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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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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下课铃响。
“老师上课说的最后一个步骤是什么意思啊温远。”同桌翘着二郎腿,不疾不徐地把课本塞进桌洞。
没人搭理。
“?”
同桌问号脸,扭头一看,温远的位子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干嘛去啊温远!”同桌背着包夺门而出,把走廊尽头的温远叫住:“不是吧你赶去投胎啊!”
“下午我请假了。”温远等他走近,平静地说。
“?不是,”同桌瞪大眼睛,“你没事请什么假?”
“谁说我没事。”温远拍拍他的肩膀,张口就来,“请的病假。再……”
他稍微顿了顿,随即笑着说。
“再见。”
……
家里没人,安静得落针可闻。
温远推门走进房间,在床上躺着,沉默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书柜上的书和高达,墙上张贴的满满整面的奖状,床头的相册好几本,堆成厚厚一摞。
他的痕迹在这间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无处不在,每个缝隙和角落都曾被少年的气息和情绪充满。温远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微微闭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方式离去,不知道自己离去后这些自己曾经存在过、鲜活过的证明又该怎么加以处理。
是被改写……还是被抹去?
良久后,温远缓缓起身,把被子上自己压出来的褶皱细细捋平。窗台上放着一束母亲拿来的月季,花瓣边缘微微泛黄发黑,蔫巴地皱起。
他带着那束快要枯萎的月季离开了房间。
关门的时候,一声转瞬即逝的轻响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
他还去了老人的坟前。
“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您,”温远蹲下来,轻声说:“等不到您立碑那天了。”
“我之前跟您说……”温远垂眼,“我说我想见他,想问他一个答案。”
“不用了……”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被风徐徐吹散:
“不用了。”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站起来,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
“你来了啊。”温远到的时候,女孩正背对着他,坐在一片低矮的云上。
她跳了下来,慢慢走向温远。
“小孩,给你思来想去了七天,”女孩笑了笑,两手都松弛地别在背后,“你现在心里有决定了吗?”
温远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和我说,对我来说,死亡不是最可怕的,遗忘才是。”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生命的尽头是死亡,死亡的尽头是遗忘,可还有一句话……你说得我并不认同。”
温远睁开眼睛,平静地望着她。
“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除了那颗星星什么都没有。”
“我会一直记得他。只要我不忘记他,他就会一直以某种方式存在。”
女孩表示赞同,正欲满意点头,冷不防听见温远的下一句:
“可是我不是永生不灭的。我只有数十年的寿命,我离开的那天,他就会从世界上真正地消失。”
“……”
“我当然害怕死亡,也害怕被遗忘。没有人记得我存在过,这意味着我先前存在的十几年可能都是虚无,没有意义。”
“可……可其实三年前我就该淹死在水里,是他让我的生命延续下来,这三年的时间本来不属于我,是我多得的。”
“如果说我的生命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那么现在我愿意还给他。”
“比起短暂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要让他永远鲜活又真实地存在。”
“……”女孩凝望着他数秒,突然低头叹了口气。
“知道了。”
“唉,我说你真的是……油盐不进。”
女孩摇摇头,对他说:“把你的左手伸出来吧。”
温远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手心。那道疤痕隐秘又张扬地藏匿在此,承载了数年为之辗转反侧、走火入魔过的光阴。
女孩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打开手掌,放在温远的手心上空。
“准备好了吗。”她说。
温远轻轻点点头。
刹那间女孩的周身光芒四起,温远的手心上逐渐浮现出一颗小小的光团。光团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一如温远热泪盈眶的眼睛。
“温远,去云端逛逛吗?”
“你在哪里,我就停在哪里。”
“我除了你,什么人也没有。”
“我想……我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应该活在对与你重逢的期待里。”
“终会有一天……终会有一天,无论你在哪里,你的头顶……都会有一朵属于你的云。”
记忆流转,定格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漫天烟火绚烂,错落的绽放声掩护了两颗扑通乱跳的心。
“来晚的……是我。”
温远在心里说。
如果……如果可以,如果可以再见面……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向你。
如果……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就请允许我有一点私心。
我希望你记得我,我希望你别忘记我。
我希望……我能永远存在于你的记忆里。
“温远。”女孩在光芒中抬眼,轻轻叫他的名字。
“我说,所有的人都会忘记你……”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他不是人类。”
温远一怔。
随即淡淡地笑了。
“好。”
瞬间光芒大放,完全笼罩了二人的身影。
……
“温远?温远!”
温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一棵树下。他惊醒般的直起身,打量着四周。
落日西垂,隐约听见群鸦错落的啼鸣。
“吓死我了。”来人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后山睡着?”
温远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刺头。
“天都要黑透了。”刺头的脸笼罩在深沉的暮色里,长叹一口气,“要不是我在村口听人说你来了村里又一直没看你出来,想着怕你出什么事就到后山找你……你得睡到几点去啊。”
“……对不起。”温远只觉得头涩涩发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突然猛地怔住。
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没有死?
就好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境中的一切都诡谲而清晰,睁开眼后却了无踪迹。
温远大脑一片空白,好似历经一场台风过境,把千头万绪通通卷得无影无踪。他坐在地上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才颤抖地打开自己的左手手心。
“……”
温远愣愣看着,眼神烫得要把手心灼穿。
——手心的疤消失了。
就好像它从未烙印在此,命运从未插入一段跌宕的故事。
“……”
温远猛地攥紧了手心。
他“蹭”地起身,小跑着出了树下。刺头被吓了一跳,叫他的名字:“温远!”
温远停下来,抬头望着这片苍穹。
天际辽远,月出山林星河涌起,余晖浩浩荡荡,绵延不绝烧了万丈。
刺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和他一起抬头。
“好漂亮。”刺头轻声感叹。
他叼着烟,吐出一口烟圈。
“好可惜……就是今天的天上……没有云。”
……
又一年夏天。
“温远!温远你快过来!”同桌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石桥,“你看我女朋友撑着油纸伞站在那个桥上是不是拍起来会很好看!”
温远看了他一眼,拿着相机走了过去。
这是离温远的外婆家不远的一座古村落,前几年因为成为某大火电影的取景地而变成了热门旅游景点。
电影里的男主角是温远同桌女朋友的偶像,小女生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蠢蠢欲动,撺掇自己男朋友要把这里定为毕业旅行的第一站,还说要带上几个朋友一起拍写真。
这事本来一开始和温远毫无关系,但同桌知道温远对这边比较熟,以前在这座村子取景拍的照片还得过奖,好说歹说把人拉了过来,当导游和……摄影师。
“我先说好,”温远低头调试相机,“我不太会拍人。”
同桌拍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这话你从我邀请你一直说到现在,没关系啊,既然你拍风景照那么厉害,拍人肯定不差……这玩意一通百通嘛。”
其他几个女生互相手挽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没事,帅哥说的不太会就是精通,帅哥随便拍呀,拍个几张就行,等下再带我们四处走走。”
温远给他们拍完照,便带着一行人在村落里四处闲逛。
他一个人走在前,一路上除了介绍一些景点几乎不开口说话,嘴唇紧紧抿着,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同桌看不下去,快步走上前,揽住温远的肩,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你就不能和那几个女生说说话吗。”
“不熟。”
“啧,”同桌一脸恨铁不成钢,“难怪刚刚我对象说她那几个朋友都说没想到你那么高冷,搭话都搭不上。”
依旧是短促的一声:“嗯。”
“……”同桌无语,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评价:“一根筋!不近人情!白长一张海王脸!”
他坚持不懈,把声音又往下压了压:“哪怕是认识一下啊,给个联系方式也行,万一……”
“没有万一。”温远无奈,“我真的一点都没有那种想法……求求你别操心。”
“……我就是个死命说媒的老妈子,你呢,好像古代待字闺中的大小姐,”同桌边叹气边吐槽,抬起手比划,“脾气又硬又傲,跟朵高岭之花似的。怎么,给心上人守节啊?”
“……”
沉默。
温远皱着眉朝他淡淡一瞥。
他们对视片刻,同桌夸张捂嘴,瞪大眼睛:“不会吧不会吧,真有心上……”
“你们下午还有事吗。”温远懒得和他继续扯,打断他。
同桌犯完贱见好就收,连忙接话:“没什么事,说等下就回民宿休息。”
“那行。”温远说,“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一下。”
“你们玩得开心。”
……
“本来想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再来找您报个喜,刚好今天有空,就过来看看您。”
老人的坟前,温远照例拿出一束干花,“以后……可能不能经常来看望您了。”
“我……”温远垂着眼睛,欲言又止很久,最后吐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他打开左手,沉默地凝望着手心。掌心中三条线深刻,或许往后余生都要循着它们描摹的轨迹,无法摆脱,就此定格。
或许吗。
温远下山的时候,走到半路听见“叮咚”一声,手机传来提示音。
温远停下来打开手机,微信里刺头发来几条语音消息。
“温远,”刺头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地宣布:“我决定去北漂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
“家里想让我就在镇上安顿下来,先找个活干再处对象,过几年就结婚生孩子……他们没想到吧!我车票都已经买好了!辛辛苦苦花几年攒了点积蓄,这次可以无所顾忌跑路啦,哈哈哈哈!!!”
温远听着他嚣张的笑声,一时间也有些忍俊不禁。
“倒也没有说想干一番什么事业,简简单单平平淡淡过就好。”
“过日子嘛,在哪里不是过呢。可是我不想被安排,我要按着自己的想法过。”
“人嘛,先对自己负责咯,不然怎么对别人负责?”
刺头最后新发来了一张图片。
温远点开,是一段话。
“如果不想对一些事作出改变,而现在所处的环境又接纳不了自身某种特质的时候……”
“那就应该跳出这座囚笼。”
温远无声笑了笑,在聊天框里由衷地打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恭喜。前程似锦。”
温远摁灭手机揣进包里,抬起头。
行云一望无际,错落有致走走停停。落日熔金,有光碎在雪白的云浪里,粼粼又熠熠。
夏日的风带着滚烫的热意,掀起一场嘈杂的群响。有薄薄的云被风吹散,帷幕般在天际徐徐拉开。
“……”
温远的呼吸突然一滞。
云端之上,少年的身影单薄瘦削,侧对自己坐着,风把他的发丝和衣摆吹得肆意飞舞,他却只塌肩垂头,像是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喧嚣和红尘灼灼,只余下深邃的孤独与静默。
“……”
温远怔怔望着,一下子什么都忘记做了,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
遥遥云端和熙熙人间,只有风在穿梭起舞。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站起身,缓缓地跃过一团又一团云层,朝着一个方向行去。
温远抬手摸了把眼泪,身体完全脱离了混乱不堪的意识,他朝山下飞奔,山路崎岖洼地泥泞,他踩到一粒松动的石子,重重摔进一片荆棘地里。
“……”他在错生的灌木里起身,手臂被尖刺与枝节划得鲜血淋漓。
可他感受不到半点疼痛,咬牙继续朝目的地飞奔,谁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低语喃喃,回声阵阵。
“如果,如果可以,如果可以再见面……”
——我一定、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向你。
他跑过低矮的田垄,跑过尘土飞扬的长路,路的尽头小学在余晖笼罩中安静伫立,斜阳顺着窗户照进教室里,照得满脸稚气的孩子们眸光灿烂。
小孩们聚精会神,拖长调子跟着老师吟诵:
“迷失的人迷失了……”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温远!”刺头一早就看见了他,抬手和温远打招呼。温远直直越过他向前跑,到一半还是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刺头一眼。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面上泪痕淌得满脸都是,通红的眼睛里还不断有眼泪汨汨往外流,不成线的就一颗一颗砸在地上,那瞬间刺头好似听见了数声闷响,一声一声掷击心脏。
“……”刺头和他对视,数秒后轻声说:“你去吧。”
他的话音落下,不远处教室里孩子们蓦地抬高了语调,摇头晃脑地重复: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温远跑进了村,向着后山跑去。他从未觉得这段距离是那么漫长,漫长得路远山高,漫长到要用三年光阴来丈量。
他跑上后山,在一片宽阔的平地前停了下来。此时此刻,那个人就站在尽头,身后是千里暮色,万丈夕阳。
圆日缓缓沉入地平线,云海沉浮,草木荣枯。
聚散有时,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东西在经历着瞬息万变,它们消无声息不舍昼夜,等到恍然惊觉时往往面目全非、覆地翻天。
阿玖安静地站在那里,温柔地看着自己。
——时过境迁阔别数年,总有人一如初见。
而自己灰头土脸,满身泥泞,手臂上的伤痕还挂着血渍,一派丑陋狰狞,朝思暮想的执念近在眼前反而情怯,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你来了。”
他一说话,温远堪堪止住的眼泪又决了堤。
他站在原地,不断涌出的眼泪一次又一次把视线模糊,又被他一次又一次潦草地擦掉。后来直接放弃挣扎,任由眼泪纵横,也再不想压抑号哭和啜泣。
“对不起……对不起……”
太狼狈了。温远把手埋在脸上,肩膀随着哭声一下一下颤抖。
他恍恍惚惚想。实在是太狼狈了。
可是他控制不住,他没有办法控制住。
心跳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肺腑,每一声呜咽和啜泣都伴随着沉闷的震颤。那是从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的钝痛。
分明该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其中却掺杂了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苦楚。
“对不起……”温远仓促地抹了把脸,沙哑的嗓音碎在簌簌风声里:“对不起……对不起……我……”
“我……来晚了。”
阿玖走向他,走到温远的面前。
他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对我来说……”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了……就都不算晚。”
阿玖低头,手心上缓缓浮现出一颗光团。温远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时间咬着嘴唇直直盯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拿起温远的手,闪烁的光团落入温远的掌心。温远想起什么,下意识想抽出手躲开。
阿玖的指节却插入他指间的缝隙,十指相扣连着心,这颗星星会在这里重新生根,借着掌心里氤氲的直白淋漓的爱意。
“温远。”阿玖轻声说。
“你能感受到……它在跳动吗?”
温远的抽噎声根本止不住,一个完整清晰的字节都堵在胸前发不出来。他只知道不停地愣愣点头,眼泪继续肆意地流。
阿玖把他揽进怀里,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我就永远属于你了。”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搬运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