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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陈年往事 ...

  •   此刻,吴楠躺在病床□□,快死的关头只有母亲陪着。
      吴楠从小就爱唱歌,回顾这短暂的20多年人生旅途,她才意识到自己出生时哇的一声最动听。
      “哇——”
      1970年三月的一个雨夜,龙水镇天心村的一户人家中灯火通明,屋内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嘴里紧紧咬着毛巾,却仍忍不住疼叫出了声。她满头大汗,床尾接生婆也哈着粗气正伸手往她肚子里掏,床褥上飞溅的都是血。
      女人难产了。
      屋外,男人着急的来回踱步,砸在水洼里的雨水濺起,打湿了他的鞋袜。时间推移,屋内媳妇的叫声时大时小,他的心脏被挤到了嗓子眼。
      “哇——”
      婴儿嘹亮的哭声打破了世间混乱无序的雨声。男人兴奋的挤进屋里,他先是怜爱地看了一眼自己媳妇,然后迫不及待俯身去看刚出世的婴儿。
      “哭的这么大声,肯定是个男娃。”男人兴冲冲的说。
      接生婆把孩子递给他,难为情地说:“是个女娃。”
      男人的脸色一下垮臭,好像有人一下拉熄了他脸上的灯,他连抱婴儿的兴致都没了,环顾房间一周,嫌恶地甩甩手走了。
      男人郁闷了好久。
      他想不通,媳妇怀孕时肚子肚子尖尖,还爱吃酸,村里人分析的那是头头是道——铁定是个男娃。男人自己也可了劲拜列祖列宗,去庙里拜了菩萨,求上三签,都是上上签。
      结果却是个女娃,男人没法儿接受,一气之下竟生出了送人的想法。
      好在这是个女娃,在那个生计艰难的年代,没有人要。
      这女娃好像滞销的商品,摆在家里没人在意;更像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爷爷奶奶还有父亲总是数落她吃白饭。她直到一岁多才上了户口,有了自己的名字——吴楠。这不是寓意着无灾无难的“无难”,而是“无男”的吴楠。
      亲人并不喜欢自己,吴楠从小就知道。她5岁那年,弟弟降生了,从此她变成了弟弟的保姆,吃喝拉撒都需要她这个不到灶台高的女孩帮衬;家里什么东西也都是弟弟吃剩了、用剩了,才可能轮得到她;弟弟长大些,顽皮闯祸,也都是她挨骂被打。
      吴楠常常背着弟弟去村头的村支部听戏。村长有一台收音机,他上班的日常就是在门口摆一张太师椅,人躺着阖眼听戏。收音机声音开的特别大,吴楠就抱着弟弟,坐在院门槛儿上听。
      吴楠喜欢唱歌。她嗓音条件好,学的也快,几出花鼓戏、黄梅戏她咿咿呀呀唱的是有模有样。村长夸她有天赋,琢磨介绍她去五里四乡一个有名的戏班子拜师。
      吴父断然拒绝了,来人是村长,他难得没有对吴楠大发雷霆,他讪笑道:“一个女子学这么多东西干嘛?老实在家最好。”
      吴楠没能去学戏,小学毕业后她就被父亲勒令在家务农。她渴望外面的世界,每天闷闷不乐,但却不懂得埋怨。因为这个镇子里的所有人家的女儿都是这样的,天经地义,好像本该如此。
      母亲告诉她,女孩子是本家的赔钱货,等嫁到夫家才能享福。
      于是在吴楠16岁那年,父亲便为她商量了一门婚事。对方是同村贩鱼的人家,男孩刚满18岁。一次在放牛的稻田里,他远远听到了吴楠的歌声,便喜欢的不得了。当时吴楠正在池塘边浣衣,他透过芦苇丛悄悄看过,人如其歌声般俊俏,当即便回家和父母说起了这件事。
      这是一件顶好的婚事,可吴楠却不满意,她瞧不起男孩下里巴人的模样,她嫁去夫家是要享福的,贩鱼的人家显然不是她的选择。
      她连夜跑了出去,含泪歌唱为自己壮胆,从晚上到白天再到黑夜复清明,她徒步走了40多公里来到了锦山镇。那会儿锦山是国家首批入选国家文化遗产的自然景观,全国闻名,旅游业发达,有时候还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吴楠在山脚下的一家酒馆当服务员,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17岁,18岁的生日。在此期间,家里人从来没找过她,她明白自己的出走就好像一条狗跑了出去,无关痛痒,不受重视。
      在锦山镇的日子,吴楠感觉像诗一样梦幻。
      在这里她不再需要每天放牛,放羊、割猪草,给全家人洗衣服;酒馆的伙食不算好,但日日能见荤腥;在这里没有人在骂她是赔钱货,来往的顾客像是绅士,即便自己手忙脚乱坏了事情也没有人打她;每个月的她还能够有菲薄的工资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吴楠却总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的相貌身材在女服务员中并不出挑,面黄肌瘦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贫苦人家出身;她那一口奇怪的家乡话让别人失去了与她交流的兴趣;就连她最引以为傲的嗓音,在这也稀疏平常,没有亮色。
      好在她结识了李倩。她是一位性格大大咧咧的女生,比吴楠大三岁,也是从老家那边跑到这儿当服务员。她似乎浑身都是优点,面容姣好,口齿伶俐,唱歌也特别好听,和那歌手邓丽君有的一拼。
      同一年,酒馆在一楼大厅装修了一个舞台,增加驻唱表演的项目。每晚,一个或数个女郎们脸蒙面纱,登台款款歌唱表演,这既能帮助找准酒店的定位,又能提高现场的氛围格调,一经推出就大受游客们的好评。
      才貌出众的李倩在服务员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第一批上台表演的女郎。吴楠却没有被选上,她非常渴望这个舞台,一股莫名其妙而强烈的欲望促使她去央求经理,经理一脸横肉,无赖地告诉她,还有机会,只要晚上去他房间就还有机会。
      吴楠灰着脸走了,在心里骂遍他十八辈祖宗。
      女郎李倩一时风头无二,观众们对她的表演连连叫好,可和她同期的其她人却对她颇有怨言,背后嚼耳根者不在少数。李倩不愿意与她们争风吃醋,而虞我诈。她注意到了吴楠,吴楠那幅老实本分的模样让她生出好感。
      两人成为朋友后,整天黏在一起。李倩对她特别好,好到吴楠自己都在想,这是老天送给她的好运。
      李倩教她跳舞,带她去滑雪场里面滑冰,带她去市里面的大商场逛街;还教她唱歌,唱山歌、唱情歌、唱摇滚、唱民俗。在她的悉心辅导下,吴楠唱技突飞猛进,不靠潜规则也得到登台表演的机会。
      那天她拉开帘幕,登上舞台。
      余尚光推开门,高高的台阶门槛差点把他绊倒,人声鼎沸、人影窜动,这酒馆里人可真不少,他往里挤了挤,让同行的同学进来。
      他们是大学生组团来锦山旅游的,顺便来当地酒馆体验风土人情。刚坐下,余尚光就听到大厅舞台女郎婉转动听、沁人心脾的歌声,唱的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舞台上,霓虹灯光闪烁,一女郎身着民族服饰深情演唱,歌声美妙如仙乐动听,她人面蒙轻纱,身姿妙漫,留人无限的遐想。
      如听仙乐耳暂明。
      余尚光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心砰砰乱跳,骨头都酥了。或许这就是一见钟情吧,他暗暗地想。一曲毕,余尚光春心荡漾,当即向同学借来纸和笔,写下一张纸条。
      纸条简要地介绍了自己,表明了自己对歌声的倾慕之情,还有一些郎才女貌的肉麻情话,这个余尚光很擅长,从小到大,他给不少女孩子写过。
      余尚光把纸条交给酒侍,支付小费托他送到刚刚的女郎手中。他刚递过去,又把纸条抽了回来,在最后又补上一句,想约女生明天一起去爬锦山。
      酒侍很快捎来了女孩回的话,女孩儿答应了,明天上午9点,锦山东大道不见不散。
      接下来的这十几个小时,吴楠的心都坠坠不安,她人生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纸条,文绉绉肉麻的情话让她脖子连耳带面红烫的不行。
      这男孩儿言语间透露的自信和优越令她羡慕,其实她跟着酒侍来到了现场,像当初那贩鱼小子一样遥遥的偷看了一眼。灯光昏暗,什么也没看清,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脑补和臆想让她很满意。
      回宿舍,吴楠迫不及待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倩。李倩为她高兴,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的漂亮裙子,还有香水、口红等物件都拿了出来,吴楠则干干净净的洗了个澡,心里第一次这么快活畅快。
      第二天太阳早早升起,吴楠感觉自己像云彩一样轻盈,她早早的在东大道等待,9点多钟她终于看清了来人,余尚光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帅,甚至有点矮,可是吴楠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什么?
      两人坐缆车时,余尚光竟牵上了她的手!两人这才第一次见面!吴楠胆战心惊,心脏怦怦乱跳,她也由此看清自己真正的期待。她并不喜欢这个男人,油嘴滑舌的男人一向靠不住,她真正想要的是嫁入有钱人家。
      一想到自己即将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与服务员、猪草和赔钱货等词脱伍,面对漂亮的裙子、衣服和首饰不再犹豫踌躇,让父老乡亲高看一眼,吴楠的心没法再平静。
      她放下女子最可贵的矜持,不熟练地迎合,和余尚光在锦山的一个小树林里发生了关系。
      临近中午,太阳大放光芒,余尚光从草丛中站了起来,他的脸被阳光晒的炙热,好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
      他穿上衣服,兴致缺缺的看了吴楠一眼。
      这个女人令他大失所望,她言语举止看不出半点墨水,和知书达理沾不上边。人虽然表现的羞涩,但心却是放浪的,当动作试探却顺利褪下她的衣物,余尚光更是大跌眼镜。他难以想象,那样空灵和纯洁的声音,会是这样一个俗套、迫不及待的女人拥有。
      余尚光匆匆完事,旋即离开。
      吴楠下山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晃悠,她的脑袋时而混沌,时而清晰,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一想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的脑子便雀跃的快要晕厥。
      天色已晚,她一个人沿着小路回酒馆。
      路途中,吴楠隔好远就听到一群喝醉酒的混混的吆喝声。她躲进灌木丛,但还是被他们揪了出来,她拼命挣扎呼叫,但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山风。
      今天是吴楠最幸福的一天,却也是最悲痛的一天。
      吴楠大病一场。病榻上,她时刻屏息凝神,一直关注酒馆里的任何声音。有顾客的耍笑声、杯子碰撞声、经理的骂人声、桌子拖动声还有李倩的歌声,但唯独不闻余尚光的声音。
      吴楠一直在期待余尚光前来提亲,她把那天的事压在心底,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幻想余尚光骑着一辆洋气的摩托把她接走。
      可一天天过去了,无事发生,当然不是没有事情发生,只是吴楠所期待的事情一直没发生。
      吴楠不知道的是,其实余尚光第二天晚上又再次光临了酒馆,他坐在大厅靠窗的位置,吴楠的宿舍就在楼上,两人的距离不过七八米。
      余尚光乔装打扮,仔细关注着舞台上的歌唱的女郎。昨天他回家怎么想都不对劲,他感觉人被掉包了,直觉告诉他,那天在台上唱歌的女郎和自己见面的这位吴楠绝不是一人。
      果真,吴楠不是他找的人。舞台上熟悉的歌声再次响起,余尚光仔细分辨,那身形根本不是与自己约会的吴楠。估计是那晚酒侍送错了纸条,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余尚光并没有多想,尾随来到了后台,这一次他选择亲自邂逅。这位神秘的女郎叫李倩。面对男人的示好,李倩见怪不怪,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位余尚光就是自己好姐妹口中说的情郎,礼节性的和余尚光聊了几句,没想到两人出乎意外的谈得来。
      原来,李倩也曾是大学生,学舞蹈的,只是家道中落还没读完大学就被迫出社会谋生。李倩的父亲去年去世了,她自己和母亲总谈不来——母亲希望她早点嫁人,稳定生活。而她自己却不愿这么草草的早为人妇,所以才一气之下跑了出来打工。
      余尚光感慨李倩的遭遇,他能够理解她心中的苦闷和不解。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也不融洽,父亲对他特别严格,学习课程、兴趣爱好还有交友都喜欢指手画脚,他为此频频与父亲冷战。
      两个烦恼的人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李倩言语之间既有见识又有涵养,充满个性。那天余尚光和她聊到很晚,末了,他才念念不舍地起程回学校,后面的半个月他们都在通过写信交流。
      吴楠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才恢复工作,其实也没有痊愈,只是酒馆老板没法再忍耐吃白饭的员工,差点就挑明赔钱两个字。吴楠被迫出来工作。更令她寒心的是,余尚光一直没来找她,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没有来过。
      有天晚上,吴楠无端的吐的天昏地暗,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哭自己苦不堪言的小半辈子,哭自己暗淡无光的后半辈子。
      李倩一直在她身旁安慰她,她想着法子逗吴楠开心,分享了自己与余尚光的故事,她很中意这个男孩子。
      这不说还好,李倩一提到余尚光的名字,吴楠哭的更惨了。她心里凉透了,知道自己被余尚光骗了,她不敢声张,只能把苦咽进肚子。
      在那个年代女孩子的清白可是比命还重要的。
      余尚光这个男人花言巧语,颇有心思,骗完自己,还又来骗自己的姐妹,吴楠恨恨地想。她曾想过要不要告诉李倩真相,但又担心说明白了会让自己和余尚光发生过关系的事被见光,最后她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沉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李倩和余尚光通信越来越频繁,每次放假余尚光都会和李倩到锦山约会。另一边,吴楠恨透了害她失去清白的锦山,再也没有爬过锦山。这三个人之间的窗户纸一直没捅破。直到——
      ——直到吴楠得知自己怀孕了,她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仓促的跑回了老家。这个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比其她女孩子大了一圈,老母亲一眼看出了她的异样。父亲知道后怒不可遏,挥动双臂要把她浸猪笼。
      老母亲的眼泪直掉,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要传出去,她们老吴家在村子里混不下去了,自己的儿子更不用娶媳妇了。眼下,唯一的破局的办法是让那男子娶了自己女儿。
      吴楠在母亲的陪同下,根据余尚光那张送错的纸条信息,寻到了余家。
      余尚光老爷子接待了她们娘俩,得知事情缘故后,当即派人把余尚光从学校拉了回来。在余家,吴楠和余尚光这才第二次见面。
      在避无可避的事实面前和双方家长的强烈要求下,他俩最终去民政局扯了证,没有婚礼,没有彩礼,没有誓词。
      吴楠如愿嫁进了夫家,还是财力雄厚的余家。
      可她过的并不开心,未婚先孕的标签贴在她身上,连家里的佣人都在议论她指摘她,更令她痛苦的是,这份标签就好像古代变卖成奴的人脑袋上的刺青,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吴楠得了抑郁和失眠症,她没有人可依靠。她的父亲扬言,她要再踏进家门一步,会被活活打死;她的丈夫并不喜欢她,没有嘘寒问暖,只有冷眼蔑视,还在上大学的余尚光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吴楠到死都只见过他不到十次面。
      她想起了真心待她的李倩。
      十个月后,吴楠躺在病床□□。她快死了,母亲陪着她。
      母亲问她有没有未了的心事,吴楠摇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她还有两件遗憾终身的心事,但却都无法挽回了。一件是当初草率地与余尚光发生关系。另一件就是害李倩丢了贞洁。
      原来,余尚光和吴楠结婚后,很少回家,偶尔学校放假,他也都是去酒馆找李倩。此时的李倩什么都知道了,她压抑住心中对余尚光的感情,对他闭门不见。可远在余家的吴楠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李倩和余尚光正在酒馆里花天酒月,好不快活。
      吴楠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她托弟弟去酒馆里闹事,风传李倩勾引有夫之妇。如她所愿,李倩被经理辞了。吴楠还担心力道不够,托人将这个谣言传去了李倩老家。谣言一夜传遍了整个村子,害李倩母亲上吊自杀。
      吴楠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紧咬着牙,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来。这个世界亏欠她太多了,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其他恩惠,但唯独友情是她亲手辜负、葬送的。
      吴楠回顾自己短暂的20多年人生,她先是在娘家暂住,后到酒馆讨生活,而后在余家蜗居。到死了,她没有哪一刻是无忧无虑放肆笑过的。
      “妮子……你生了个男娃,睁眼看看。”
      母亲哽咽的声音还有自己孩子的哭声在耳旁萦绕,吴楠却没有力气睁开眼了,她的意识逐渐混沌。
      吴楠无男,她却生了男。
      吴楠无难,她却糟了难。
      “哇——”
      孩子嗓门可真大,以后是块唱歌的好料子。这是吴楠存留于世间的最后一丝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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