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魂寄生人承其果,三试三问定乾坤 ...

  •   “别让我再看到你偷东西。”脸上的鞋狠狠往下碾了碾,杜拾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子荣,差不多了,我看他下次也不敢。”杜拾听见一声冷笑,视野逐渐明晰,面前是一个散发着戾气的少年,旁边一人则抱着臂,显得分外从容。
      做出表情已是很困难,脸应该已经肿了。杜拾忍住剧痛,认出这里是在青心监外,祭酒鞭长莫及。自己刚刚正被人用脚按在墙上,而始作俑者正冷笑着从他脚边捡起一个锦囊:“江紫,咱们是不是在匿珍楼里见过这个?”
      江紫凑近了些,端详了一阵:“有书云,五色龙云锦,独山玉扣,是天帝的御用幐花囊无疑。”
      戾气少年听罢怒道:“你***怎么啥都偷?”杜拾定睛一看,他俩手中可不就正好提着那装檀石的锦囊!于是惊呼道:“那是我的东西!”话音未落,先被自己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可未曾有机会反应,面前人嗤笑一声:“原以为你是只个变态,没想到倒是个货真价实的窃贼!”
      瞬间如晴天霹雳,杜拾震惊道:“我怎么就变态了?!”
      然而眼前人比他更震惊,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杜拾,然后偏头向江紫道:“这脸皮!”他上前几步,握拳冷笑道:“今日之事不准告诉祭酒。自己干的事心里清楚,你也别给我装,离陶缇远点,懂?”
      杜拾很想说他不懂,但差距明显,眼前人又正处在盛怒之中,交涉显然不可能。待他俩离去,杜拾擦了把脸上的灰土,施了个简单的镜诀,镜中倒映着的是一张左眼和两颊肿着的陌生脸庞。他愣了愣,心下已猜中了七八分,只是失去檀石万万不可,便将此事搁置一边,远远跟随二人。眼看着两人穿过小巷,走到玄武大街上,然后穿过彭安门,走上了熟悉的青石板路。
      “青板板,瓷碗碗,恁那祭酒扯喊喊;桥弯弯,人姗姗,越过就是丰京岸……”
      往事随风,他现在踏上的土地,正是千年前他所在的地方。青心监监生曾言,这青心监虽在丰京,却不似在丰京,学业繁重,鲜少有假,唯有祭酒宽限之时,当然也可是偷溜之时,他们可以越过山海桥,到街上去,看人间的风景,吃人间的美食,玩到华灯初上,月满天霄,再尽兴而归,心甘情愿地挨罚。
      他现在就站在山海桥上。
      十二岁时,他以魁首之名站在山海桥头,身后立着张袂成阴的同窗。他手举结业枝,同他们一起对天发誓:“我杜拾,今对皦日起誓,霄境所学皆用于造福六界,恪尽职守,忠于天地。此去参辰皆没,相聚未有时,然吾等情义未变,无论神魔,要休且待青山烂,水上磐石浮。守护六界,直待河汉彻底枯!”说罢一齐折枝,随后相拥在一起,共祝前程。
      那时不曾想过,往后千年,他连指名给自己的神位都拿不到。
      杜拾快步走过,踏上青石板路,没走多久就是青心监紧掩的漆画棋盘门,门缝两边各有一个五掌大的金漆貔貅面门环。感有来人,两只貔貅悠悠转醒,双双打了哈欠,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盯上杜拾,随后齐齐开口道:“是冯青啊,放晚学时见你和张子荣他们一同出去,方才只有他俩回来,我们还问来着——唷,怎么肿成这样?”
      回想方才张子荣的警告,杜拾开口道:“与他们走散了,然后跌了一跤。”两只貔貅面面相觑,叹气道:“你可快进去罢,让祭酒帮你治疗。”随后厚重的门缓缓打开,杜拾点头谢意,跨过门下槛。
      方才貔貅唤自己冯青,而自己不可能无缘无故被揍,应是自己附身了青心监里人物,没想到白荧竟能有如此神通。那真正的冯青又身在何处?但他现在没有余力去想这个问题,看天色,正是用完暮食的时候,理应四处都有休闲散步的监生才是,为何四处都空无一人?杜拾穿过地门,站定沉吟片刻,努力搜寻一千四百年前的记忆,然右侧高大的鼓亭忽地三声浑厚的响,他愣了一秒,熟悉的寒意穿过时间攀上了脊梁骨——点闸!!
      韩祭酒在逮住迟到者时,从来是笑里藏刀,只是往后十天的清晨,春诵夏弦将会出现两个身影,一个是品茶的祭酒,一个是运气作法勤勤恳恳的该监生。祭酒会分身,彻夜监视只不过耗了些精神头,原主还在敬亭睡觉,只不过苦了那迟到的人,从后半夜开始的罚还不算,看那吃饱朝食的同窗们言笑晏晏地经过,才是真酸爽。
      这优待杜拾曾有幸体会过,不过是和龙素一起,春诵夏弦多了一个身影,也还捞得上一点体面。要罚上整整十天……方才目观“子荣”、“江紫”二人已是约莫十二岁的年纪,不知霄境时间已度过几年,若真是赶上了快结业的日子,一天的时间也不能浪费,何况檀石被夺,这种时刻,绝不能被罚!
      此时鼓响第四声,杜拾不得已运转灵力,驾风而起,一路疾飞,顾不上重重人海,风息之时,“咚——”鸿鹄殿门随最后一声鼓捣轰然紧闭,而杜拾正好一手将名牌摁进鱼洗,正正堆在一大堆名牌之上,还露了个尖儿。
      台下一阵惊叹。
      杜拾抬起头,祭酒笑里藏刀。
      台下又是一阵惊叹。
      “冯青,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杜拾低头行礼道:“回祭酒的话,跌的。”韩懿点头道:“赶点闸急的。”台下窸窸窣窣,杜拾听见了几声闷笑。
      韩懿正色,扫视殿内黑压压的人群,顿时万籁俱寂。他转身道:“去你的位置罢,结束后留下治疗。”杜拾行罢礼,松了口气,可转眼又提了起来——他怎么清楚冯青的位置?然不敢在台上逗留,他规规矩矩地走东侧楠木阶下到大堂,并未瞟到什么空位,目光最终落在首排的最边缘。那里站着一个出挑的束发少年,抬眼望来,光在瞳孔里打了个转,眼窝里似卧了一双琥珀。
      这双眼睛似曾相识。杜拾搜寻了一遍记忆,却想不清是神界的哪一位的双眼也是这般。看见那位旁边兴许还能站一个人,便迅速溜将过去。刚好站定,杜拾冲他一笑,未曾想这一笑扯到了伤口。他看到那位眼中出现了一丝不知所措,许是自己刚刚痛得忘记了表情管理,一时有些抱歉。
      这时,一个着月白长裾的女孩脱离人群,向台上的祭酒行礼,随即所有监生一同行礼,杜拾记下了她的身形,应是这一期监生的斋长。抬头望天花,仍是熟悉的星宫藻井。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位列五天区,花藻井纹,灵动飘逸。一切雕刻彩绘止于最外层的忍冬纹,缀宝相花,遥映深空。
      景如此,人非也。
      杜拾躬身行礼,受礼的不仅仅是祭酒,还有这阔别已久的霄境。监生伫立,祭酒回礼,随后手轻轻一扬,所有名牌腾空而起,搅成一条游龙,随后似鳞甲般平整排布在前。祭酒略扫一眼,未有异样,于是右手一压,所有名牌自空中曳开,缓慢飘至所有者身前:“无事便散了罢,今晚无宿业。”监生们纷纷叫好,结伴而去,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两人,韩懿看向他,示意他上台去。
      又是独处。随着上阶,老者的身形一点点出现在他视野里,熟悉的侧身,一如往昔。他很想道一句“老师”,可他不能,连这次相见都是侥幸为之。杜拾在韩懿身旁站定,行揖礼,韩懿回礼,目视他良久,然后道:“你方才很像我教过的一个学生。”杜拾一愣,呼吸加深加快,但迅速平静下来道:“祭酒何出此言?”韩懿摇首道:“也喜欢行礼,谁人都得道一句少年老成。说他聪慧,实际闷头向上为多,说他愚钝,肚里的墨汁又是不少,叫人束手无策。”
      杜拾心下一震,再抬头,祭酒早已运起灵力,随后凉意抚上脸颊,肿痛的感觉逐渐消失。他收手道:“教你们疗愈的课还排在后边,你得好好学。”杜拾称是,二人一起走出大殿。道完别,他站定回想起方才祭酒的话,轻叹一口气,随后暗自盘算更要紧的事:“方才我单独留下,他们没有机会把檀石上交给祭酒,出鸿鹄殿时也未见他俩身影,而匿珍楼只有参观时可进,东西应还是在他们手中,就是不知去何处寻他两个混账。”
      正想着,转角处忽然刺出一柄木剑,杜拾飞身后撤,只见那月白长裾携一面生女孩出现,高声道:“果然好身法!点闸时你长驱直入,我的轻功都比不过你,原以为你是只个普通变态,没想到竟隐藏自己的实力,”月白长裾顿了顿,皱着眉头嘶了一声,“更变态了……小鲤,你先退下,待我收拾这个衣冠禽兽!”“等等……殷殷姐?”小姑娘话未说完,只得紧张兮兮地留在一边。
      杜拾在心中扶额,那木剑破空而来时,他闪身避开道:“且慢!”话音未落,木剑回扫,呈破竹之势,杜拾翻身跃远道:“春诵夏弦外动手是什么后果,斋长应是最清楚的。”月白长裾收手,眯眼道:“你要告诉祭酒?”
      “非也,只是想邀请斋长同我正式比试,输者须应允赢者一个正当的要求。”“比试什么?”“为了让斋长出气,自然是比斋长最擅长的。”月白长裾冷笑道:“没必要,你提吧。”“此话当真?”“岂会有假?”
      杜拾掸掸身上的灰,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鲤姑娘可否作保,见证我们的赌约?”苏鲤道:“殷殷姐向来为人正直,一言九鼎,不需要……”“无妨,”月白长裾望向苏鲤,“你来作保,也不算失了公道。”见苏鲤点头,杜拾道:“在这么多人里被选为斋长,姑娘定是博闻强识,不如我们各问对方三个问题,谁答对的更多,谁就赢,如何?”月白长裾坦然道:“一言为定!”随后沉吟半晌。“既如此,我先问你,人间四季与五行有何关联?”
      “春主生发属木,因春发而风生,春季多风,风随春季而归属木;夏属火,夏阳尤胜,由此生热,热随夏季而归火;秋季属金,水去而秋干,由生燥气,燥随秋而归金;而冬主封藏属水,冬季寒冷,水凝储之,主降,故寒冷随冬季而归水,”杜拾顿了顿,将前言又考究了一番,“但若到夏季最后一月,为长夏,则又属土,长夏主运化,此时正是夏秋之交,木火金水皆以此为中点,阴阳均衡相当。暑热未去,秋风未至,因此闷热潮湿,却正宜万物孕育结果,故土为五行之尊,湿随长夏而归土。”
      一旁苏鲤有些讶异,压低声音说:“他不是每次考试都垫底吗,怎会如此对答如流?”月白长裾看上去也是意料之外:“我再问你,十二经脉如何走向交接?”
      “......手三阴经从胸走向指末,交手三阳经;手三阳经从指末走向头面,交足三阳经;足三阳经从头面走向趾末,交足三阴经;足三阴经从趾走向腹胸,交手三阴经,自此阴阳相贯,如环无端。”话音刚落,面前两个小女孩的脸都木了。“殷殷姐,这不是还没学过的内容吗?”月白长裾扶住苏鲤的肩膀,语气明显急促了些:“那分布呢?”
      杜拾舒了一口气,心中不免窃喜,终究是学塾里的娃娃,只会问些书上难背的题。
      他施施然道:“至于分布,在四肢部,阳经分布于四肢的外侧面,阴经分布于四肢的内侧面,外侧分三阳,内侧分三阴,大体上,阳明、太阴在前缘,太阳、少阴在后缘,少阳、厥阴则在中线。在头面部,阳明经行于面部、额部,太阳经行于面夹颊、头顶及头后部,少阳经行于头侧部。在躯干部,手三阳经行于肩胛部;足三阳经则阳明经行于前,太阳经行于后 ,少阳经行于侧。手三阴经均从腋下走出,足三阴经均行于腹部。而循行于腹部的经脉,自内向外的顺序为足少阴足阳明、足太阴、足厥阴。”
      看月白长裾还欲追问,他抬手笑道:“斋长,那是第四个问题了。”
      闻言,面前两个姑娘已如打了霜的茄子般,杜拾没忍住,开口逗道:“我今天行大运,这几题竟然都碰巧背过,不知道斋长今日运势如何,虽然您博览群书,可也不能全都记得呀,我考您些简单的可好?”月白长裾一下子红了脸,怒言:“少看不起人了,轻薄的变态!我既参加了这个赌约,你就给我全力以赴地出题!”杜拾强忍笑意:“抱歉冒犯姑娘,冯某事后给姑娘些稀奇物什赔不是。”她神色缓和些许,僵硬道:“看我看不看得上吧,该你出题了。”
      杜拾于是清清嗓子道:“三勒浆是由什么酿造的呢?”月白长裾猝不及防:“三......什么浆?”“三勒浆。”“......”她坦言道,“不知,请赐教。”
      “三勒浆是一种西域进贡的果酒,最早源于波密,由菴摩勒、毗梨勒、诃梨勒三种植物酿成,丰京西市的酒家胡各有特色,循口味找一家做常客,好心老板还给折价呢。”“且慢,这酒......”“解暑消温,健脾消食,不贪饮就可。”“这么说也算是药酒,也罢。”她沉思少顷,许是在书的某一页,自己尚未读到。
      “第二问,鱼脍最早是用哪种鱼制成?”“鱼......鱼脍?”意识到了些什么,在心里暗暗拆过一遍台后,她敲了一下鼻头,“这我倒有所耳闻,据言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如此典故,应是鲈鱼没错!”
      杜拾笑着摇首道:“并非如此,如今朱桓国鲈鱼脍盛行,但早在华夏国便有鲤鱼脍了。据出土青铜器的铭文记载,华夏国大将尹吉甫私宴友人的主菜便是烧甲鱼加生鲤鱼片。”“愿赌服输,”月白长裾无奈抱臂,“接下来还要问什么吃的?”
      “非也,”杜拾正色看她,她不禁也严肃了些,只听他缓缓吐露出惊人之语,“第三问,江紫和‘子荣’是否抢夺了他人之物?”她一激灵:“何出此言?”“如你所见,”杜拾摊摊手,“我在青心监外被他们打了一顿还抢了东西,所以方才点闸差点迟到。”苏鲤面露难色,向月白长裾挪了几步,道:“张子荣和江紫,的确是刚在他之前不久才来点闸,看上去情绪还不大对劲......”
      她听罢皱眉,转向杜拾:“口说无凭,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未曾想这娃娃如此快言快语,他心下称赞她的豪爽,嘴上说道:“我们方才赌的是一个正当的要求,监生间不和并抢夺他人私物,总要有人主持公道,虽然您现在只听我一面之言,但证据是可以找出来的,您......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不想让事情闹到祭酒那去,弄得人尽皆知,烦请斋长帮我私下解决此事,既算得上公道,也保全了我的颜面。”他看着她低头考虑了一番,心里胜券握了八九分。
      从目前发生之事看,“冯青”并不讨喜,除了韩祭酒,每一个同他说话的人都叫他一句“变态”。先前那戾气少年应被唤作“张子荣”的,还提到过一嘴“陶缇”,估摸着他便是被冯青骚扰的苦主,之后行事能绕则绕,只求日子久了此事便能过去,他现在实是要事缠身,顶怕麻烦的。至于这位“殷殷姐”,从刚才的交手可探出,她年纪虽小,但才学武艺都算上乘,就是好行侠仗义,一激便炸,可见城府不深,一口回绝倒罢,若是她思考良久,应允的可能性便大了,总之,利用价值极高。世界之大,暗箭难防,她这性格,且行且看吧。
      正想着呢,只听月白长裾道:“殴打和抢劫同窗实在恶劣至极,若真有此事,我定帮你寻回失物,算是我身为斋长的责任和......对你课业突飞猛进的敬意,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变态行径。”
      杜拾望着眼前正气凛然的小毛头,不由笑道:“那冯某,谢过斋长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