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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

  •   宇宙一直在膨胀,星星之间每时每刻都在远离彼此。

      按照乡里传统的老说法,一直要过了正月十五,新年才算结束。不过,初五初六开始就有人因为工作回归城市,而从新年氛围这一点来判断的话,早在年初四过后,来拜年的人寥寥无几,新年就落下帷幕。

      若是往年,薛丝丝毫不可惜,新年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稀罕的,还有下一年呢!
      但是今年,她莫名产生了一股不舍与惋惜之情。新年如水流逝去不复返,她迫切想要挽留,如果能让时间定格,或者再慢些就好了。

      薛阿公的咳嗽声时时响在耳边,在她听来仿佛计时器,滴答滴答,一秒一分,失去的惶恐与痛心难以忽略。

      初七之前,家里人就少了大半。
      年后开工和开学的人无奈地踏上返城之途。在高速路堵上半天、一天甚至两天,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和还没调整过来的精神状态,重新嵌回社会这个庞大的机械装置中,做一个螺丝钉。

      剩下的人没有返程拥堵的忧虑,可以好好准备初七的“七样菜茶饭”。

      茶饭,在乡里人历来的传统食谱中占有一席之地,和咸菜同等重要。
      茶饭有两种。
      一种是清茶饭,饭是豆子饭,茶是黑芝麻配上茶叶、苦丁等,几乎不见荤腥。
      另一种是油茶饭,饭仍是豆子饭,茶就讲究一些,紫苏、薄荷等香料草叶打磨出来青色的茶汤,看着很有春天的感觉,再配上芥蓝、油麦、香菇、虾干、鱿鱼干等炒成的蔬菜杂烩,别提多香。

      而“七样菜菜饭”就是油茶饭,只是为了新年而搞得隆重,蔬菜杂烩由普通版升级为包含七种蔬菜的丰盛版。
      至于哪七种蔬菜,并无指定,大可随意。家里菜园子种了哪些就吃哪些,凑够七种就行,配合新年的仪式感而已。

      初七一大早,就有熟人上门来“借菜”。说是借,实则是给,难道有人会吝啬到揪着几根菜不放?
      大部分人只来借一两样即可,他们自家菜园子也有蔬菜,可能是种得少,或过年期间吃光了,凑不够七样。
      还有一类,很少但存在,基本是分家出去刚建了新楼房的年轻人(相对七老八十而言,至少有三四十),他们不种菜也不养鸡,收入全靠外出务工。

      薛阿公的菜园子频频被光顾,只要有人需要,他大方地让人只管摘,无需客气。
      至于自家的七样菜,他未雨绸缪,初六傍晚就先摘了,满满一大篮子。菜园子里的就算全被别人“借”光了也无所谓,妨碍不到自家初七的茶饭。

      虽然茶饭在乡里人日常三餐中出现频率极高,但人们对它的评价却是两极分化。
      喜欢的人就算连吃一个星期都不觉腻,就像她母亲及姑姑婶婶们。不喜欢的人时宁愿挨饿也不肯尝一口,代表人物是堂弟堂妹们,尤其是五岁的小侄子。

      薛丝丝也是工作之后才对茶饭慢慢改观。
      小时候,因为不想吃茶饭,她和母亲不知爆发过多少次争吵。也许是工作之后吃多了油腻的快餐,清淡的茶饭尝起来给人一种朴素又踏实的感觉,她很喜欢。

      最后竟至于相信曾经嗤之以鼻的“迷信说法”——无论是颜色如中药一般黑乎乎的芝麻茶,还是凝聚草本精华的绿色油茶,均具有滋养身体、调和代谢、延年益寿的功效。

      盛半碗豆子饭,舀上几勺蔬菜杂烩,接着浇上绿油油的青茶,按个人习惯最后抓一把炒米干或炒花生扔进去。闻一闻,多种蔬菜和鱿鱼干、香菇丁爆炒的香味充盈鼻尖,嘬一口,草木清香中略带苦涩的滋味弥漫舌尖。

      薛丝丝在大快朵颐时,抽空想了想远在深山小木屋中的崔岩,不知他有没有吃上茶饭?

      最近,小葬频繁出现在她面前。
      崔岩不在家,他在度过了最初无人训斥、无人跟他抢遥控器、极端自由的喜悦阶段之后,开始感到无聊与孤单。
      尽管薛丝丝家中仍有不少人,小葬还是克服了对人类的警惕,冒着被人发现异常的风险,时不时就跑过来找她玩儿。

      小葬来了,只在她的卧室里活动。薛丝丝好心“借”来小侄子的玩具,积木、遥控车、飞行棋,这些都是崔岩家里没有的,他惊喜地发现了新大陆。
      摆弄玩具的同时,小葬的嘴巴也不停,而他问得次数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崔岩什么时候回来。

      那天薛丝丝一个人下山,并没有把崔岩带回来,他当时非常失望,至今一直疑惑不解。
      薛丝丝的解释是:崔岩本就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从山下的现代楼房搬到深山中的小木屋,生活将进入全新的状态,此时他的思想状况是极为混乱的。
      与其一个劲儿硬磨着他回来,不如给他一点时间安静地思考,说不定他过些日子就想通了,自己下山回家。

      小葬搞不懂什么生活的变化、思想的混乱,只关心一点,崔岩什么时候能想通呢?
      薛丝丝无奈地耸耸肩,两手一摊,她也不知道,等着吧。

      她不确定崔岩会不会有想通的那一天,这段时间其实是她给自己的,那天夕阳之下崔岩所说的一番话到底在她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薛丝丝也需要时间去理顺自己心中的思绪线团。

      初十补天穿。
      乡里各家在年前的准备工作中有一项“做年粄”,就是为了初十这天。

      年粄的制作材料就三样,黑糖、糯米粉及面粉,三者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搅拌成粘稠而不结块的糊状质地,然后大锅大火猛蒸半天。蒸好后,抬到家中阴凉干燥处冷却几天,直到变成手指按下去没有凹陷的硬度。
      尝起来跟外面超市里售卖的白色年糕的味道类似,不过,乡里的年粄没有加入保质的添加剂,为了保持长时间不变质,糖度会提高很多。

      年粄有三种吃法:一种是即食,用小刀切下来一小片直接吃,口感爽脆偏硬;一种是隔水清蒸,口感软糯,黑糖的存在感最足;最后一种是和蛋液一起煎,外焦里糯,最受欢迎。
      年粄煎得合适的话,薛丝丝能吃完一整盘。

      家里大人在煎年粄的时候会给懵懂的小孩子讲故事。为什么初十要吃年粄呢?除了实际食用,年粄还有一个象征意义。
      古时候,天空破了一个大洞,以致人间灾祸不断,有一个聪明的祖先想到利用年粄的黏性来补天上的破洞。结果还真是被他做到了,黏糯的年粄将天上的破洞补得天衣无缝,从此人间再无灾祸,人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这个关于年粄补天穿的故事,薛丝丝原封不动地讲给了小侄子听。小侄子听完,顿时对盘中的年粄肃然起敬。

      后来,薛丝丝在课堂上知道了女娲补天的神话。
      女娲用五彩神石补天,而乡里祖先用年粄来补天,别管是什么材质,关键在于背景的雷同——天空破了需要补。无风不起浪,难道远古时期真的发生过天空破了洞的情况?
      她没有研究过相关历史,这个小疑惑一直没能得到解答,如今自然也无法回答小葬吃年粄时问的“天破了个洞,是真的吗”这个问题。

      如果说茶饭是褒贬不一,年粄则是无人不爱,她身边的男女老少就没有一个拒绝得了香甜软糯的年粄。

      薛丝丝还记得,幼时新年过去了,大家伙要返城的前一晚,就要分年粄。
      把冷却好了的年粄抬下来,直径五六十公分、厚度二十公分、硬邦邦的大年粄,需要成年男子的力气才能劈开。劈成小份,方便携带,用保鲜袋装好,带到城市里,等初十补天穿。

      前几年开始,薛丝丝家的年粄就不是由自家人手工制作,而是从外面购买。
      母亲和婶婶们嫌累嫌麻烦,火候把控不好的话年粄就蒸得不对,部分硬邦邦,部分软塌塌。
      外面买来的年粄,尝起来总不是从前的那个味儿,甜是甜,糯也糯,就是不够香。

      初十之后,乡里各家各户基本就冷清了,回来过年的人十有八九已经回到城市、回归工作岗位与学校课堂。
      去年的这时候,家里只剩薛阿公一人。
      今年,由于薛阿公的身体状况,较为清闲的两个姑姑留了下来,暂时没离开。
      以及失业许久的薛丝丝,她还能去哪儿呢?

      前几日济济一堂,吃顿饭都要两张桌,厨房里几个女人嬉笑八卦,客厅中男人们喝茶讨论国家大事,门外小辈们在打羽毛球,小侄子人来疯一般到处捣乱。
      那叫一个热闹啊!

      如今,人走了,耳边顿时安静下来,沉下心来仿佛都能听到墙壁内砖石的摩擦,就连屋里的温度都好像下降了几度。
      燃烧得正旺、散发出灼灼热浪的烈火突然熄灭了,只剩冰冷的灰烬。
      从摩肩擦踵、人声鼎沸的喧哗街市一下子转入静悄悄、无声无息的偏僻小巷。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并不好受。

      薛丝丝在努力调节心中的颓丧情绪,不由得想到,过去的每一年,薛阿公在送别大家之后,孤零零坐在偌大的屋子里是怎样的心情。
      想必是极为难过。荒凉,空虚,没劲儿。

      这也是世人大多喜聚不喜散的缘故。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多热闹、多开心、多欢乐,恨不得时间永远定格在此刻。而离别,就没有不悲伤的,再如何淡化也不会是令人舒服的氛围。

      傍晚,薛阿公搬了张躺椅坐在院里看晚霞。
      天气晴朗,天空澄澈,因而晚霞特别绚烂,流光溢彩的锦绣似的堆在天之角。
      而薛丝丝蹲坐在门槛上,看他看晚霞的背影。

      思绪逐渐发散,像落到水中的墨,记忆回到前几日大家还在的一个夜晚。

      当时,正是晚饭后,大家齐聚在客厅,电视上播放的是春晚的重播。
      薛阿公坐在他平时习惯的那个位子,其余位子被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和姑姑坐满了。没位置了,薛丝丝坐的是沙发扶手。
      除了她,其余小辈们下了饭桌就回了房间,各有各的乐子。

      众人在闲聊,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从小时候的困难状况,到兄弟姐妹之间的揭老底,天马行空,最后到了盘点乡里的老人。

      那个伯娘八十多了,身体还十分硬朗,能走能坐,就是瘦巴巴的,整个人像一截皮包骨,一点肉都没有。
      好过那个叔伯,九十多了,瘫在床上好几年,不能走、不能坐,吃饭要人喂,屙屎屙尿都要人服侍,像这般活得长命又有什么乐趣?
      还有······哦,他去年刚过世,要是还在世就是乡里最长命的人了。

      薛丝丝与薛阿公隔了一个位子,却是第一个发现他默默哭了的人。

      等她俯身抽了两张纸给薛阿公擦眼泪,挨着他坐、专注于聊天的小姑才注意到了。小姑一咋呼,众人就都知道了,目光纷纷投过来。
      有人起身观察,有人上前询问,有人递纸巾,有人拉着手,而薛阿公捂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啜泣声慢慢变大。
      挤在两边的大姑和小姑也哭了,眼泪哗哗地流,嘴里呢喃着阿爸阿爸。

      在小孩子的印象中,大人似乎从来不会哭。薛丝丝的印象也是如此。
      曾经,在阿婆的葬礼上,她见过父亲眼角的一滴泪,见过姑姑们号啕大哭,可是没看见阿公的眼泪。
      这是破天荒的一遭,不止是她,恐怕就连父亲叔叔们也是第一次见到阿公哭。

      薛丝丝盯着泪眼朦胧的薛阿公,眼睛也红了。

      薛阿公无缘无故的哭泣,让她心中不得不产生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阿公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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