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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卫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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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里朱贺山正和于微对账,突然打个喷涕,他不以为意,撇撇嘴,对于微说,“这时节夜里凉,药箱里头挑片小人参今晚下汤吧,给延明暖暖身子。”
于微应下,顺手给朱大掌柜奉了杯茶。
天才露一点昏色,气温就悄悄降了。
宋成璋还想看看,他们绕了远路。
“公子,这是热的您握着。”卫间把点心包递给他。
宋成璋接过来,当即就拆开了。
走到路边蹲下身,捻开了一块放在地上。
这时卫间才注意到,他主子手边那小团黑乎乎的东西是只活物,不知道是猫是狗,脏得厉害。
这小东西倒是走运,脏成一块泥都有神仙巧下凡来给它投食儿,卫间看到这心里挺复杂。
“卫间啊,要不我们把它拎走吧?”宋成璋悠悠出声。
卫间没吭声,他有自知之明,宋成璋在自己考虑呢。
一段时间侍侯下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觉得宋成璋很自负,难听进人言。
“嗯,拎走。”宋成璋这决定做得挺开心,拍拍手站走来,猛得有些充血头晕,卫间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宋成璋嫌脏不摸那小东西,嘴上却催卫间带它一起走。
街上的贩子赶着收摊,行人萧索,卫间手上拎着那只半死不活的东西走在后面。
宋成璋又点他名,卫间张嘴应声却被塞了块糕进来。
只看见他主子有些不乐意地说,“下回不许买了,到后厨跟老徐头要去,安王府不缺你这口。”
卫间又点下了头。
宋成璋说完就转了身,没管他。
今天卫间安静得过了头,至少在宋成璋面前是这样的。
他心里头一个劲想:如果当年宋成璋也像今天一样,看见了街边角落里缩着的那团烂泥,会不会……卫间想到这赶紧打住自己。
天马行空的事没有答案,他的前程在腥风血海里。
卫间想得清楚,想得果断,但还是不禁往那个角落望了望,所幸他什么也没见着。
是夜,星子寂寂点缀着天幂。
他们在院里起了铜锅,一起吃饭。朱贺山酒过三巡,拉着他的表弟殿下抹起了眼泪,于微连连制止。
卫间哪见过这阵仗,他只见过押运粮食遇袭时,算盘哐哐砸敌人脑门的朱监粮掌柜。
宋成璋手伤刚结痂,还不能饮酒,大家也随他吃的菌锅,朱贺山离席之后,他兴致缺缺,片刻后也走了。
卫间挑着灯仔细给宋成璋照着脚下的路,趁机报了荀句的事。宋成璋神色放松,说,“猜到了,有点蠢,功夫不错。”长得也不错
“他没认出你。”
卫间答:“以往在秦王隶下,属下多是在暗处办事。”
宋成璋夸他,“匿息了得。”
卫间心里一喜,先前迟报心怪慌的。
看他们当时聊得欢实,结果没有一个人老实报身份,正常正常。
卫间身上揣着秦王军中的牌,他是来安王身边做近卫的,虽然不算得安王青眼,经常被外派,但到底和寻常家将不一样。
换旁人应该就会因这种不上不下的地位尬尴了,但卫间就是有这个本事,泥里出来的人没架子,伏低做小可以,看人下菜也拿捏,连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多糙的理儿从他心肠里过一遍都泛着油光。
到头来,这一路他竟混得不错。
送完宋成璋,卫间去取了宵夜的零嘴,又去了宋成璋的院子。
今晚是他轮值。
于微在门前守株待兔,他拉住卫间叮嘱:“主子睡得早,但往往半夜会醒,”
共事一段日子,卫间明白于微就是位死心眼老妈子。
“你警醒点,看主子要什么,“于微说,“一般会看书,要把烛点好,主子要点香那就点,点香你就不用守了,离远点。”
“那香…委实厉害,不会有什么妨害吧?”
这可把于微问哽住了,半响他才回答,“主子心里有估量,你照做就是。”
说完甩甩衣袖走了。
徒留卫间原地无语。
难怪秦王当时叫他有机会就挤对姓于的,随随便便药晕一个武夫的香随随便便使来助眠,这谁家好人能养好身体啊。
宋成璋房里甚少要人侍候,他一个人在里头床上躺着,薄薄的寝衣裹挟着身体压在锦被下。
已经睡着了。
今夜宋成璋没折磨别人,许是太久没在外溜达那么久,他少来的整晚好眠,就是醒得早了些。
相比起来,卫间倒迷进了梦里。
一会儿是骄阳下沙场上的喝彩声,一会儿是密林撕杀的刀枪声,血溅在脸上,有点凉。
怎么好像是真的凉…嗯!半息之间卫间就惊醒过来了,手上立刻推刀见隙!
“你倒睡得香……”宋成璋眼都睁不开,很不高兴。
瞧清眼前人,卫间复放松下来,看他主子脸色又不敢舒气。
卫间讨好地笑,说:“主子,帕子能不能抵罚?”
宋成璋凉凉地回视他,“不能。”
“跟我跑马去,”他接着说,“就现在,心情好。”
天才蒙蒙亮,卫间费劲从后院堆成小山的物什里淘出了安王殿下最不常穿的骑装,连句抱怨都不能有。
他们一行两骑,踏着初阳第一缕光出了城门。
宋成璋在并不平整的道上一马当先,连出身军队的卫间都要略逊于他,晨间微凉的风呼啸着劈头盖脸,他皱起眉,俯下身,心里却畅快得很。
没有束紧的发落拓下来几缕,在风中恣意张扬。
南浔少有阔辽的地方,驰入山道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没有勒马,没有迟疑,夹紧马腹,再次甩开了将将赶上的卫间。
卫间扭头呸掉沙子,他心里叹着气,不懂宋成璋又抽什么风,饭都没吃,已经开始跑上山了。
好在这边的山普遍不高,只能算丘。纵马疾驰时,宋成璋享受风带来的喧嚣,卫间紧盯路况,还留神着余光里疾速倒退的树。
枝丫交错的尽头,天光尽泄,他主子终于潇洒地放声勒马了。
“会不会奇怪,怎么病秧子也会骑马。”宋成璋在寂静中放声问他,声音呛了风略带沙哑,但语气满是轻快,好像暂时卸下了重担,轻吐呼息。
卫间与他骑近,回答,“不奇怪,又不是天生的。”
他倒也开心,话里不再刻意放低姿态。
“我君子六艺学得都很好。”宋成璋这样说。
“我没和兄弟们上过学,在自己宫里,课业很重,”宋成璋后知后觉有点累了,拖着调子讲,“那会儿怨气重得很,比老师布置的策论重。”
“然后有一天大哥就悄悄带我去跑马,也是天没亮,一直跑到上课。”
“不饿吗?”卫间突然想到这个。
宋成璋很给面子地答了,“大哥旬假才能来,我总骗他说吃过了,那会儿身子好得很,年会上没有一个弓拉得过我。”
他似是想起什么,笑得爽朗,手肘拐了卫间一下,挪揄道,“你的秦王殿下也没赢过我,气得弓都砸地上了。”
卫间顿时备感无奈,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只看着他笑。
那会儿……很多个“那会儿”,隔着数个春秋,宋成璋与曾经的自己遥相对望。
年会上底色亦是乖张的六皇子,在赢遍其他贵胄之后也只是端满架子,很是温和地弯了唇。
殿前千秋,卫间却仿佛瞥见了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于金殿之上笑傲。
回去路上卫间欣慰于他主子终于不做追风少年了。
他骑马慢慢跟在宋成璋后面,闻着市坊渐渐复苏的味,在马蹄的踢踏声中,卫间心里散漫地品着方才话里词间的少年意气。
人对与自己反面极端的东西总是抱着致命的好奇心,在探求真相的过程中,既享受被动的满足,又受折磨于难填的欲壑,这是命定的两极,却会让人产生心悦的错觉。
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大概,卫间笑自己。
南浔的天气很怪,现在阳光很好,卫间不禁眯了眯眼,视野收缩到只剩在马背上犯困的宋成璋。
他摆出了副十足困倦的样子,让人联想不起方才堪称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恍若隔世了简直,苍白的肤色似乎要融进晨光里,依旧纯白的衣摆一晃一晃的……
“公子!”还有一段距离,于微在门口喊。
宋成璋应是没听见,仍垂眸看路。
卫间扭头吐掉草芯,下马牵马而行。
待他到时,宋成璋已经进去了。
卫间转头看见于微手里捧了只幼猫,问他,“这是昨天捡回来的?”
“是,”于微说,“主……公子刚才赐了名,叫巾子。”
“金子?好名字,”卫间挑眉,说,“要带去院儿里吗?”
“行,公子挺喜欢的。”
挺喜欢的……
卫间也捧着它,边往里走边观察它。
干巴巴的一只杂色猫,瘦得厉害,杂着黑,白、黄三色,左前腿还受伤了,应该是断了,现在夹了个小夹板,唯二算得上优点的是爪子都是白的,眼睛也水灵…长大点应该就好看了,现在大眼睛称得小脑瓜有些骇人。
这猫胆小极了,连反抗都不敢,只缩成一团在抖,连尾巴都不见摇,要不是俩猫耳,卫间都要认为这是只耗子了。
耗子这运气是真好,这样都有人把它捡回来当金子养。
卫间在心里笑自己。
“耗...金子,”卫间坐在廊下,杵了杵放在腿上的猫,“会不会叫?来两声听听。”
宋成璋吃了药补觉去了,留下卫间穷极无聊。
这一下把猫杵倒了,这只猫市井得很,一声不吭顺势躺倒不起。
“嗯?哪有猫这么会碰瓷,”卫间看它这样乐得不行,“不会真是只耗子吧?”
巾子用脑袋在卫间的腿上蹭了蹭,张嘴吐舌打了个哈欠。
卫间无语一顿,欠打地颠了颠腿。
巾子哪敢真睡,但确实困顿,它叫了一声:“呕~”
“叫的听着不像好话,”卫间看着它,说,“好难听,别叫了。”
“呕~”
卫间直接捏住了它的嘴,说:“饿了没,我饿了,陪我吃饭去?”
话听着在问,但卫间不至于有病到盼一只猫能听懂人话,拎它后颈就带走了。
出廊时宋成璋刚好推门出来,卫间转头见着他懒洋洋地抬手捂了个哈欠。
“主子。”卫间拱手,却忘了手上还拎了只猫。
巾子也跟着叫了声,“呕~”
有段距离,宋成璋听不到,他只垂眼为刚才睡不着郁闷着,随意挥挥手让卫间走了。
“那模样才招人疼……”卫间边走边看着巾子,嘀嘀咕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