《陆县令今日辞官了没？》夏觉厉

2、第 2 章

　　张明和一进门见到阿宁抱着陆清坐在条凳上，姿态甚是亲密，一时有些傻眼，他怔愣片刻才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阿宁抬眼，眸色无波，“晕了。”

　　张明和被她的话噎了一下，他还能看不出大人晕了？“为何晕了？”

　　阿宁依旧木着脸，“不知。”

　　张明和瞧她一副锯了嘴的葫芦样也不再追问。

　　一炷香后，陆清幽幽转醒，一股林间清冽的气息氤氲在鼻尖冲淡了方才被血腥气息包裹的不适感，她不禁将头深埋进阿宁的胸前，狠狠吸了吸她身上的气味。

　　阿宁不耐欲将陆清推开，张妈妈挤了进来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背上，“你不要乱动！陆县令身子薄弱，让她在你腿上坐会子又如何，还能将你的腿压坏不成？”

　　阿宁老老实实不再动了。

　　陆清清醒了许多，一手按住阿宁的肩从她腿上下来，抽身之余她的手仿佛不经意地擦过了阿宁虚放在她腰后的手，阿宁只觉一股滑腻如蛇的触感游过她粗粝的指间，她下意识去抓却抓了个空。

　　阿宁随之起身退到了一侧，垂下的眼睫挡住了她晦涩不明的眼底。陆清方才在瞬息间将她的手指摸了个遍，这绝不是无意之举。她究竟意欲何为？

　　架子上的衣物已经被叠好收了起来，陆清松了口气。“张大人，仵作何时来？”

　　张明和还未开口，头戴毡帽身着布衣的人提着木箱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张明和不满：“申子良你怎么才来？”

　　申子良摘了帽子，左脸上新鲜的巴掌印子露了出来。他不好意思地对陆清笑了笑，“劳烦大人久等。”

　　“验尸吧。”陆清看向面露忐忑的张妈妈和垂着头若有所思的阿宁，“你们出去吧。”

　　申子良从樟木箱里拿出手指长的瓷罐，与陆清颔首示意后取下木塞倒在了长布条上，顷刻间满屋升起一股姜蒜与醋混合的气味。他用布条覆住口鼻又取出条手帕擦净了茅姐儿的妆面。

　　“死者面部口唇发绀，面颊有被掌掴留下的淤青，手上有血渍，应是握住刀柄所致。”张明和笔走如飞，在案卷上记录下了申子良的检验内容。两人共事过多次，很有默契。

　　验完裸露在外的肌肤，申子良犯了难。他犹疑出声，“大人可否将死者的衣袍解开只露出她的伤处？”陆清依言起身解了死者的衣袍，拨开腹部的衣物，“好了。”

　　申子良转过身查验。“腹部伤口长约一寸，两侧尖锐，应是匕首所致。看衣裳的血迹，此处应为致命伤。”

　　他全部查验完毕回禀陆清，“大人，此女是自尽而亡。”

　　陆清撩起眼皮：“如何自尽？”

　　申子良指着茅姐儿的腹部，“用匕首刺入腹部而亡。”

　　张明和正要记录，耳边传来了陆清冷冽的两个字，“错了。”张明和愕然地看向陆清，他此刻想的不是申子良验错了，而是原来陆大人还会验尸？

　　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县丞不知道的？

　　申子良急了，下颌的胡子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的，“大人，哪里验错了？”

　　陆清不急不缓：“死因错了，自尽而亡也就错了。”

　　牵扯到自身只能问题，申子良虽仍面上恭敬可眼里到底藏了几分不屑，说出的话来也有些针锋相对的不满，“死者腹部贯穿，乃致命伤。指甲里有血，必是自尽时血流到手上所致。有理有据，何错之有？”

　　陆清没说话，只起身往下拽了拽死者脖颈处的衣领。

　　申子良看过去，随着衣领下拉露出了脖颈上清晰的扼颈瘀痕。申子良心颤，怎么会这样？可他还是强撑着辩驳，“虽然此处有掐痕，可也不意味着这就是死因。”

　　陆清不疾不徐，“这确实不是死因。”申子良一愣，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掐痕不是死因那腹部处的不就是致命伤吗？他说的究竟何错之有？这样想着便问出了口。

　　陆清不答反问：“为何不仔细查验死者的身体各处？”

　　虽然不知错在哪里，可自己确实验看有遗，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敛了轻蔑的神色，讷讷道：“北地虽民风开放可也注重男女有别，即便小人是仵作也不能直视女子胴体，因此小人不敢验。”

　　陆清面色不虞，“那你以往遇到女死者是如何检验的？”

　　申子良看了眼张明和，见张明和点头才说起来。“我一般与我的娘子一起检验，若是女死者，则由我娘子查看尸身，若有伤口再由我细看判断死因。近日我娘子感染了风寒不能下榻，小人便只身前来了，只是没想到这次恰好是女死者。”

　　陆清无语至极，验尸还要夫妻档齐上阵才能验？“如此说来你从未验过女死者？”

　　申子良点头。

　　陆清眉头皱得更深了，倘若男仵作都如申子良这般从未触碰过女死者，那么林县一年该有多少冤假错案，大燕朝历来又该有多少冤魂？

　　陆清知道大燕不比现代，男女大防属实严重，可身为仵作，就是要凭借检验死者的每一处肌理替死者说话为活人洗冤，倘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仵作的意义何在？

　　陆清眉目沉敛，冷厉道：“仵作眼中不应有男女之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需要你这个仵作替他们说话的人，你身为一县仵作，如果验尸不能尽心，百姓和本官凭什么要听信你的验词？死者为何又要交给你来验？

　　陆清非常厌恶不把死者当回事的法医，因此说起话来嘴又毒了许多，“你若是以这个态度验尸，那你还是回家杀猪吧，仵作你就别干了。”

　　大燕朝的仵作最初是由杀猪的屠户担任的，因此验尸并无章法，后来律法逐渐完善，仵作一职也才有了专门的吏役负责。仵作地位低下，儿女也无法科举入仕，即便申子良被陆清撤职，可因他已经记录在衙门的案卷上，他的儿女依旧无法参加科举。

　　陆清不想断了申子良的饭碗，怒斥过后又缓下声来，“你可还想继续担任本县的仵作？”

　　申子良毫不迟疑道：“想。”

　　陆清：“那本官就给你一次重验的机会。”

　　大燕律法严明，申子良身为仵作验错证据也要担责，如今陆清既往不咎反而给了他改错的机会，申子良不禁感激连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小心翼翼地将茅姐儿的衣袍全部解了，这次他验得很仔细，连茅姐儿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放过。

　　“死者茅姐儿四肢僵硬冰凉，死了不到四个时辰。死者身上仅有一处致......”申子良本想说致命伤，可陆清方才说过死因也是错的，便将致命伤三个字憋回了嗓子眼里。

　　“死者腹部有一处明显的梭形伤口，宽约一寸，伤口边缘齐整，应是匕首所致。手臂也有一道两寸长的划伤，应也是匕首所致。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有许多瘀痕，但都不致命，应该是被人殴打所致。”

　　“死者脖颈处有多处细小的月牙形戳印，应是扼颈时指甲留下的瘀痕，而且从扼颈的瘀痕来看，凶手应该是个强健之人。”

　　申子良查验完毕这次却给不出死因，不是掐死也不是捅死，他能力有限只能噤了声。

　　申子良这次的检验虽然并未有太大长进，可终归迈出了第一步。陆清决定先暂且用着吧，观其后效再换也不迟。

　　申子良一直没等到陆清的“判决”，站在原地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没发出声响却也让张明和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焦躁不安。张明和拍了拍他的肩，无声安抚。

　　申子良情绪渐渐平稳下来，陆清半是嘱咐半是告知了他的判决结果，“日后验尸切不可大意。”

　　申子良闻声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不自觉挺直脊背朗声应了句是。

　　活计稳了，申子良方才被死死按住的求知欲又高涨起来，“大人，她既不是扼死也不是捅死的，那她是如何被杀的？”

　　陆清直截了当，“她是被人捂死的。”她之前给茅姐儿解衣时仔细看过了她的牙龈和眼皮，“死者的口唇、指甲发绀，皮肤、眼睑结膜点状出血，这些都是窒息而死的一般征象。”

　　陆清说的眼睑什么的申子良没听懂，但他听陆清说得头头是道，便问了一句，陆清翻开了死者的眼皮，言简意赅，“就是这个迹象。”陆清又翻开死者的下唇，“而且死者下唇粘膜多处破裂，牙龈也有出血，可见死者被人用手抑或是其它东西活活捂死的。

　　申子良恍然大悟，连忙用手肘捅了下张明和，示意他赶紧将这些都记下来方便他时候誊抄。

　　申子良追问：“大人，那既然是窒息而死，为何不能是被掐死的呢？”

　　陆清：“死者脖颈上的掐痕虽然看着惨烈可并未致命，而且掐痕分散交叠，说明是多次掐伤，以这般手法掐死者脖颈，不像是要她命，反而更像是……”

　　申子良追问：“更像什么？”

　　陆清凝眉，“一种行鱼水之欢时带有压迫惩罚性的施虐。”

　　申子良与张明和两人顿时面色涨红，而陆清置若罔闻，继续道：“至于死者腹部处的捅伤，虽然出血量大，可并未伤及主要内脏，因此并不致命，具体情况还需将死者带回县衙剖腹证实。”

　　一通言论让申子良称叹不已，若非时机不对，他都想当场拜师了。

　　服了，真是服了。

　　陆清不知申子良内心起伏，眼下她陷入了另一个问题里。捅伤、扼伤以及捂死，这三次行凶究竟是一人所为还是多人所为？要想破案，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手段——审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