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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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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薄雾冥冥。
数万士兵陈于京郊,一望无际。
冷兵的肃杀之气在空中弥漫着,孤鹰自天际掠过,发出一声遥远的长鸣。直至号角争相高唱,寂寂无声的队伍霎时被撕开一道口子,爆发出高亢的呼声,此起彼伏,搅海捣天。
“花影你看,”祁尘微眯了眯眼,甲胄在他眼中像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河流,森然相列,渐渐凝于一点,似无尽头,“这是朕的大军,他们会为朕开疆拓土,一统天下。”
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形貌昳丽,一身凤纹赤红祎衣,满头珠翠金玉互鸣,肤若皎月,唇若染脂,眼含星辰。
“都是抛头洒血的可怜人。”她微微一笑,状若红莲绽于白雪之间,闲谈诗赋一般地漫不经心,“今日金戈铁马风光无限,来日一抔黄土洒异乡,不过是为累累白骨再添孤魂罢了。”
祁尘神情一僵,终于收回眺望的目光,扭头看着身边人:“你就非要说这些话吗?”
江花影眉头轻挑,眸光流转落在祁尘身上,露出故作疑惑的神情:“陛下剑之所指是我的母国,难道还想让我道一句恭喜吗?”
美人一颦一蹙都是风情,祁尘见之闻之,不仅没有动怒,反倒是被取悦了一般,亲昵地摩挲了一下江花影的脸颊。
这般近乎狎妓的调情终于让江花影冷了脸,眸中唯余寒意。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多年的夫妻情分了。
初见之时,江花影是中陵最尊贵的公主,祁尘却只不过是北厉送来的一个质子,被他的君父和朝臣所弃,千里奔波到了中陵宫廷。
宫城像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祁尘初来乍到,求生艰难,全仰仗了江花影的庇护,这才得以保全。
三年前,江花影自请嫁与祁尘,又央了父皇放他归国,用自己的嫁妆和背后的中陵势力助他夺得皇位。
他们之间也曾有过无数相互扶持的光阴。可现如今,物是人非,祁尘不仅要趁中陵国丧之际发兵,还要利用她中陵公主的身份,杀她祭旗,鼓舞军心。
可笑彼时卑辞厚礼,此时却负之斧钺。真是好一番阴谋算计,好一番“物”尽其用。
江花影自认冷心冷情,也只能甘拜下风。
几个时辰之前,她曾试图逃跑,却在宫门处被禁军抓住,功亏一篑。
禁军将她五花大绑,粗粝的绳子将她的手腕脚腕磨得渗出血来。
看管她的人眼神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欢愉与兴奋,炫耀似的宣布:“奉主子的令,怕娘娘跑了,所以得在娘娘的关节里打上钉子。”
江花影并非在千娇万宠里长大的公主。母亲早早离世,父亲又沉溺酒色,朝中事尚且懒于料理,何况她一个女儿。
即便如此,中陵上至众臣、下至仆从皆极畏皇权。她长于宫中,从未受过任何批驳委屈,遑论如此重刑。
痛到极致之时,江花影嘴里全是血气的甜腥,脑中却意外获得了一片澄明,甚至还有闲情想着——墙倒众人推,此人口中的主子乃是当朝第一宠臣莫砚,与她并无深仇,竟也如此落井下石。
凄厉的哀嚎整夜未止。
到了现在,华服之下,滚烫的鲜血依旧不停地滴落,疼痛和寒冷让江花影一直在细细发抖,似飓风中一朵飘摇无依的雏菊。
她依旧清醒,一旦寻得机会,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拔刀刺穿祁尘的胸膛,打断他的手脚,放干他的鲜血,让他在加倍的痛苦与绝望中死亡。
只要给她机会。
时辰已到,震天呼声暂歇,唯余旌旗猎猎,马鸣萧萧。
祁尘无心与江花影继续纠缠,在主将的迎候下,持香祭天,冕旒受士气感染,在风中震颤不休。
江花影痛得眼前发黑,只能勉强看见他的轮廓,耳里被风灌满,将他的声音挡得远远的,但不必听也知定是一番振奋人心的慷慨陈词。
能说会道是他一贯的本事。若非如此,在中陵为质子的七年里,他也不会单靠一张嘴就哄得江花影信了他的真情。
就这片刻失神的功夫,祁尘已将长剑递至她的跟前,眼中晦明不清,声音低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殿下。”
江花影一时有些怔忡,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中陵皇宫里的小小质子。
他总是一身单薄的衣服,日日做小伏低,只有咬紧的牙关暴露着他的心气,但凡寻到时机,便跟在江花影身后,一声一声“殿下”地唤她。
也是许久不曾听过这般称谓了。
可惜她满心的爱意与不甘都早在地牢里被磨得干干净净,再也惊不起波澜,因而只是心平气和地反问:“祁尘,你十二岁到中陵为质子,若无我的庇护,恐怕早就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你认是不认?”
祁尘沉默片刻,点点头:“我认。”
“三年前,我央求父皇,放你归国。嫁你之后,又给你钱财,拉拢人脉,助你夺位。若无我的支持,恐怕你坐不稳这个皇位,你认是不认?”
“我认。”
“你承诺登基之后立我为后,却背信弃义,改立陈氏之女。如今又趁我父皇驾崩,中陵国丧之际大举兴兵,杀我祭旗,攻我母国。你我之间,是你自食其言,薄情忘恩,你认是不认?”
“天赐良机,我岂能放过!”祁尘下意识争辩了一句,又自嘲一笑,“这些年来,你从不屑于以恩相挟,到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总归是我对不住你。”
江花影也跟着他笑:“我死以后,若为厉鬼,定会噬你血肉;即便转世,亦会在来生将你寻得,挫骨扬灰。苍天在上,谁是谁非,当然得辩个清楚。”
“是非?”祁尘冷哼一声,如痴如狂,“我在中陵为质七载,欺辱、折磨、锥心刺骨之痛……哪样没有领受?如今大权在握,不过是略报昔日之仇而已。”
他似是还想再讲,可主将已在高台之下仰头催促,他也只能作罢,眼中稀薄的爱意散去,唯有低叹而已:“殿下,你我之间尊卑颠倒,早已今非昔比了。”
他将剑又往前递了递:“你于我有恩,我知你一向在意仪容,就不让其他人动手了。你自己来,走得体面好看一些。”
江花影见他这幅模样只觉得恶心欲呕,毫不犹豫地将长剑接过来。
三尺青锋挽于素手,关节处的血洞又撕扯开来,汩汩留着血。
江花影双眸通红,眼中含泪,楚楚动人之态不可名状,令人望之生怜。
可她的眼泪完全是疼痛的产物,并不带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更无半分对这负心人的不舍难过。
忽然,江花影双手持剑,用尽所有力气向祁尘刺去。
寒光扫过祁尘的眼睛。他动也未动,一旁的亲卫轻而易举地便将江花影拦下,反绞着她的手,迫使她重重跪了下去。
重兵环伺,江花影也没想过会得手。
她挣扎着抬起头,紧盯着祁尘的脸,唇边仍留有笑意:“天公有眼,因果循环。祁尘,你且等报应……”
一语未闭,剑刃划过,顷刻间割破了她的皮肤。
血雾漫天,祁尘在飞溅的血液里闭上了眼。
几名将军先于众人,在台前下跪,高呼万岁,后面的士兵很快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擂鼓吹角,山呼海啸,湮没了群山之中夜莺的哀鸣。
渐渐的,所有声音都愈来愈远,隔水隔雾般听不清楚,只有一阵马蹄声从天际传来,愈发清晰。
一人一骑飞驰着,尘土在他们身后高高扬起。
江花影有心看看究竟是谁这般有心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眼睛却不堪重负地阖上,再也看不清楚。
……
雨势渐大,硕大的皇宫被浇得变了形,每一座宫殿都像是一头蛰伏在暗处的巨兽。直至惊雷乍起,半边宫城明如白昼,亭台楼阁皆无处遁形,露出本来面目。
江花影在雷声中一颤,从梦中惊醒,虚虚勾在指尖的琉璃酒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低响。
她的面容也在这一瞬间被照亮,变得清晰起来。白皙小巧的一张脸上略带薄汗,眉眼如画,眸中还蒙着一层初醒时的朦胧水色。
很快,天色再次暗了下去,江花影在将灭未灭的摇曳烛光里化作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剧烈的心跳扰得她头疼欲裂,她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死寂一般的屋子像是一个浸在湖底的牢笼,一切生机都遥远而又扭曲,只有小丫头们压低了声音的私语断断续续地传进来,恶咒一样搅得人额角生痛。
“咱们娘娘是中陵的嫡公主,又是陛下发妻,有扶持之恩。这样的身份和因缘,于情于理都该被封为皇后。怎么……”
“害,中陵已然势弱,成不了威胁。咱们陛下又曾经在中陵为质,何其屈辱,怎么可能立中陵的公主为后呢?”
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一会便有脚步声传来,新烛替换了在蜡油里垂死挣扎的火苗,整间屋子都被照亮不少。
“娘娘,您要起身吗?”轻铃压着声音问道。
“什么时候了?”江花影怔然问道。
“已过申时了。”
轻铃打量着她的神情,一顿后又有些迟疑地开口:“莫大人已在外面站了一日了。毕竟是带了册封的圣旨来的,雨下得也大。娘娘要不让他先进来?”
看着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侍女,江花影终于想了起来——这已是她重生的第二日了。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应,轻铃许是觉得她在生气,斟酌着劝说:“娘娘别和这些年轻丫头计较,奴婢已经让她们去领罚了。”
回想起方才听到的谈论,江花影没接话,只是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
指尖之下的肌肤光滑无痕,没有任何致命的伤口。
“莫大人?”她喃喃着,以手撑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圆桌上捞起一盏满满当当的酒壶,赤脚走至勾栏槛窗边,倚坐在栏杆上,仰头将琼浆倾倒,一半入口,一半顺着她毫无遮拦的雪颈留下,没入黑发之中。
她垂眸,向院内看去。
天色已暗,穿着不同服饰的大小官员垂头端手而立,任由大雨一视同仁地冲刷着他们的官袍。
只有一人例外。
黑色的油纸伞挡住了他的大半身体,只能看见他被雨打湿的衣袍下摆。
不一会,伞下的人似有所感,罢了罢手。身后的太监会意,油纸伞被微微掀起,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他抬头看过来,面容像是隐于雨幕里的一张泼墨山水图,漆黑的眸子在黑白纸墨间与凭栏站于二楼的江花影相望。
是莫砚——她贵妃之位的册封正使,也是前世里指使手下将她的各处关节里都打入骨钉的人。
江花影半倚半靠在窗边,眸色渐暗。
她重生了,却正巧在祁尘登基不久,出尔反尔立陈氏为后,而改立她为贵妃的时候。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扑面而来,江花影不禁失笑。
轻铃下意识缩了缩肩,有些畏惧,半晌之后开口,却带了哭腔:“公主,奴婢知道您心里不痛快,要不咱们还是回中陵去吧,也好过在此受这样的委屈。”
回到中陵,警示群臣,防范祁尘,倒是一个保全的法子。
江花影看着莫砚在雨中的身形,笑意在脸上晕开,眉眼都放松下来,温婉而又别有三分媚意。
保全?
不。
既然重活一世,她一定要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江花影转身,将风雨全都留在身后:“请莫大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