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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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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里的人都知道,通财斋的银钱像是泉眼里的水一样源源不断,无论多好的东西都能兑出现银。
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更难得的是,多年以来,城中大小势力换了一波又一波,愣是没有一个敢来生事的。
当铺背后有人。大家都心照不宣。但具体是谁,没人说得清楚。
直到一日,那位揽财揽得出了名的黄掌柜被人从自家铺子的二楼丢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二楼的红漆木栏之后,一名身着鹅黄袄裙的女子逆着日光低头俯视,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可髻间发簪上镶嵌的白玉木兰却莹润生辉,如瑶池之物,一看就不是凡品。
方才迎江花影一行人进来的小厮本能地仰头看了半晌,忽然一个激灵,挥手招呼着其他伙计一起,将铺子中的客人全都请了出去,关上门,插上门栓,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
江花影从楼上走下来,不免侧首多看了他一眼。
地上的黄兴元摔了个七荤八素,浑身痛得像是已经碎成粉末,半晌才挣扎着坐了起来,惊惧交加之下,身体抖得像个筛子,颤颤悠悠地伸出手指着江花影,不死心地低吼:“来人!来人!给我上!”
话音刚落,木山瞬间便从腰侧抖出一把软剑,转眼就挡在了江花影面前,挑衅地看着众人。
通财斋说到底还是个做生意的地方,大部分人都只是出来卖一把子力气,十几个伙计和五六个打手加在一块,在木山面前依旧毫无胜算。
更何况生意场上的人都不是傻子,江花影既然敢纵着手下动粗,自然是有三分底气在的。
情况不明,竟无一人敢冲上前去。
江花影摇头兴叹:“黄掌柜近些日子过得太顺,恐怕忘了。你虽是通财斋的掌柜,可通财斋却不是你的。”
黄兴元扯着嘴角,枯黄的面容甚至有些扭曲:“一年光阴,铺面里的伙计已全换了一遍,常来常往的客人亦都与我交情匪浅。你有的不过是一个空壳!真正的通财斋分明是在我的手上!”
“你不过是个掌舵的船手,竟真把自己当做了主人,可真是蠢得可怜。”江花影目光一扫,似打量烂泥一样打量着他,“黄掌柜,‘通财斋’没了你还是‘通财斋’。可你若是被扫地出门,也别妄想什么生意了,能不能保住性命,那也得看我心情。”
黄兴元遍体生寒,不可置信道:“你怎敢如此无法无天,我是替圣……”
青白的影子一闪而过,伴着碎裂之声与黄兴元的惨叫,原本放置在博古架上的一个百年瓷瓶转眼就在他的头上化为碎片。
他眼前一阵白一阵黑,好容易清醒过来,往脑袋上一摸,被满手的鲜血彻底吓得魂飞魄散。
江花影手上还捏着方才那个瓷瓶的瓶颈,没了身体的瓶颈像是人的头颅,更显得骇人。
“你是替谁办事的?”她一边问,一边将残缺不堪的瓷器略提了提,在黄兴元脸前轻轻松手,碎瓷四溅,吓得周围的人又是一个哆嗦。
木山忍不住轻嗤一声,看着黄兴元嘲讽笑道:“说你蠢,你还真是不客气。那位的身份若从你口中说出来,你以为头一个要索你性命的人会是谁?”
话到此处,黄兴元这才恍然。
祁尘身为北厉的君主,却靠着中陵的产业在民间揽财。这样不光彩的事捅出去,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黄兴元面如菜色,像是在须臾之间失去了所有生气。
他哆哆嗦嗦地膝行过去,跪伏在江花影面前,涕泗横流,双肩不停耸动:“求您饶命……求您再给奴才一个效忠的机会吧……”
“你恐怕不了解我。”江花影冷漠地后退几步,垂眸看他,目光却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上一世那个穿金戴银、不可一世的黄兴元。
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与祁尘勾结着,钻营着,联络拉拢通财斋的其他掌柜,排除异己,将四十六间当铺淘换一遍,彻底变成了祁尘的私产。
在他的身上刻着的,是祁尘处心积虑的证明,也是江花影一败涂地的标记。
“我一直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江花影落下了对他最后的宣判,“我不会放过你,但也没有兴致杀你。你最好跑得远一些。从今以后,有通财斋在的地方,你便不可在此生活。”
黄兴元张了张嘴,满腹求饶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他一看到江花影的眼睛,看到她冷泉一样的眸光,就隐约有了预感,知道一切告饶都是徒劳而已。
身无杀气的人不一定无杀机。这个女人不会心软。
他彻底瘫软下来,一日之内却仿佛老了十岁。
江花影不再管他,反而指着方才领他们进来的人问:“叫什么名字?”
“小的潘田富。”
“读过书吗?”
“幼时跟乡里的秀才读过四年书,识得字。”
“会管账吗?”
“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时候也曾管过账。”
江花影略一思忖,满意点头:“好,从今以后,你就是这里的掌柜了。”
她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去。
潘田富快跑几步,在她走到门口之前就已将门打开,仿佛她所有的任命都不重要,现在只有开门这一件事让他上心。
“你很机灵。”上马车前,江花影对他赞叹道。
潘田富抬头,眼里是年轻和希望的光芒。
他并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却由衷地感激道:“谢谢贵人。”
“钱袋子,后会有期啦!”木山对他挥了挥手,而后一扬鞭子,驾着马车在人群中慢慢驶离。
经过群芳楼前时,江花影再次透过侧窗看到了那个石青色的身影——玉冠青袍,长身玉立,卓然不群,于世俗之中反见风流,不是莫砚又是谁。
站在他旁边的已不再是方才那个大腹便便的人,而改换了个华冠丽服、腰佩鱼袋的男子,江花影依稀记得这是莫砚族中的兄长。
那男子气势汹汹,指着莫砚的鼻子,嘴巴不停地闭合,远远看上去也知大抵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莫砚很平静,脸上甚至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看上去像是个好好先生,任人搓圆揉扁的软柿子,实则却暗含敷衍,颇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
莫砚亲自替那男子掀开车帘,说了几句话,又将帘子放下。
只是在马车驶离的一瞬,他脸上的笑意也同时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漠然——凡见过深谷的人,都会识得这种漠然。
他缓而深地吸了一口气,修长如名器的手指搭在肩上,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力不能支的模样。
江花影知道,就这几日的功夫,他身上的伤好不了多少,必然还十分严重。
可片刻之后,莫砚却重新垂下手,挺直了背,转身似是想重新回到群芳楼里去。
才走了一步,他却停住了脚步,重新偏头看过来,半晌,大概是确信了自己并没有看错,他脸上的笑意去而复返,信步走来,像是挂上了一个逢人就会自动出现的假面。
“娘娘好雅兴。”莫砚指着通财斋的方向,语气带着故作亲近的揶揄,“方才在楼里就听说铺子似是有些动静,还想着是谁敢在您的地盘兴风作浪,不成想竟是见到真如来了。”
等他走得近了,酒气扑面而来,江花影才发现,他澄明的眼底布满了血丝,步子也不似平日稳健,大概已喝了不少。
“离远些。”她轻蹙眉心,有些嫌弃的挥了挥手。
莫砚一愣,低笑一声,乖顺地后退了一步。
拉开的距离恰到好处,一人,一马车,并不算近,但融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却又无人能够自他们中间穿行。
他到底是比黄兴元识趣得多,江花影总算没再生火气,于是闲适地回敬:“莫大人兴致也不错。没能让你修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是本宫的不是。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再添一把火候。”
莫砚摇了摇头,颇带了几分真情实意地感慨:“非是臣下不信任娘娘手下的分寸。只是若您日后当真再添一把火候,微臣恐怕得去来世寻机修养了。”
他是文臣,口舌功夫一贯利得很。
江花影微弯唇角,冷哼一声,并不打算信他这一番胡言。
“微臣记得,再有几日便是娘娘千秋了。”莫砚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江花影不解地看向他。
“微臣为娘娘准备了一份厚礼,若娘娘喜欢,还望您日后能够手下留情。”
他们相识近三载,他何曾给自己这个无可利用的人准备什么厚礼。倒是祁尘的生辰礼,他每年都用心得很,连祁尘身边侍奉的下人都不时能够收点好处。
江花影有些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喝醉了,竟将这种官场讨好的法子用在自己身上。
“娘娘,您喜欢凤冠吗?”莫砚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您若有此心,微臣愿为您添一把火。”
原来是投名状。
江花影不禁打量起他来。
记得一年多以前,祁尘在他的襄助下初露锋芒,引起二皇子警觉,趁祁尘外出,派人将莫砚带到佛寺,绑了双手,吊到梁上,非让他认自己为主君。
这场折磨持续了两日,莫砚水米未进,绳子几乎勒进了手腕,却仍未松口,还是江花影带着几个影卫才将他救下。
那个时候,江花影看着几乎陷入昏厥的莫砚,觉得此人虽是讨厌,却不失有几分傲骨。
但现在,他看上去与官场其他投机渔利的人没有任何分别,为了自己的官运亨通,四处拉人脉、拜码头,党同伐异,朋比为奸。
江花影的恨意忽然就弱了几分。
就像她会为了祁尘的背叛而怒气滔天,却不会对黄兴元多费心机一样,她忽然觉得像莫砚这样的人,寻机杀了就是,也不值得再费心折磨。
江花影释然地笑了笑,反问:“你又怎么知道本宫喜欢的是那一顶凤冠呢?”
这一次,江花影没什么耐心再听他回答,轻敲了敲车壁,提醒木山驾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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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绫阁实在是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满屋子的丫鬟太监全都跪在院子,低着头,连眼神都不敢晃动。
江花影有了预感,见阁楼外站着有人,便径直过去,果不其然看见了祁尘。
他坐在桌边,手上把玩着她挂在墙上那把开了刃的剑,身侧的茶水已没有一点热气,可见他等了有一会时间了。
见到江花影上来,他将剑放下,温和问道:“你出宫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