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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

  •   世上有真正无忧无虑、全然不需思考人生的幸运儿吗?

      这个地方亏崔岩找得到。

      薛丝丝忍了一夜,翌日一大早就出门了,临走前交代了堂妹,她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午饭不用算她。
      和小葬会合后,由发现了崔岩的小花灵带路,往深山里钻。

      小花灵说,那地方偏得很,有些距离,几乎没有人类踏足过。
      薛丝丝原本不怎么相信,如今人类的足迹遍布世界,南北两极,高空深海,沙漠丛林,就没有人类不曾去过的角落。
      何况,小小乡镇,几座矮山,几片小树林,哪来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地?

      然而,从薄雾清晖到艳阳高照,耗费几个小时,期间攀登了几座山,跨越了几条溪,穿过了几片树林,薛丝丝已头晕脑胀,气喘吁吁。

      起初山路尚且宽阔,坡度愈陡也没什么。后来林深草密,有狭窄的小径就不错了。到最后脚下不见土,灌木藤条繁杂交错,有时要攀爬过一面嶙峋的石壁,有时要紧拽藤条沿溪而上。
      薛丝丝恍惚以为自己正在拍摄《荒野逃生》。

      终于,在日头最猛烈的正午,她见到了崔岩。

      彼时,他正蹲坐在光裸、无植被的土地上,手拿一把枯叶准备生火,潦草的石灶架着一口小锅。背后是一栋歪歪扭扭、看上去不太像样的小木屋。
      崔岩找的好地方。小木屋坐落在峭壁的背风处,大自然削出一道恰好的坎,造出较为平整的一块地面,是天然的地基,足够建一栋小房子。

      崔岩抬起头,见到薛丝丝并不意外,似乎笃定了她会来。

      薛丝丝原本心中是有气的,他毫不留恋地离开,又莫名其妙给了一纸转让协议,总觉得像是被抛弃的补偿。可是,见到他之后,万千心绪忽然就都平静了下来。
      她走上前去,开口第一句话是对小木屋的评价,“有点像哈尔那个移动城堡。”

      主要是指小木屋杂七杂八、破破烂烂的模样。

      崔岩笑了,放下木柴,带她进屋参观。

      很明显,崔岩并非心血来潮。本事再如何大,也不可能变魔术一样凭空变出一栋房子。
      小木屋身上有时间走过的脚印。比如有的木板新,刷得油光锃亮,而有的木板旧,日晒雨淋下裂开细纹。还有的地方大约是破了洞,难以替换,索性钉上一块新板遮掩,像极了衣服上的补丁。

      屋顶是两面倾斜,另有层层叠叠的帆布加油布,顾不上好看,只为了防止雨水渗漏。
      小木屋没有刷漆,原来什么色儿就什么色儿,木材取自不同的树种,浅褐、淡黄、白灰交杂,还是一栋“混血”房子。
      山中自然没有自来水管,门口放了盛水的水桶,应是从附近溪流提过来的。

      房子很小,进了门,两三眼就瞧完了,一看就是崔岩的风格。
      两边各开了一扇窗,样式古朴,推开后需要一根木棍支撑住。一面窗下是床铺,毛毯棉被齐全,看着不至于受冻。另一面窗挨着他的“书房”,特地垫高了将近十公分的平台,一方矮桌就在窗户底下,抵着墙角有一个摆了些杂物的小柜子,再就是两个坐垫。

      名副其实的“陋室”。

      薛丝丝结合眼前的物件,想象了一下崔岩在此度过的一日,不得不佩服。

      躺在床上,身下是略硬的质地,腰背不甚舒适,掀开一层毛毯就是垒砌的木板。跟崔岩家里那张垫了席梦思的大床可没法比。
      问崔岩,“这床睡着不硬?”
      崔岩回答:“还行。”

      盘腿坐在从家里捎来的旧坐垫上,矮桌的高度到她胸前,支颐远眺,窗外的风景倒是不错。可是没有柔软的沙发,坐久了总觉得会硌屁股。
      问崔岩,“怎么不带两个抱枕?”
      崔岩回答:“不需要。”

      一旁的小柜子敞着怀,四个格子却无多少杂物,最显眼的是一摞蜡烛。小木屋见不到任何电线电路,想来是没有通电,天黑之后要靠烛火照明。
      问崔岩,“蜡烛够亮吗?”
      崔岩回答:“不够亮就多点几根。”

      抬头后仰,重点加工过的天花板看着无异样,并无漏光的缝隙。但是不代表就天衣无缝,雨水可会钻空子,稍微有一丝丝的漏洞就足够它渗入。
      问崔岩,“下雨天会漏水吗?”
      崔岩回答:“小雨不会,大雨还没试过。”

      走出门,薛丝丝又看了一眼边上的水桶,里头只有半桶水。忽地环顾屋前四周,空空荡荡,除了简陋的灶头,只是一片萋萋荒草。
      回头问崔岩,“没有浴室,怎么洗澡?”
      崔岩回答:“烧桶水在屋里擦洗,等天气暖了,山中小溪多的是。”

      “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崔岩回到石灶边,继续生火。
      火焰附在干爽的木柴上,一点一点吞噬着毛躁的草木纤维,壮大了自己的声势。火舌迫不及待舔舐锅底,烧旺了锅中的水,气泡沸腾如珠。

      薛丝丝沉默地看着,咕噜咕噜,水烧开了。
      崔岩抓起一把挂面,投入沸水中,进屋找了一个番茄,拔掉叶蒂,就握在掌中用小刀剖成几瓣,丢了进去。

      从看到小木屋的第一眼,直到参观完里面的布置,再看如今这随便对付的一餐,薛丝丝想不明白,崔岩到底何苦如此。

      烈日灼灼在头顶,索性冷风将射下的日光一寸一寸降了温,达到地面已是温暖的、轻薄的一羽。

      不知是薛丝丝的心思太过外露,还是崔岩的洞察力过于敏锐,他似是懂得她的担忧。半是解释半是自辩地说,“有些家具会慢慢添置,目前虽然略微不方便,但你知道我的,日常需要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你这屋子很早就开始建了吧?”薛丝丝问。

      记得有一次,她在崔岩的桌上看到过一张凌乱的草稿,纸上正是小木屋的构造图。
      当时以为崔岩只是无聊,画来解闷打发时间。却忘了崔岩不像她,一旦有想做的事情就不止停留在脑子里,而是迅速地实现在行动中。

      崔岩悠悠地搅着锅中的面条,垂眸盯着升腾的雾气,回答:“当初回来就有了念头,拖了些时日才上山寻地址。”

      终于,薛丝丝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
      崔岩思忖半晌,结果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先吃面,不然面要坨了。

      没滋没味地吃完番茄面,崔岩用余下的半桶水洗了锅和碗。桶里没水了,他想了想,拎起两个空桶到附近的小溪去打水。
      薛丝丝提出要帮忙,被拒绝了,一个人留下来在小木屋四周晃悠。

      小葬这个没良心的!刚见到崔岩时抱着他不松手,黏黏糊糊的劲儿看得人发笑,转头就嫌在木屋待着无聊,舍不下动画片,先下山了。

      屋后有一些堆叠的木头,及斧头、镰刀等工具,看来是准备制作后续需要的家具。还有两根柱子牵起的尼龙绳,上面晾晒了换洗下来的衣物。

      面吃完了,水也打回来了,薛丝丝心想这下总算可以好好聊一聊了吧。
      崔岩又用话堵住了她,问:“今天家里没什么事吧?不用急着赶回去吧?”

      薛丝丝抱臂,抬高下巴,回答:“一整天都没事。”潜台词是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别想再逃避。

      崔岩却打了一个呵欠,懒懒地说,“不困吗,不累吗,不如睡个午觉,醒来再说?”
      于是,薛丝丝稀里糊涂地睡了个午觉。

      在山中徒步了几个小时,体力枯竭,身体疲惫,确实需要歇息一场。况且,温暖的阳光烘烤出草木的清香,清风吟吟,树叶簌簌,鸟啼鸣鸣,均是十分助眠的白噪音。
      一觉醒来,日光煌煌,在晴朗无云的苍穹下亮眼极了,时近黄昏。

      薛丝丝感觉仿佛睡了三天三夜,餍足得很,精神头十足。难道崔岩有失眠问题,住到深山木屋是为了治疗失眠?

      薛丝丝出了门,见崔岩背对着她坐在一个木头墩子上,眺望远方。她走过去,在另一个木头墩子坐下,彼此相隔一米左右。
      静了片刻,崔岩率先开口,“陪我看场日落吧,然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薛丝丝和人看过电影、话剧,也和人看过日出、云海,第一次有人邀她看日落。
      日落有什么好看的?日落之后就是黑夜,黑黢黢的行动不便啊!
      “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日落和日出相比,败就败在这一股子颓丧与荒凉,让人心里不好受。

      崔岩没有食言,伴着灿烂的黄昏日照,将自己从未袒露的隐秘心事娓娓道来。

      他辞职,抛下一切归乡,不仅是家人,很多朋友也万分不理解,他们往往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是不是受什么重大打击了。
      如此逻辑不算错,人生就像一条河流,遇到巨大的、过不去的坎儿才会改道。

      可是,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家庭尚算和睦,事业上更是节节高升,上一段恋情结束已久且是和平分手,所以他的人生并没有遭遇到所谓的“重大打击”。
      别人问得多了,搞得他也好奇起来,于是在回忆里深挖,势要揪出最初的那段根。

      挖呀挖,揪呀揪,他来到了几年前请年假到新疆旅游,在阿勒泰禾木经历的一场日落这段记忆。

      别误会,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件,也不是多么叹为观止的惊艳景色,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小河边,和对面的白桦林一起看夕阳西沉,仅此而已。

      假期结束,从新疆回到上海,起初和之前没有两样。不过,渐渐地,他开始对司空见惯、熟悉的一切产生了嫌弃与厌恶。
      譬如,街上的人太多了,路上的车流也看不到尽头,店铺外放的音乐听着真吵,还有办公室中忙碌的身影,有种狂热追逐水中月的滑稽。
      某一天,他产生了辞职归乡的念头,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有了念头之后,他便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倦怠,感觉自己好像一棵根部坏死、日益虚弱的大树,又像一座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的高楼。
      为了自救,他舍下一切,远离城市,回到乡野独居。

      薛丝丝拎出崔岩话里的关键,亦是他对“为什么”的回答,“你的意思是你回到老家,甚至搬到山上的小木屋,都是因为在新疆看了日落?”
      她一时不明白,相信日落也会觉得自己很冤,真是天降大锅!

      显然,崔岩打算将这口锅再扣严实一些。他像是感慨,又似怅恨地叹了一句:“看了日落之后,我就再也适应不了从前习以为常的生活。”
      看了日落之后,他再也适应不了繁华的城市、热闹的烟火气、条条框框的社会、复杂的人类关系等构成现代文明的一切。

      晚霞绚丽,夕阳沉了一半,夜晚的气息从地底冒出来,如一阵雾升起。

      薛丝丝琢磨着崔岩给的答案,以此生从未有过的目光认真地去看整场日落黄昏,某个瞬间似乎稍微理解了他的话。
      日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消沉的情绪,从而影响对生活的积极性。同即将降临的黑夜一样,死亡使得一切都失去意义。
      总而言之,就是让人有点“丧”。

      网络的扩展几乎消灭了距离,千里之外亦能如影随形,加上电路的媒介协助,崔岩的敌人如虎添翼,早就不是他所能抗衡的巨大力量。
      他非逃不可,还要逃得远远的,不让它追上。

      六居里实际上是“一居里”,周遭都是老林荒地,独居孤宅,是他想象中的隐居状态。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也慢慢戒掉对电子产品的依赖,纷杂的人际关系也从远及近一点点割舍掉。

      小木屋是他最后的退路,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没那么快就退到这一步。

      一缕余晖照到薛丝丝脸颊上,她感到风有些冷。此时,突然变聪明了,隐隐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然而,出现了计划之外的变数。说到这里,崔岩住了口。
      “变数,是指我吗?”

      崔岩转头与薛丝丝对视良久,没说是或不是,“现在让我重新回到城市,做回老本行或其他工作,每天西装革履,朝九晚五,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你明白吗?”
      薛丝丝不由得点头,表示知道了。

      崔岩的眼神更加悲伤,轻轻地问:“我做不到······你明白吗······”
      薛丝丝怔了怔,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所想,随即点头,表示真的明白了。

      缄默无言。

      天要黑了,走吧,我送你下山。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崔岩熟门熟路地带薛丝丝走一条地形较为友好的捷径下了山,耗时也比上山时要短些。

      临别时,两人都没有说再见。

      崔岩抱了她一下,一个短暂的、浅浅的拥抱。

      薛丝丝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脏十分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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