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竑晏

9、第 9 章

　　【九】

　　温远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脚下一抖，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说我的哥哥已经死了啊，”女孩匪夷所思地摊了摊手，“他死了，我们的母亲抹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痕迹，难道你不知道吗？”

　　温远面色煞白，抿着唇一言不发。

　　……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

　　被揉成团的白纸片、只有一个人入镜的照片，无数次梦境里再也看不清晰的脸……记忆席卷而来，好似刮过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寒风过境，在呼啸与呜咽中堆砌成一片冰封万里的深渊。

　　“哦，”女孩若有所思，“所以你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啊。”

　　“我……”温远颤声开口，“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啊？”女孩瞪大眼睛，“你有什么不相信的，不然你觉得哥哥的星星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好吧，”女孩好似无可奈何地说，“看你最多也就刚成年……和我的岁数比起来，还是个小孩吧？小孩，那我勉为其难告诉你。”

　　女孩朝他伸出右手，手心中央缓缓浮现出一团明亮的光点，隐约可见闪烁的棱角：“母亲用这样一颗星星创造出我们。”

　　“星星就是我们的生命。”

　　“小孩？听得懂吗？”女孩耸耸肩，“以命换命。你死了后……他把他的生命给了你。”

　　“哈，”女孩自说自话起来，轻轻哼一声：“他怎么和我另一个哥哥一样啊？都傻得可怜。”

　　温远置若罔闻，大脑阵阵嗡鸣。

　　“他们会在你的手上烫一道疤……”

　　“因为我那个犯错的哥哥……就死在这里。”

　　“或许我这个年纪，也等不到了……”

　　“迷失的人，已经迷失了。”

　　“……”

　　最后的最后，他怔怔从唇齿间吐出一句。

　　“他……是他救了我。”

　　横跨数十年，蛛丝马迹终于连成清晰的线，故事用两个篇章串联。

　　原来故事从始至终就不是被单纯地赋予伤感和遗恨，一切都带着血色的冷酷残忍，以生死作为筹码，再用别离来粉饰太平，逼得人走投无路、裂肺撕心。

　　温远发愣着，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砸落下来，胸口的钝痛顺着血脉烙进四肢百骸。

　　他本该死在三年前那场人祸，死在冰冷的水里。

　　“小孩？”女孩有点不满，“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哭什么啊！”她有些烦躁，“死了就死了！他不死，死的就是你啊！你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么！你说说你们人有什么值得的！搞得一个两个都拿自己的命换你们的！”

　　她皱起眉看向温远。女孩被他通红的眼睛灼得一愣，也随之沉默下来。

　　“啧，算了算了，”女孩别过头，抿抿唇，暗忖道：“不和你一般见识，哭一哭也行吧。”

　　风呜呜地刮过，吞没了无数节隐忍又细碎的哭声。只轻轻一吹，就灰尘般四散，来去无痕。

　　很久之后，少年缓缓抬手，抹了抹脸。

　　她听见少年轻轻说：“我可以把他的星星还给他吗。”

　　“当然啊。”女孩低头看地面，顺口道。

　　片刻后。

　　“你说什么？”女孩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跳起来，“你在说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你把星星还给他你就会死？”

　　“我知道。”温远垂着头小声说。

　　“你知道你还……”

　　“你说以命换命，如果没有他的星星，”温远苦笑了一下，“我本来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女孩瞪大眼睛，注视他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怎么也那么傻啊。”

　　“他自己是心甘情愿的，我觉得你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女孩泄气般叹道，“这条命他既然给了你，你就拿着好好过吧。”

　　“小孩，不是我说啊，”女孩说，“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你有亲人，有朋友，按照你们人类的约定俗成，以后你会有自己的家庭，你还有事业、有梦想，有数不清的赞誉。”

　　“而他呢？说白了，除了那颗星星，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温远依旧一言不发，左手攥紧成拳。

　　“不是吧，小孩？”女孩的声音低下来，“你有没有搞清楚？”

　　“你是因为哥哥的星星才起死回生的，如果你失去了这颗星星，你就会和哥哥一样，不仅会死，还会从世界彻底消失，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忘记你。”

　　“你是人类，活个几十年就会死……其实对你来说死亡才不是最可怕的，被遗忘才是。”

　　“或者说，你不相信你会被遗忘吗？”

　　“我们的母亲是神，”她缓缓说，“神无所不能，说到做到。”

　　温远沉默了会儿，正要开口，听见对方妥协般道：“算了。”

　　“七天。”女孩朝他伸出食指，“我不要你现在告诉我，你们人总是这样，冲动又鲁莽，回过神来又开始后悔。”

　　“你现在情绪上头，说的什么话，我可都不信。”

　　“七天，七天后你来这里告诉我……你最终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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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远老远就在山脚下看见了刺头。

　　刺头正靠在一棵树下抽烟，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见是温远，便一鼓作气般上前，郑重其事道：“我有事情和你说。”

　　他这才看见温远脸上泪痕未褪，阴沉的树影投在脸上，一条条丑陋又扭曲格外明显。

　　刺头怔住，欲言又止半晌，随即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又吸了一大口烟。

　　“三年前的那天，”刺头吐出一口烟雾，缓缓说，“你一摔下去，我和他都慌了神，我们都不会水，他说让你自生自灭算了，反正神不知鬼不觉……”

　　“因为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见不得光的秘密。”

　　温远面无表情，抬眼看他。

　　发现阿玖的痕迹在世界上消失的最开始，温远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茫然和消沉。相机更是碰都不愿意再碰，被锁进柜子里不见天日。

　　直到很久之后，温远再次打开了相机，一张张翻看时，猛地瞥见了某张照片里左下角两个缠在一起的人影。

　　——是黄毛和刺头。

　　刺头见他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当时不同意，觉得不能见死不救，就和他吵了起来。”

　　“后来……我勉强把他说服，就让他跑下山去找人，我折返回去看你的情况……顺便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你弄上来。”

　　刺头弹弹烟灰，把脸隐进一片朦胧的烟雾里，“我……”

　　“我看见……”

　　他看见温远双眼紧闭，躺在水塘旁边的草地里上。他的身旁跪着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的少年，正俯在温远身上悲恸大哭。

　　他的哭声歇斯底里，让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伴随沙哑的咳呛和抽噎，一声一声在山林中回荡。

　　随后他看见了自己这一生都注定难以忘却的一幕，直到数年后回想，都震荡心神。

　　少年打开了自己的手心，很快在手心之中浮现出一团温润的光点。少年抬起了温远的左手，把自己的手覆上了温远的手掌。双手交握，有光芒透过缝隙渗了出来，照亮了少年温柔的眼。

　　少年抽回了手，合上了温远的手心。

　　那团光芒就这样被留在温远的手心里，越来越暗越来越淡，连同少年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

　　光芒消失的瞬间，少年的身体彻底隐去，好像从未在天地之间存在过般，化为一片沉寂的虚无。

　　“温远，”刺头看着温远，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消失前他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

　　“他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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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远深深呼气，随即沉默地阖上双眼。

　　最平静最坚不可摧的躯壳之下，藏着最悲恸最方寸大乱的心神。

　　“……对不起，”刺头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我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可我听说你每个月都会抽空来村子里一趟，”刺头欲言又止，“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比较好。”

　　温远只是摇摇头，说：“谢谢你告诉我。”

　　他勉强朝他勾起嘴角，苍白一笑：“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

　　“……”刺头哑然，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在你出事不久后，我……就被家里知道了。”

　　他的神色太过平静，死水般不起一点波澜。

　　刺头缓缓吐出口气，见温远脸上也没有不耐烦或厌倦的神色，思忖半晌，还是选择继续往下说。

　　“见过这么粗的棍儿么，”刺头比划着，“我老子拿了根这样的棍儿，还有个藤条，抽了我一整晚，抽出来的印子现在还在背上，到现在都消也消不掉。”

　　刺头抖了抖烟灰，平淡地好像主人公不是自己，“就在我家旁边的柴房里。我奶奶身体不好，不敢让她知道。所以我爸不准我出声……其实我自己也不敢出声。”

　　“我这人死倔，我说认事但不认错。”刺头笑了笑，“我老子更生气了，把我关柴房三天三夜不给饭吃，后来是我奶奶发现她孙子好几天没见着影，才逼着我爸把我放出来。”

　　“奶奶什么都不知道，劝我爸别再和我置气，还给我下了碗面吃。”刺头说，“我一边吃面一边哭，直到我爸把我奶奶支走，对我说了句话。”

　　“他说那个人和家里交代的清清楚楚，一口咬定是我先鬼迷心窍招得他。”

　　“后来的后来你肯定有所耳闻了，”刺头吐出烟圈，“我们两家把事情瞒得很死，他全家搬走，南下投奔亲戚，我跟着我爸跑了一年多长途货运，多少赚了点小钱，我不太想干了，就拿着这钱跑去镇上的理发店拜师，当了个学徒。”

　　“做了不该做的事，喜欢过不值得喜欢的人，把一切都闹得糟糕透顶……和我这辈子最相配的，或许就是‘活该’两个字。”

　　温远看着他，嘴唇张了张，被刺头打断：

　　“温远，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可怜我。后来我也一直在想，我遭遇的这些，其实都算是我的报应。”

　　刺头掐了烟，故作轻松道：“报应归报应，我把我最丢人的事也告诉你了，好了，你又多了一个我的秘密。”

　　他抬头，看了看逐渐漫上夕阳的天，“或许你快赶不上最后一趟大巴了。我要去镇上给妮妮送点东西，你要不要……坐我的顺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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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包车在卷起的尘土中飞驰。

　　“这车是买的二手，这几年破破烂烂的不太顶用了，我爸说我先开着，他打算过段时间换辆新的。”

　　“家里前年把妮妮转到了镇上上学，”刺头握着方向盘絮絮叨叨，“脾气还是拧巴……不过学习成绩挺不错，保持下去上个重点中学不是问题……还好在这方面她一点都不像我。”

　　温远把头抵在车窗上，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窗外暮色逐渐深沉，余晖隐入漆黑的长林，浮光略影般闪过，又一场日落来临。

　　“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但它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

　　温远把目光从相机屏幕上移开，凑近阿玖：“你在说什么啊。”

　　“在念这个。”阿玖指了指膝上的书，继续轻声读起来：

　　“……对旅人来说，星星是引路的，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星星只不过是天上的小光点而已。对学者来说，星星是待解的问题，对我曾经认识的那位实业家来说，星星是财富。然而，所有的星星都是沉默不语的。”

　　“你，只有你……”

　　他合上书，抬眼看着前方，眸中盛满燃烧的暮色。

　　“只有你，会拥有别人没有的星星。”

　　“温远。”

　　“温远？”刺头熄了火，“我们到了。”

　　温远木然地把目光从左手手心移开，低头一声不吭地解安全带。

　　刺头侧身看他，半晌后叹了口气：“……温远。”

　　温远正要打开车门，闻言停了下来。

　　刺头又点了烟，打开车窗吐了口烟圈。

　　他掸掸烟灰，指尖星火明灭。

　　“我刚刚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想告诉你……”

　　“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哪怕是荒唐到一地鸡毛。人不会活在最好的那天，却也永远不会活在最坏的那天。再那么好再怎么坏，也只是旁生的枝节，只要时间够久，生活总会重新步入正轨。”

　　“温远，我不知道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我不清楚那个人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事已至此……”

　　“或许几年不能释怀的事，花个十几年，几十年就能释怀。”

　　“你才十八岁，过去的人和事……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他们留在过去。”

　　“别一直困住自己……继续向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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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但它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对旅人来说，星星是引路的，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星星只不过是天上的小光点而已。对学者来说，星星是待解的问题，对我曾经认识的那位实业家来说，星星是财富。然而，所有的星星都是沉默不语的。你，只有你，会拥有别人没有的星星。”
——摘自《小王子》（张小娴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