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一个白月光》瞻月

9、第 9 章

　　转运使回京述职，能不能留任京城在此一搏，面圣不能出差错，拜谒朝中真正掌政的大臣也不要有差池。

　　比如说，这年头回京最好只去拜见孟谦。

　　转运使对官绅道：“前日才从陈大人府中出来，陈老相公病得不轻，也就在这几日了。”

　　陈季宁从角落里把目光挪出，死死盯着转运使。

　　对面的小官朝不在场的陈湛拱了拱手，“说到底，陈相公还是因为太过心系先皇，这才伤感过度以至身形疲惫，积郁成疾。”

　　陈季宁差点被一口茶水噎住，怎么所有人都觉得陈湛是真的伤心，诚然，护着他的先帝没了，但他的日子没有因此变得稍差，哪怕只差了一星半点也没有。

　　小官接着摇头叹息，“原本还想挑个日子去拜见陈相公，现下看来倒也可以免了这一趟，陈相公身子不好，也不宜多去叨扰。好在孟相、夏相那边得多去走动。”

　　“哎呀，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两个人喝了点酒，大早上就有了醉意，言语间多了点张狂，开始颠倒黑白，夸完陈湛忠君又开始诋毁孟谦人品。

　　陈季宁低头喝茶，所有注意力全转到了中央那桌，接下来都是她爱听的。

　　孟谦老当益壮，前些日子又添了一个女儿。

　　孟谦三子孟嘉行在陕西路横征暴敛、私自圈地。

　　河东转运使连喝了几口酒，“都是醉话，醉话。圣上仁厚，想是不会和我们这群醉鬼计较。”

　　两个人捻着胡子笑，忽然笑声一滞，歪斜的身子一顿一顿地变直，歪着脖子往掌柜那边瞄去。

　　“那个人是？”河东转运使眼睛一亮。

　　掌柜那头正谄媚地笑着绕出柜台，扶着来人的胳膊，俨然是迎接贵客的标准。

　　粗布衣裳挽住泛着光华的绸缎，陈松端着架子大踏步走到大厅中间，清了清嗓子。

　　转运使眼力极好，认出来人，愣了半晌想起身迎接，稍稍离了椅子又坐了回去——不就是陈湛府中管采买的陈松嘛，陈松人机灵，在这个位置上做了许多年，是以京中许多人对他面熟。

　　他迟疑的一瞬间，陈松身前挤满了想要上前套近乎的人，大多是商人。

　　陈相爷落魄了又如何？烂船还有三千钉，能做生意就行。

　　经常出入京城的富商分为两类，一类是认识陈松的，另一类是想认识陈松的。

　　要知道，平头百姓最喜欢模仿高官做派。被陈府邀请到家中的厨子、陈府购买的布料、成衣......只要和他府上沾点关系的都能被人蜂拥抢购。

　　陈松长相周正，一身锦缎直缀穿在身上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儒雅的干练得像是个年轻的儒商。

　　这样的气质相当受欢迎，须臾片刻，几个小娘子退到角落害羞地细细打量。

　　更叫人面红心跳的是人群中的公子居然给了她一个眼神。

　　何止一个眼神，公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们那个角落，但又越过她们在看别的什么东西，然后看到一个鹅黄衣衫的姑娘，心下了然。

　　陈季宁没注意到几个姑娘正在看她，一门心思盯着陈松，一个劲对他点头，用眼神暗示。“人够多了，还有几个八婆一样的官在，可以开始。”

　　陈松领会到小姐的用意，手攥成一个拳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怪不好意思的。

　　临到阵前他突然怂了，在心里反复掂量：小姐让他把老爷用过的毛笔送给一个叫苏沆的举子。虽说他不清楚小姐用意，总不会是私相授受私定终身吧！

　　要是哪天事情败露，让人发现他帮助小姐私会外男，可不要被老爷几棒子打死。

　　脑中还在天人交战，现在不送东西会被小姐记上一笔，若是送了是后患无穷。

　　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嘴巴终究快人一步，轻咳了两声，严肃问道，“本店可有一位姓苏的举子在此下榻？”他当然知道会有，来前早就查了个一清二楚。

　　掌柜忙道：“姓苏的有，还有几个呢，不知您要找哪一位？”

　　“苏沆，余杭苏沆。”

　　在一声声掺杂着羡慕、嫉妒的嘶嘶声中，老板找到苏沆时笑容灿烂：“苏公子才华斐然，被贵人看重，来日飞黄腾达了切莫忘了与小店有过的一点缘分。”

　　苏沆：“老板言重，在下不过一介布衣，何来飞黄腾达一说？”

　　徐老板狡黠道：“苏公子切莫自谦，你们来日是朝廷大官，如今又得贵人提携，还望你不要嫌弃老朽粗鄙，不愿意同老朽结交。”

　　苏沆无奈笑了笑，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何时见过贵人？想着快些解开误会才好。

　　大堂上聚拢了不少人，都是来看“贵人”的。

　　他一抬眼，果真看到人群中站着个浅色衣衫的少年郎，心说这应该是哪家的小公子。

　　人群中的少年也看到了他，浅笑着对上他的目光，于是心中猜测肯定几分。少年看见他几步迎了上来，拱手行礼：

　　“您就是苏沆苏公子吧？”

　　苏沆亦礼：“正是在下，敢问公子是？”

　　“不敢当，小人是跟着郑国公府上的采办，奉我家......老爷之命，来送公子一样东西。”他眼前公子清风朗月，是个正人君子，哪怕听到自家老爷的名号也一点不怒，还在柔和客气地等待下文。

　　那双眼中满是真挚，不像别人虚伪着一张笑脸上赶着巴结讨好令人恶心。

　　要是真的把东西送出去，这人就快完蛋了。

　　他听到周围窃窃私语，有人愤愤地说“郑国公不就是陈湛骂嘛”“能和郑国公有交集的也不是好东西。”

　　陈松突然想就此打住，转眼又看见小姐在皱眉催促。

　　陈松掏出准备好的细长锦盒，掀开顶盖，里头一支毛笔端端正正摆在里面，有意无意地把毛笔露给更多人看，边上的人伸着脖子看了个清楚才从容合上盖子。

　　音量大得让周围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苏公子，那日老爷与您相谈甚欢，我家老爷很是欣赏您，特意差我送来礼物。”

　　说罢就把这支笔塞进苏沆手里。

　　任务完成，他掉头逃跑，假借老爷之名在外行事，替小姐给外男送礼，送的还是先帝御赐之物，不管是哪一条都够他死好几次。他挤出人群，假装看不到四周异彩纷呈的脸色。

　　河东转运使坐不住了，直挺挺地站在椅子前的脚踏上，用比别人高出一个脑袋的高度，目光拐了七八个弯落到苏沆手上的锦盒上。

　　那支一闪而过的毛笔他认得，不就是陈湛摆在中书的那支？

　　陈湛这么喜欢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送的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举子，可见他当真想拉拢那小子。

　　可陈湛怎么会关注到一个清寒举子，那可是当了十年独相的权臣啊！

　　要在往常他就去会会那名举子，可惜了，好好一个学生和陈湛牵扯上。

　　苏沆不是傻子，周遭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来京城有些时日，一些陈年旧事也听说过，之前不过当做笑话听听罢了，今时今日，那支被渲染成好似神器一般的毛笔就这样躺在自己手里。

　　颇有几分不真实的荒唐滑稽。

　　陈湛想做什么？

　　权臣就喜欢玩这些小动作？

　　他不信。

　　他目光环视大厅，角落里，鹅黄上衣，丁香紫裙子的姑娘笑得一脸灿烂，杏眼眼中似有碧波流淌。

　　有人不由得替苏沆捏一把汗，有人羡慕也又鄙夷，能与陈湛沾边的算什么好东西。

　　剩下不多的明眼人看破他的为难，这个时候得陈湛赏识未必是好事。

　　跟着苏沆一起出来的书生担忧道：“你当真要收下陈相公的东西？你可要知道......不对啊苏沆，你什么时候见过陈相？”

　　书生愣了片刻，苏沆不常与高官子弟走动，更不用说直接与当朝官员有交情，不对，陈湛已经下野了。

　　苏沆手里握个烫手山芋，就连少年说“郑国公”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郑国公是谁。

　　毕竟郑国公的名号不常有人用。

　　等明白过来郑国公是陈湛，笔已经塞到了手里。

　　送礼的人没了踪影，只剩一群看好戏的人。他苦笑了一下，对这支笔的来历明白了七八分。

　　也能肯定，东西的确是陈湛的，因为没有人敢拿陈湛的名号开玩笑，角落里那位十有八九是陈湛的女儿。

　　苏沆笑了笑，打开锦盒，对陈湛遥遥拱礼一下，“多谢陈相公厚爱，让我等开了眼界。”

　　说罢连盒带笔一同递给兴致冲冲的孩童。

　　小孩拿了笔，炫耀似的拿给伙伴看。小孩子心中没太多弯弯绕绕，听说是大人物的东西都争着抢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手一用力，笔在几人手中传者，谁也看不够。

　　郑国公的宝物就是不一般，漆黑的笔杆子上镶着金玉雕的莲花宝座......华贵庸俗得让人不忍直视。

　　韩素的视线凝在那只笔上，瞠目结舌，“这真的是陈府的东西？”

　　他们都没登过陈府的门，没见过真正的陈陈府长什么样，倘若陈湛到现在还是喜欢在文房四宝上镶金银，那也枉费当了那么多年的奸臣。

　　奸臣只是人品不好，不意味着品味不行，他们锦衣玉食地活了这么多年，不少人的书画造诣都不低，陈湛一手好字早已名扬天下。

　　一点金色在人群中攒动。

　　苏沆用余光扫了一眼陈季宁，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咔嚓”一声脆响传来。

　　他再睁开眼睛时，乱成一片。

　　两个小孩一人拿着一半毛笔，中间被狗啃似的横断开来。

　　苏沆轻松一笑：

　　“解决了。”

　　“什么解决了？”

　　“有人要整我，我总不能傻等着被人害吧，这支笔没了，这下我就不需要收礼了。”他说着用余光瞟了一眼角落，角落里头那姑娘唇角的笑意尽数抽掉。

　　韩素道：“你这样不怕得罪陈湛？”

　　“得罪不了，因为，陈相公压根不知晓此事。”苏沆眸光暗沉。

　　他从没招惹过什么高官权贵，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他孤身一人值得他们大费周章的百般戏弄？

　　对着那抹倩影，他情绪一阵翻涌，清晰地感受到一丝厌恶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