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璇玑》野弦

3、神秘教授

　　这个季节的暑气还未完全退去，日头当空，闷热异常。祤少微走在操场边的林荫道上，将手遮在额前，最近越来越严重的梦魇，让她饱受困扰。

　　校园很大，图书馆在学校后侧小广场的东北角，除了西边不远处废弃的实验楼，这片区域就再无其他。相比于前面总是人声鼎沸热闹喧嚣的教学区，后面则显得冷清多了。

　　因图书馆距离主校区实在有些远，本就不多学生光顾，此时正是下午上课时间，更是一个人都看不到。祤少微不明白，教导主任为什么让自己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找他。

　　走了好一会儿，面前终于出现一座有些年头的洋房，周围环绕着一圈高大的梧桐，后面隐约露出校墙外基督教堂的尖顶。这本是民国时期一处私人宅邸，归属旧时某个军阀，后逢战乱，又几经易手，最终被一位爱国华侨买下。十几年前，这位华侨将其无偿捐赠给市立一中，唯一的要求就是——此宅只能作为校图书馆使用。

　　显然，学校对于它的后期维护并不太上心，楼下杂草丛生，北侧和东侧大部分楼体布满爬山虎，有的甚至已蜿蜒至二楼的花窗。

　　她踏过几级石阶，跨进拱形门，光线立马暗下来。穿过不大的门厅，映入眼帘的是挑高近五六米的方厅。装修风格基本延续了民国时期权贵私宅一贯的低调奢华，并未作太多改动，只在房间布置上，刻意突出了些文人雅趣。房间以木色为主体色调，屋顶悬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木质地板和楼梯上满铺暗色花纹地毯。墙上壁灯之间挂着几幅人物画像，大都是与学校相关的一些名人。

　　扶手上的蜘蛛受到惊动逃跑，在灰尘上留下一串痕迹。

　　沿楼梯缓缓往上走，祤少微感到凉意侵上身来，心下不禁嘀咕，这楼怕不是年头长了，总感觉阴森森的。

　　“怎么才来？”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把正低头专注上楼的祤少微惊得后撤一步。

　　抬头看去，原来是老张！他正站在楼梯口等自己，眼镜上还隐约闪着裂纹，看来那天摔坏后还没来及去修。

　　老张平时言谈举止总是一板一眼十分可笑，但他为人和蔼，并不介意同学们嘲笑自己的口音和动作，学生们自然也不怕他。祤少微手抚胸口长出一口气，嗔怪道：“您不去上课在这儿干嘛呀，吓我一跳。”

　　二楼楼道窗户狭窄，枯瘦的老张就像个骷髅人站在光影交接处，半个身子都没了，搁谁不害怕？

　　可话刚出口她就猛然反应过来，老张确实应该在这儿。原来，今天是每周五的开放日，他一天都会在这里兼职图书管理老师，负责给来借书的老师学生办理借阅手续。于是急忙改口，“啊我是来找周老师的。”

　　“他们都等你半天了，快去吧。”老张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了指左边的走廊。

　　这个老头虽然精瘦，但看着却很劲道，一定是有什么保养之法，祤少微一边琢磨着，一边向走廊深处走去。老张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转身走入身后的借阅室，捧起桌上那本泛黄的书继续入神地看起来。

　　长长的走廊，寂静无声，连窗外的鸣蝉都停止了聒噪。

　　踩在地毯上的脚步，仿佛踏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一点声响。

　　随着越来越近，祤少微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像秋天悲寥的风刷地吹过心头。

　　房间里，周老师忍不住用赞叹的目光来回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人。

　　这个人明明只比自己小几岁，看上去却像这个校园里上千个高中生当中的一个！而实际上，人家已是动植物研究院知名专家，尤其擅长古动物领域研究，同时还兼任多个大学的客座教授。

　　本请不来这尊大神，此次是因为他本人听说稀禽现世，才主动接的这个项目。

　　“林教授，没想到您如此年轻啊！”教导处周主任手抚腰带，偷偷吸气，努力往回收了收自己中年发福的肚子。

　　好像听惯了这般恭维，男人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头。

　　“欧阳校长刚才已经交待的很清楚，您放心，我们定会全力配合您完成此次调研！这间教研室相对僻静，平时也所用不多，此次专门提供给您作为办公室使用，让您可以心无旁骛开展工作。”

　　周主任一边热情介绍，一边引着林止走向书柜旁边，原来这还有一个房间，“考虑到您的住宿问题，这间卧室供您平时休憩，房间不大，但保证干净整洁，而且生活所用一应俱全。另外，”周主任停了一下，“那个学生，我也给您叫过来了，那天的事您尽可以问她。”

　　“好。”男人淡淡回答。

　　“如果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可以随时告诉我。”

　　“暂时没有。”

　　“周主任搓了搓双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是这样，您看啊林教授，毕竟这是双方合作项目，希望您在研究过程中呢，一旦有什么发现或者进展，能不能，嗯我是说尽量哈，能不能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呢也方便跟学校汇报，然后由双方商量后，再共同向外发布……

　　“可以。”

　　声音干脆，却依然清冷。

　　周老师没想到林教授答应的这么痛快，有些喜出望外，仿佛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忙要表达感谢，谢字还没出口，就被林止打断。

　　“她来了。”

　　周老师投来诧异的目光，他是丝毫也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

　　林止感应到玉璇玑的能量在震动，却不以为意地端起面前的茶杯，轻啜了口茶，眉头不易察觉皱了一下，很快又展开。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喝不惯这个世界的茶。

　　“您去开门吧，她到了。”林止放下茶杯。

　　并没有人敲门。

　　周主任完全不相信，但还是颔首，起身绕过屏风，朝门口走去。

　　应该是这儿了。

　　祤少微立在门外，扫了一眼旁边墙上“教研室”的铜牌，抬起手。

　　门却自己开了。

　　开门的周主任满脸惊讶，好像看到她是天下最不正常的事。祤少微一时竟怀疑起自己，难道我，不该来？

　　“老师，我是来晚了？”

　　“哦没有没有，就等你了，你跟我来。”周主任一边回答，一边带她向里走去。整个房间外缘呈半圆形，由六扇窄长的落地窗围成，暖色塔夫绸制成的帷帘垂下，被绶带松松垮垮系在每扇窗的两侧。

　　可房间朝向不好，面北而落，只有寥寥光线射入。

　　“这位是全国闻名的林教授，是咱们学校……诶，你干什么呢？”周主任正介绍着呢，一回头发现祤少微人没了。

　　房间西侧博古架前设了一张紫檀长条方桌，祤少微刚进来，就被上面摆放的三足云纹青瓷小熏炉吸引，此时它正悠闲地吐着似有若无的袅袅云烟。

　　听到周老师的呼喊，赶紧应声过来，这才看到阴影里还有位黑衣男子。

　　“林教授不好意思，还是学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不过她脑子很好，那天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周主任略微感到抱歉，陪笑说道。

　　祤少微有些不耐烦，暗暗白了一眼，什么叫没见过好东西，我是没见过那又怎么了，谁稀罕呢！

　　被叫做教授的男子走近，面孔从暗处显露出来。

　　她眼神落在他身上，再也无法移开。

　　假如风雨有形，霜雪有色，采盈月之清辉，那它们幻化而成的样子，就应如面前所立之人了吧。

　　他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仿，身如修竹，浑身散发出闲人勿近的凛逸之气，他能是教授？她不相信。祤少微质疑地看向教导处主任，周老师却不住地朝她摆手努嘴使眼色。

　　“哦，您好，我是祤少微。”她自知失礼，连忙主动伸出手去。

　　林止想起还是孩童的他们，杳杳也是先向自己伸过手来，槐序之月的海棠花漫天漫地飘落两人一身，而他，却只是不在意地转身离去。

　　祤少微和周主任齐齐看向林止，他收回思绪，伸手握住。

　　“你好，林止。”

　　修长的手指，如玉般温润的触感，似有些熟悉，倒是一点也不像洛平野，那个家伙的手掌总是热乎乎的，她思忖着。

　　“祤少微，这是咱们学校请来的林教授，专门来研究调查巨鸟空袭事件，因为你当时全程都在现场，所以学校决定让你来配合，把你所看到的情况务必全部告诉林教授。”

　　原来找我是因为这个，她顿时心下了然。

　　林止看向周主任。

　　周主任迟疑了一下，后恍然大悟，这意思是这里没自己的事了，于是讪笑地说道：“哦，那、那你们谈吧，我下午还有会，就先回去了。”

　　他退出来关好门，却并没有着急离去，而是好奇地附耳上前偷听。奇怪的是，门内并未传出任何声音，他不甘心，侧脸伸长脖子又往门上贴了贴……

　　“周老师，您还有事吗？”老张立在远处，朝这边叫道。

　　周老师慌忙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趟地雷似的猫着腰跳过去。

　　来到老张面前，上来就对他一顿急赤白脸的教训：“哎呀呀呀，老张呀，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突然喊啊？容易吓死人的……下、下不为例啊！”然后头也不回地下楼而去。

　　老张有点委屈，摸摸后脑勺，我没有喊啊，有那么吓人吗？

　　房间内，林止和祤少微两人在摆放熏炉的案桌旁相对而坐。

　　“给我讲讲那天的事吧。”林止眉眼间神色平静，却仿佛能洞察一切，让祤少微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其实那天的事，她已经跟校长、周老师说了多次，来来回回无非是刊登在报纸上的那些情节。学校一定也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但现在，这个林教授还要单独来问自己。

　　莫非他，并未相信？

　　可我跟他说什么，说在梦里见到过那只鸟？说那鸟会摄魂术能催眠人的灵魂？

　　祤少微思绪乱飞，正在来回思索。

　　“怎么，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果然被他一眼看穿。

　　“微尘渺小，可含万千世界，远非人类肉眼能见，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实。”

　　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眼前人能轻易窥探到她的内心，这让她感觉很不好，但又不太敢胡编一些有的没的，想了想，才迟疑着开口：“那鸟的样子我已经说过多次，实在是没有什么新鲜的可以告诉您。”

　　林止轻笑：“是吗。”

　　“别的真没什么了……就是，那鸟的眼睛怪可怕的，我以为它要吃了我。”祤少微实话实说。

　　“可你并不怕，也没有跑。”林止好像总能抓住重点。

　　祤少微不置可否。

　　“认识这只鸟吗？”

　　“当然不认识了！我要是认识的话，报纸上早就登了，也不会劳烦您大驾来这调查了。”

　　林止并不介意她戏谑的态度，接着不急不缓问道：“你以前，见过它吗？”

　　“我去哪见它，梦里啊？”祤少微笑着调侃。这可算不上欺骗，因为这话不完全是假的。

　　“好，那就讲讲，你的梦。”这个男人情绪毫无波澜，就如千尺深潭，哪怕投下巨石，也不过是略微泛起波纹。

　　本来只是玩笑话，没想到他却认真了，这让祤少微有些意外。她不自然地转了转身子，重新调整下坐姿，不敢再乱开玩笑，心想反正是梦，信不信又能如何？

　　“……几个月前，我做过一个梦，有这只鸟。梦里，它本在一片崇山峻岭间飞翔，可飞着飞着就毫无征兆地坠海了，从那么高的空中直插海里，海水太冷了，我差点淹死！”好像还能感到刺骨寒冷似的，祤少微抱了抱胳膊。

　　“小时候，我妈说梦到从高空坠落，是因为生长痛，那您说我都已经快十八岁了，还在生长吗？洛平野说我的个子够高了，其实是因为他们男生发育慢，他着急……”眼瞅着越说越跑题，林止却没有制止。

　　“你跟家人的感情，好吗？”

　　“还不错，我爸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我又聪明伶俐，我弟虽爱惹麻烦又头脑简单，但直男嘛，有几个讨人喜欢的，我们都怀疑他以后能不能找到女朋友……”

　　林止看着面前碎碎念个不停的少女，却像看着另一个人。

　　“你，还有梦到过什么吗？”他交叉双手放在桌面，眼底兀自升起一抹期冀的亮光。

　　屡屡烟丝自炉盖若干细孔中径直而出，轻抖了下，本来垂直的烟雾开始盘旋缭绕不断。

　　祤少微想起那些日夜困扰自己的梦魇，充斥着耀眼的光和模糊不清的喊叫，一如面前这亦真亦幻的烟雾，难以分辨。

　　“那些梦境千奇百怪，大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看不清，也听不清，梦里的人也都不认识。”

　　男人眼里的光暗下去。

　　“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林止靠回椅背。

　　刚感到一丝放松，一秒钟又被林止的疏离感拒回千里之外。

　　祤少微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仍然笑着：“您放心，我再梦到什么，一定告诉您。”

　　“好。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直都在。”

　　祤少微莞尔一笑。

　　林止背手而立，目送她向门口走去，随即右手在身后一挥，门外结界消失。

　　祤少微离开了。

　　林止独自走向窗边。一会儿，少女的身影出现在楼下，走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从楼前侧面甬道远远离去。

　　门再次打开，一个黑影敏捷闪入。

　　“这回确信了？”

　　开口的是老张。

　　“她确实不记得。”林止幽幽说道。

　　“我就说嘛，我都观察她一年了，不像是装的。前几日，你又冒险派出了了去试探，还给它施了取念咒，不是什么都没看到吗？”

　　仿佛不甘心般，林止攥紧了拳头，指节处微微泛白。

　　对，他就是不甘心！

　　他就是一定要与她当面证实，哪怕用上拈风阁的真语香，任谁嗅到一点，都会口吐真言的真语香。

　　她竟然都不认得！

　　她是真的，忘记了一切，连同自己……

　　此时，青瓷熏炉的烟雾恢复如初，好似一点不理解主人的烦恼，悠然自得地向上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