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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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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正盛,一把小小的油纸伞着实是蚍蜉撼树。
莫砚在这一场秋雨里被浇得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了颜色。
轻铃将他领进门,而后遵循吩咐,带着所有的侍从尽数退去。
莫砚一身狼狈,举止却仍旧从容,对她颔首相谢,待门关上之后,这才走进几步,周周正正地躬身一礼:“见过贵妃。”
江花影看到他,只觉得浑身关节又在作痛,不冷不热地讽道:“许久不见,莫大人风采依旧啊。”
他们是老相识了。
莫砚所在的江城莫氏树大根深,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百年门阀。却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慧眼,在祁尘回北厉之初便主动登门拜访,倾力相助。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非同小可。祁尘对他很是信重,即位之后,短短一年时间就让他拔中书令,拜太尉,风光无限。
可惜江花影平生最不喜他这般装腔作势之人,两人相识日久,来往却少。
前世的今日,莫砚领命为正使,行册封贵妃之礼,却被江花影迁怒,在雨中淋了一夜。
江花影猜测,兴许正是因为此事,他怀恨在心,这才在一年之后,命令手下对自己百般折磨。
她的目光愈发不善起来,可莫砚却似全无察觉,对她的讥讽照单全收。
“有劳贵妃挂念,下官不甚惶恐。”
即便是干着仰人鼻息的差事,他却还是一派自矜的作风,与记忆里一模一样,令人生厌。
江花影斜倚在罗汉榻上,手指懒懒撑着抽痛的额角,冷冷打量着他:“莫大人如今是何官职?”
“回娘娘的话,区区不才忝居礼部侍郎一职。”莫砚不卑不亢地回答。
“原来只是区区礼部侍郎,还没有权倾天下。”江花影含笑轻哂,一顿之后,眉头微压,倏忽泄露寒意,“既如此,为何不跪?”
几案上的琉璃酒盏被扫落在地,顷刻间便四分五裂。
江花影坐直了些,青丝散落于肩,如云如瀑。
她眉眼含着笑,未施粉黛的脸上有着小女儿家的天真,身体却微微前倾,流露出侵犯和压制的本意,期待着猎物的反应。
北厉太祖皇帝早有旨意,圣主唯帝后二人,凡朝臣见后妃,皆不必行大礼。
江花影清楚得很,却偏要磨一磨这位朝中新贵的脊骨。
面对这毫无征兆的无端责难,莫砚下意识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困惑,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拾掇好了神情,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模样。
他低声告罪,毫不犹豫地掀袍跪下。
满地碎瓷嵌入他的双膝,可他背脊笔直,淡定依旧,似是无知无觉,谦恭而又纯良。
“下官知罪。”
“哦?”江花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他,“莫大人忠君爱国,何罪之有?”
莫砚抬起头,浓黑的眸子干净澄明,像是什么也不能令他感到畏惧和难堪:“让娘娘不悦便是臣之罪。”
他回视的目光平和得像是深谷避居的道人,泰然之至、坦荡之至,于上位者而言,反倒显得无礼而颇有挑衅之意。
铮铮声起,衣袖翻飞间,江花影已抽出了挂于墙上的长剑,赤脚快步走到莫砚面前,一气呵成地将剑架在了他的颈间。
她与祁尘不同,并不会为了有才之士的臣服自鸣得意,反而本能地感到不安。
毕竟任何猎食者的蛰伏都只是为了更好的出击,只有死人才绝对安全。
要不直接杀了他好了。江花影微微眯了眯眼睛,像是一只看到兔子的狐狸。
她并没有折磨人的癖好,何况莫砚并非池中之鱼,迟早要出人头地。与其等他反咬一口,不如手起刀落,报前世之仇,解后顾之忧。
这样想着,江花影手腕已不自觉地发力。
“娘娘。”莫砚忽然开口唤住她,自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微微躬身,小心拂去她脚背上一粒小小的碎瓷,全然不顾自己动作间被长剑割破的皮肤,“满地狼藉,您走得太近,当心伤到。”
江花影垂眼,漠然勾唇:“莫大人是国之栋梁,也会屈尊至此吗?”
“在下是北厉之臣,您是国主之妃。君臣之间,何谈屈尊。”莫砚优哉游哉地解说,意有所指,“臣虽不及娘娘万中之一,但忍一时之气的道理还是懂的。”
忍一时之气……
上一世,江花影面对祁尘毫不退让,有意让册封的人淋了一夜的雨,仍然不肯受贵妃之位。
如此狂悖,自然引得群情激奋,朝中御史一时上本如潮。
彼时,莫砚也曾这样劝她,要忍一时之气,不要授人以柄。
“你是在提点我?”江花影弯下腰,仔细打量着他,像是要看破他所有的假面伪装,“莫大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为何要多此一举?”
莫砚十分磊落的模样,毫不畏惧地仰头直视:“拳拳衷心罢了,娘娘又何必深究呢。”
江花影未置可否,长剑一转,轻轻挑起了莫砚的下巴。
她从来不是瞻前顾后之人。
在封后一事上与祁尘僵持,只会引来朝臣不满,自损自伤。若在此时杀了莫砚,更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莫砚所有的未言尽之意,江花影都清楚得很。
若是前世的她,今朝有仇今朝报,必然不会在意这些。但……
莫砚要杀,祁尘也得死。该付出代价的人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能逞一时意气,打草惊蛇。
半晌,江花影终于摇头叹道:“可惜了。”
长剑被随意扔掷于地,冰凉的触感终于抽离,莫砚却明知故问:“可惜什么?”
江花影冷笑一声,意兴阑珊地倚回榻上:“贵妃的册宝本宫收下了,莫大人交差去吧。”
“谢娘娘体恤。”
莫砚长揖至地,起身时扶了扶地面才站稳,可推门出去时却行动自如,一点都看不出他膝上有伤,只留下一地沾染了血迹的碎瓷片。
宫外,林善已在雨中等候多时,终于在宫门下钥之前看见了莫砚不急不缓的身影。
他连忙跑过去,却差点惊叹出声:“大人这是怎么了?出来得晚不说,还这幅狼狈模样。”
“晚吗?我原还以为得站一夜呢。”莫砚脚步未停,略调侃了一句便不愿再谈,反而话头一转问,“那几个刺客审问得如何了?”
“依旧没有松口。”
莫砚点了点头,走至马车边上却叹了口气:“劳烦你扶我一把。”
林善连忙扶住他的小臂供他借力。
莫砚忍着膝头的疼痛走上马车,先客气地道了一声谢,而后一边躬身进去,一边交代:“刀锯鼎镬也好,剥皮抽筋也罢,让他吐出我想要的东西来。”
林善连忙应下,不知不觉间已冷汗涔涔。
*
一夜雨后,第二日却是个大晴天。
江花影命人抬了安乐椅在院子里,很闲适地品茗赏花。
但轻铃知道,她是江氏后人,杀伐决断早就融进了骨血里,即便坐观晚秋,心里搅弄的也必然全是腥风血雨。
二十年前,江花影的父亲以一支铁骑踏遍中原,中陵版图迅速扩张,引得诸国惶恐。
可惜在江花影的母亲去世不久之后,他不知怎地,忽然厌倦了开疆拓土、打理朝政的生活,将整个天下都扔给臣子打理,自己只管寻欢作乐。
江花影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父亲,却在六岁那年,与父亲的新宠狭路相逢。
那是一个容貌倾城的姑娘,年轻的眉眼里有着压不住的轻狂,目光落在江花影的身上,化为一点点恶意的打趣:“公主怎么不唤一句娘亲给本宫听听?”
江花影置若罔闻,转身欲走。
可那女子不依不饶,甚至恼羞成怒地伸手掐住了江花影的脸。
周围的仆从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上前制止,甚至还隐约流露出一些期待窃喜,像是旁观虎斗的看客。
江花影皮肤白皙,脸颊很快便留下小小的一团红印。
她用尽所有力气将面前的人推开,不急不缓地从发鬓中取下一支小巧的镶了红宝石的金钗,蹒跚跑过去,将金钗狠狠捅进了女人的掌心。
事情闹大。久不露面的宣帝睁着一双醉眼朦胧地眼睛,看着江花影问:“你为何伤朕爱妃?”
江花影身量小,跪在堂下小小一团,却努力昂着头,声音清脆:“我乃江氏女,不可为人辱。”
宣帝大笑:“是朕的女儿!当赏!”
思及往事,轻铃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自记事起就在江花影身边伺候,与江花影却算不上多亲近,心中只有五分敬意与五分畏惧,因而即便看出江花影近日来有些蹊跷,却一句都不敢多问。
“娘娘,陛下派人送东西过来了。”
外头侍候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禀报道。
祁尘最是精明,决计不会让自己的脸面落在地上,知道江花影余怒未消,干脆不露面,只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消遣,让江花影独自消化、解气。
但饶是他送来金山银山又如何,江花影的性子最是桀骜,即便是被莫砚说动,勉强收下了贵妃的金印,也决计不会轻易让祁尘将此事敷衍过去。
轻铃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思量着这些东西是会被原路退回去还是被扔到臭水沟里:“娘娘若是不喜欢,奴婢便……”
谁曾想江花影竟摇了摇头:“收到库里吧。”
“收下?”轻铃惊讶道。
“自然,”江花影笑笑,“人是人,物是物,何必同钱财过不去呢。”
轻铃心中正打着鼓,江花影已从安乐椅上起身,将鬓边的金步摇扶得更正了些,摇曳着腰肢进了屋,留下一句吩咐。
“去,让十二影卫来见本宫。”
轻铃绷得紧而又紧的弦终于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