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璇玑》野弦

4、竹林契约

　　应澄看上去在上课，其实心里焦急万分，自从孟荧那儿得知祤少微被周老师叫走后，就心神不宁到现在。直到最后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她才回来，刚一坐下，应澄的身子就斜靠过来，低声问：“叫你去什么事啊？”

　　“放学再说。”祤少微不愿多说。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在和祤少微道别时，孟荧不无深意地叮嘱她：“你俩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这么别扭我看着真是着急。”祤少微无奈地笑笑，便和应澄先后走出教室。

　　路上，两人并肩而行，像小时候一样。

　　“去古津野生动物保护基地的事联系好了，时间定在下周日上午十点，到时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去。”应澄率先张口。

　　两年不见，应澄成熟了很多，做事更加周全，人也高了不少，国外的高热量饮食并没有让他胖起来，反而可能因为个子长高，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不少。说不清什么地方，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但想想也正常，大家都在成长，人生漫漫，人心易变，有多少人能从一而终呢？

　　她明白，应澄的倾力帮忙，是在乎他们之间的情意，可既然在意，为什么当初还要执意丢下自己离开？

　　祤少微虽然从小总是有着不安和担忧，好像随时做好了将要失去的准备，但等到真失去的那天，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想到此处，莫名有些生自己的气。

　　应澄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以为是周老师跟她说了什么，急忙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还没等咱们去呢，今天就有个研究动物的专家来咱们学校了。”祤少微打岔过去，然后把下午在图书馆的事给他细细讲述了一遍。

　　“这个人真这么特别？”

　　“嗯，”祤少微回想那时的对话，“他看着很年轻却不苟言笑，周围跟有层冰似的让人不敢靠近，我跟他讲话都不敢开玩笑。”她啧啧地说到。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觉得对这个人你还是小心点，还有……”应澄突然拉住祤少微，让过旁边突然转过来的车辆，将她护在身后，待车驶走，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虽然你有结界护身，可现在咱们毕竟还没完全搞明白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万一哪天它说没有就没有了怎么办，所以，再遇到类似这次怪鸟的事，不要再主动以身犯险了好不好？”

　　祤少微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可嘴上却一点也不愿领情，将胳膊抽回，“你放心，咱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自己都能照顾好自己。”

　　应澄的手滞在空中，落寞垂下。

　　回国以来，他其实也感到祤少微对自己的态度有所变化，虽然两人还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说，但她总是多少带着客气，好像刻意要和自己保持距离。

　　祤少微自知口是心非，也许这就是孟荧说的别扭？她不觉心烦，自顾自向前走去。

　　应澄快步追上，只是紧紧伴在身旁，不再言语。

　　少时的他们，感情比现在要好。

　　应澄家里是做生意的，父母忙没空管他，就将他送到爷爷奶奶家，恰巧在祤少微所在的小学借读。作为转校生，他按照老师的要求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祤少微看着他腼腆的样子，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挺大的个小子，看上去性格怎么软软的。

　　直到后来，她才发现，是自己看走眼了。

　　在那个年代，他每天都是车接车送，吃穿用度也与众不同，不久就成为全校焦点，自然也吸引了一些不怀好意的人。

　　一次春游，大家在公园玩耍，祤少微追一只灵雀，七拐八拐误入了一个独院。走着走着，隐约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几声人语，侧耳倾听，似是起了纷争。

　　“别不知好歹，痛快点，大家交个朋友，以后哥们罩着你！”

　　“就是，麻利儿的赶紧拿出来！别让我们大哥等急了”旁人附和着。

　　祤少微转身想走，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何况还是麻烦事。可刚要动身，耳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我跑不了，但你们敢乱来，我有事你们也别想好过。”祤少微替他捏把汗，都让人逼到墙角了，还这么嘴硬，到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呦呵，这小子还真是他妈欠收拾！万哥，别跟他废话了，动手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不打听打听城南这片我杜万的名号，兄弟们，给他点颜——哎呦”话还没说完，杜万的右肩就挨了一板儿砖。

　　“应澄跑啊！”祤少微捏着鼻子大喊一声，纵身一跃，跳下假山抬腿就蹽，也顾不上回头看看应澄到底跟出来没有。

　　直到，有个影子从身旁一闪而过。

　　祤少微有点后悔，还是年少啊，莽撞了，想不到这个小子跑地挺快，自己反倒落在了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不一会儿就窜出了院子，正在祤少微以为逃过一劫，刚要松口气时，半路突然杀出一个壮硕的身躯，她来不及闪躲，结结实实撞了上去。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长得模样，后脖领就被人一把薅起来，提溜着朝身后追的那群人走去，等领头的胖子气急败坏地追上来，才把她往地上一扔。

　　面前有五六个人，看上去都是十六七的社会混混，面目猥琐，流里流气。祤少微有些害怕，心中一个劲儿后悔干嘛为了不相干的人，平白无故招惹这么一群地痞流氓。

　　“呸，你个小丫头片子，敢砸你爷爷！不想活了你！”

　　那杜万体型肥硕，一路跑来呼哧带喘，边骂边从衣服下摆处抽出一把尖刀迎面刺来，祤少微大惊之下就地一滚，左上臂被利刃划过，堪堪躲过一击。

　　这混混头儿竟然随身带刀！

　　眼看失手，抬手又要刺来，突然听到旁边惨叫几声，只见应澄持一根短竹直冲进来，几招之下就撂倒两人，然后挺身挡在祤少微身前。

　　杜万只震惊了一瞬，随后朝地上啐口吐沫，撸起袖子：“行啊，有两下子，还敢自己跑回来，今天老子就送你俩一起上西天！”

　　其他同伙不约而同抽出了各种家伙，应澄回头眼神示意，祤少微立即明白，就凭他俩这小体格儿明显寡不敌众，找机会逃跑才是上上之策。心领神会之下，突然同时转身钻入身后竹林，隐入深处不见。

　　公园的这片竹林并不算大，但胜在密实，他俩瘦小的身躯几下就快速穿行而过。反倒是接近成年人的身型很难从夹缝中挤过，尤其是杜万，浑身被扎得呲牙咧嘴，干脆放弃改为在竹林外骂骂咧咧地指挥。

　　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已来到竹林尽头。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人大失所望。这里有块狭小的空地，空地后面围墙高耸。

　　应澄倒是很沉着，眼见没有退路，转头就开始检查身边的竹子可否攀爬。随着咒骂声越来越近，可见那群混混已进入竹林。本已累得坐地不起的祤少微，立即警惕地单膝支地蓄势待发。

　　被刀划破的伤口不深，但仍流出细细的血线，顺着撑地的手臂滴入土壤。

　　她紧闭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全身而退。同校的弟弟还在公园，必须要尽快逃出去！

　　竹风渐起，天色愈发昏暗，仿佛下定决心般，她攥紧了拳头。不知何时，竹林内已悄然弥漫起细雾。

　　“怎么回事？”应澄诧异。

　　雾越来越浓，任谁也辨不清方向，虽然他们都在园子里，但四周好像筑起了屏障，竹林外的声音完全被隔绝，只能听到那几个混混晕头转向骂娘的声音。随着日光一点点消散，骂娘的声音陡然变成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前面好像有堵墙挡着过不去！”

　　“笨蛋！这哪有墙，往前走就行了！——哎呦”

　　“……这，这不会是鬼打墙了吧？！”

　　“我、我这边也过不去，真的有墙！”

　　“别、别管他们了，咱们快跑吧，我觉得有鬼……”

　　好一会儿，嘈杂的声音下去，周围归于一片沉寂。

　　“他们是不是走了？”祤少微等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你做了什么？”应澄并未回答，而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祤少微。

　　祤少微指他嚷道：“我做了什么，我救了你，你可别不认账！”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刚才做了什么，怎么突然又起雾又起风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保证什么也没干。哦对了，我今天出门看了黄历——诸事皆顺，一定是老天都在帮我们！不过这黄历也不准啊，咱俩差一点就挂了，这应该算是绝处逢生……”

　　“那雾，刚才是从你脚底下冒出来的。”

　　祤少微愣住。

　　“也许是，巧了？”

　　说话间，氤氲缠绵的迷雾已逐渐散去，屡屡日光自竹叶间漏进来。两人起身观察周围并无异常，连忙借助微弱光亮向外跑去，可仅仅几米之外，双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到在地，面前明明空空如也！

　　祤少微起身，小心迈步上前，伸手缓缓摸去，触碰的瞬间，流光缭绕迅速从指尖蔓延开来，两人愕然发现，此刻的他们正置身于一个似倒钵般的结界之中！

　　两人相视，马上明白为什么那群混混冲不进来。

　　“这下好了，他们进不来，咱们也出不去了。”

　　“你有办法弄出来，自然有办法让它消失！”

　　“你说的容易，这玩意儿它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根本不听我召唤。”

　　“还说不是你？”

　　一不小心被这小子抓住说话的漏洞，祤少微有些气恼，但也不再隐瞒。

　　“我是真的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消失，有时很快，有时又需要很久。”她一脸无辜。

　　“我早就发现了，你果然很奇怪。”

　　“啊？”祤少微不解。

　　“人多的时候，你看着和大家玩在一起，其实心思游离在外，独自一人时嘴里又总自言自语。还有，即使发生多么可怕的事，都不见你惊慌，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成，会让人觉得你很冷漠，你没发现自己不太合群吗？”

　　祤少微哑然，他说的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但他眼中的自己，真这么不受欢迎吗？

　　她气不过，不假思索脱口回怼道：“我看不合群的人是你吧？你以为那个杜万为什么会找上你，还不是你跟个少爷似的到处招摇！不就是家里有点钱吗，成天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

　　“我没有看不起任何人！”

　　应澄大喊，胸口一起一伏，转身坐在林地上。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们以为的父母，不是我父母，他们是我姑姑和姑父。我的亲生父母去年出海时遭遇海上风暴，遇难了。”

　　祤少微愣住，她没有想到应澄如此坦诚，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家庭变故，一时间，十分后悔自已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他低垂着眼睛，颤动的睫毛有些湿漉漉的。

　　“对不起……”祤少微向来不会安慰人，只能转移话题，“……那个，还要谢谢你刚才回来救我，没想到你这身手还不赖。”

　　“没什么，都是爷爷教的，爷爷总说男儿当自强，先要有强壮的体魄，再报效国家。”

　　祤少微扑哧笑了，这小孩儿还挺有抱负。

　　“咱们等着就好了，等这玩意儿自己消失。”

　　“你怎么确定？”

　　“虽然到今天为止，它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最后都会自己消失。小时候，有一次我被邻居家的狗追，它马上就要咬到我，我伸手一档，这个结界就突然出现了，吓我一跳。那傻狗还一个劲儿往上撞，屡败屡撞，屡撞屡败，气得直汪汪叫，哈哈！”祤少微故意讲得夸张，果然应澄听得入迷，情绪也放松下来，追问她：“后来呢？”

　　“后来啊，我发现这个罩子结实得很，它不可能咬到我，于是我就也冲它汪汪叫，故意气它，嘿嘿。可是没高兴多久，我发现那狗走了，我却出不来了，不管怎么大声哭也没人听见。”

　　她低下头，声音也沉了下去。

　　应澄轻声问道：“那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

　　“我妈妈到处找我，我记得太阳都快落山了，天边红彤彤的，妈妈出现的时候身后的云像是烧起来，我一边笑一边哭着喊，妈妈妈妈快救救我，我出不来啦！可当我冲向她的时候，那玻璃罩子竟然消失了！想不到吧，你说神奇不神奇？”

　　“你把这事告诉你妈妈了吗？”

　　“当然了！妈妈听完，笑着告诉我，因为我是妈妈的乖乖宝，她早就向上天许了愿，是上天派神灵来守护我平安的。”

　　“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以前相信……现在不了。”

　　祤少微抬起头，咧开嘴挤出笑容：“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灵，许愿也不会成真。”

　　“应澄！”“祤少微！”

　　“有人在喊我们！”两人闻声站起来，扒着结界向外张望。

　　“姐姐——姐——祤少微——”

　　祤少微眸子一亮：“是洛平野，我弟来了！”话音刚落，两人掌前一空，结界竟然消失了。

　　应澄睁大眼睛，不由得认真看起旁边这个女孩儿，他更加确信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她确实与众不同。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祤少微边走边催促着。

　　“喂。”

　　“嗯？”

　　“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不要对别人讲。”

　　祤少微停住，看他一脸严肃，便答应下来：“好，那你也要保守我的秘密！”

　　但转念一想，又玩笑似地说道：“不过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没准还会认为我是怪胎，哈哈！”

　　她总是习惯用最欢快的语气说着最难过的事。

　　“我帮你，”应澄顿了顿，“我帮你解开你身上怪事的谜团。”

　　此时，祤少微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面前稚气未脱的男孩，乌黑的眸子格外发亮，神色坚定，仿佛在诉说着伟大的誓言。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而誓。

　　走出竹林，仿佛再次回到人间，又重新沐浴在了阳光之下。

　　两人被冲上前来寻找他们的老师同学团团围住，班主任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怒气，“你们两个太胆大妄为了！擅自脱离集体，没有纪律观念，知不知道你们走丢了老师有多着急，啊？老师要为你们的安全负责懂不懂？”

　　“姐姐！你胳膊怎么破了？！”

　　整整矮了一头的洛平野拽着祤少微的手臂突然惊呼。

　　“啊，没事，可能是被竹叶划的。”祤少微飞快看了应澄一眼，假装轻松地说道。

　　“你快别拽着我胳膊了，疼。”说着挣脱开紧紧抱着自己的洛平野。

　　“哪受伤了，快给我看看，”班主任紧张起来，急忙过来查看，“不行，这得去医院。”于是带着一群人立即向外走去。

　　“哼，我回去得告诉爸爸，姐姐不听话，自己乱跑，还玩竹子弄伤了胳膊！”

　　洛平野跟在姐姐后面，一边踢着脚边的石子，一边撅着小嘴嘟嘟囔囔。

　　祤少微和应澄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好像从此刻起，两人结下了某种契约，长久而又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