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黎生》黎荣

3、烘炉淬魂机缘破，众望托付渡前尘

　　次日，杜拾用完饭后到了兜率宫，被仙侍引进了通天烘炉，想着方才是这七十一年间最后一顿，顿时感慨。
　　烘炉虽大，乍看却是千般机巧。其内约莫可容纳十人，炉穹高而宽，炉壁上有深金色壑纹，游走至上，止于四颗五彩石，应是象征四方神灵。“清君，可以开始了。”杜拾应声，随后盘腿坐起。
　　起先周围起了绵稠的雾，杜拾定神合眼，那雾气透过衣料在身体表面流淌，带来温热之感，似是探寻，忽地滚烫袭来，魂魄似被死死掐住，他禁不住的大口呼吸，谁知口咽迅速发干，于是只能紧咬牙关，双拳颤抖着攥紧。不知过了多久，痛苦似有减轻，他终于禁不住躺倒在地，大汗淋漓，昏沉睡去。
　　……
　　……
　　“拾儿，《白泽精怪图》。”
　　杜拾闻言，抽出架中一卷，递给老者，随后继续看自己的书。老者瞥他一眼，道：“他们道了歉，说再也不挑衅你，你不去和他们玩，和其他人一起逛逛总是好的。”“不去。”
　　“那黎祉呢？他帮你解围，不再去见见吗？”
　　那盘腿的小孩终于抬头，仰头拂开额前的碎发，老气横秋道：“我来之前道过谢，之后再去结交也不妨。”老者又帮他薅了薅头发，卡在耳后：“可你已经在此地，陪我这个老头子看了两天的书了。”
　　杜拾抬头看老者，老者也低头看杜拾，后者眼里一丝狡黠闪过褐绿的湖面，得意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在书里找到了法子，再出去狠狠整他们一顿！”老者目光移至他身旁的一沓书，最上面分明是《五毒散》。老者笑得胡子乱翘：“你先把那毒书放下，我有法子说与你听。”
　　杜拾听罢将书放在膝上，瘫在书架旁：“祭酒，实话跟你说，这书我也半懂不懂。”老者道：“你还没跟着我上过几门课就看这种书，若看得懂，我还得唤你一声祭酒！”
　　“可是他们看不惯我课业榜首，我总不可能考个倒数讨他们一笑吧？”
　　老者摇摇头道：“你且试试，晚上排队批宿业的时候，他们有什么不懂的，你去告诉他们。”盘腿小孩摊手道：“我有什么好处？”
　　老者起身，走到书架的另一边，一边翻找一边说：“你不试，又如何知道？愿意花几天的时间看书，却不愿花一炷香的时间看人。”似是找到了想要的，他将其抽取，开始翻阅。
　　“那人间的隐士，不也是隔绝世俗，寄情山水吗？”
　　老者笑：“他们已经遍历人间，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了，而你还是个半大小童，怎么就知道自己想要的不在世俗？”
　　画面似被打湿一般，人影连带着景象一起晕开，小童、老者，通通不见，凉风卷起庭叶，扑簌簌一大片，然方才老者手中的书卷仍摊开着，边角平整，只是有些泛黄。
　　……
　　“有一陈年恩怨，非一后生不能解，这是关乎六界的大事。”
　　……
　　为何是我？为何非我不能解？
　　……
　　“他们已经遍历人间，而你还是个半大小童。”
　　杜拾猛地一震，灵台再清明时，竟是凭空立于星宫之上。而今时今日，河汉皎皎更胜往昔，斗转星移，于深空中缓缓结成浩瀚星轨，流转的星影直落山川，倒衔天地，飞溅成陆地上群集的大湖。
　　他顺银河而下，落在湖心，星子入湖，化为莹白的珍珠，叮咚堆积。杜拾环顾四周，见湖边有依稀一人影，他踏水而去，却是愣住。只见一女子绾发，怀抱一婴儿，轻哼着从未听过的曲。
　　此般神力流动，温暖而熟悉。未等杜拾开口，那女子抬头，茫茫碧落，她只一袭素衣。那眼乍一望似通河汉，盈盈一水，而她一笑，却是千种悲凉，似是睹沧海变桑田。只见她站起，抱紧孩子，在地上深深一拜。
　　“清君可曾记得我？”
　　“自己的神力还是识得的，你是那滞留星宫的陨星，”杜拾上前扶起她道，“上次见你，仿佛还是眨眼前的事。”
　　“是了，”她道，“清君终究是天神，不知时间流逝。殊不知，自清君送我下凡去，已过去七十一年了。”
　　“竟如此之快。”
　　“清君还是没有变化，”那女子笑了笑，轻摇着怀中的婴儿，“可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杜拾抬眼，明明说着幸福的话，那女子也的确是在笑着，可她眼底不仅埋着憔悴，还有更深重的愁思。而他不便问，也不知如何去问，只是笑道：“有福了！”“可要看看这孩子的模样？”杜拾欣然，小心接过，襁褓中的孩子咿咿呀呀，竟轻轻攀住了他的食指。
　　他还欲再多说些什么，谁知下一瞬，一切变得模糊，元神忽地震痛，再一睁眼，自己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床上，面前竟是杜玉。原是淬魂结束，已经被他接回了青龙天。他长舒一口气，又闭上了眼，思绪乱七八糟。
　　“醒了......”
　　“兄长，”杜拾将手搭在额上，只觉眉心滚烫，似被烧针刺过，“淬魂过程中做梦正常吗？”等到耳边熟悉的声音缓缓道来，不同于梦里的冰冷，他方才有了些实感。“淬魂即将完成时由于临近苏醒，产生幻觉是正常的。”杜拾应声，望着顶板，蹙着眉回想方才的幻境。梦回霄境倒是记得清楚，第二个梦境倒是不甚明朗，只记得自己那日救下的陨星化为人形，同自己闲谈了须臾，而说了什么一概不清，仅是回忆便似蘸了寒露，无端的有些冷清。
　　这一睡便是七十一年滑过，却还是睁眼闭眼那般迅疾。细想来，这一千年间也是快的，只是神寿无边，往后还有许多个千年。再忆往昔，自十二岁时恢复了在霄境中的记忆，儿时玩伴龙素在霄境中本就与自己关系匪浅，而黎祉年长自己五百岁，已然是持神兵霓照的战神。幸得有祭酒的劝导，与当初霄境中嘲讽自己的几个孩子缓和关系，他杜拾又多了些知交好友。
　　淬完魂，修整一番之后便要去昆仑。此番再入霄境，又能见到幼年时期的师长，激动之余不免感慨，不过想起霄境中的师长是冻龄老头，对时间的感慨也就减弱了许多，只是可惜不能与师长堂堂正正地相认。
　　杜拾叹了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部，忽地觉察出一丝异样。他猛的抓住手里的东西抬起，于是杜玉表情一凛，一眼看去，自己与杜玉的手竟紧紧相扣，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头皮发麻。“既，既然醒了，就先在此静养，其余的待你恢复了再说，”杜玉站起，走几步又回头道，“莫要贪酒，好生修养，等我消息！”随后板板正正地走出了卧房。
　　杜拾坐在榻上，挠了挠头，望着被杜玉握过的右手，其上还残留着温热。
　　……
　　随后的几天，杜拾不敢在外走动。淬魂的影响无法忽视，他现在神力尽失，灵力也仅有一成，许多术法不能使出，一时间竟像个行走于神界的凡人，怕是哪位神仙养的仙兽窜出来都能置他于死地。待习惯了这副身体，杜玉交予他一个锦囊，内携一块檀石，取自于神兵霓照的剑鞘。
　　……
　　次日，尘瀛台上。
　　“神仙、妖魔生来不同，前者精元自带仙气，后者则是妖气和魔气，只是霄境内精元尚未成熟，气息不强。这檀石对魔气敏感，反应强度随魔气强度变化，”杜玉嘱咐道，“一定要记住，别暴露身份。”
　　“好。”杜拾刚取了牌，忽地被喊住。
　　“你现在体弱，这终究是个险差，千万注意安全。”
　　杜拾没有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声，随即跳入天池，被云海吞没。
　　……
　　仍旧是熟悉的深峡。
　　杜拾在峡口站定，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他清了清嗓子喊道：“白前辈！”唯见空谷回声，杜拾向前几步，又道：“前辈！”忽地像想起了什么，他猛的往上方看去，正巧接住了掷来的石块。“号什么，魂都要被你号没了！”白荧正是卧在第一回邂逅的地方打盹，她拍拍身上，俯看他道：“可准备妥当了？”
　　杜拾点头，拿出锦囊。“本是只打算送你精元进去，现在还要带一物什，有点麻烦，”白荧跳将下来，“那你可千万记住，苏醒后立马在你身旁找到这个物件，丢失可就不妙了。”
　　“好。”杜拾应道。白荧望着他，笑道：“你别忘了之前你跟我说过的。”杜拾一怔，随即道：“自然。”白荧又笑着说：“霄境出入限制颇多，你莫要怪我。”杜拾疑惑道：“自然。”然话音刚落，一腿扫来，杜拾一个趔趄，堪堪规避，随后白荧一拳直击他后脑勺，于是后者眼前一黑，晕将过去。
　　……
　　昏昏沉沉间，仿佛有人在言语。
　　“把这小子载去霄境，对了，还有这个锦囊也衔上，辛苦了。”
　　“大人，您可折煞我了。要不是您，我族早就灭亡，何有今日……全族上下愿舍生忘死，何况是这般小事！”
　　……
　　……
　　瞳孔已感知到了光明，意识刚刚恢复，脸部却传来剧痛，似是被什么东西碾着。杜拾缓缓睁眼，只见一只鞋底覆面。
　　他闭上了眼，再睁开眼，还是鞋底。
　　鞋……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