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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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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我们生命中,每位过客都是独一无二的。”
语文课在下午,没人关注谁还是谁独一无二,讲台下哈欠与泪花齐飞,整个教室陷进一片沉闷的困倦里。
老师从厚重的镜片中抬眼,拿起粉笔戳了戳黑板,稍稍提高了音量:
“他们会留下自己的一些印记,也会带走我们的部分气息。有人会带走很多,也有人什么也不留下……”
“这恰好证明,”语文老师念完最后一句,合上了书:
“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有人小声嘀咕:“偶不偶然相遇不知道,我的灵魂今天就命中注定困死在这节课里。”
话音刚落,下课铃终于不负众望地响了起来,拯救了教室里几十个垂死挣扎的灵魂。
温远摘了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把脸埋进胳膊肘里。
“大佬,”同桌上完厕所回来,把椅子往温远那边挪了挪坐下来,“温远大佬!”
“……说了一万次不要这样叫。”温远从胳膊肘里抬起脸,额前的头发微微凌乱。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叫。”
“你牛啊,拍的照片又得奖了,”同桌把手机往温远面前一放:“你猜我刷到了什么?我们这儿的晨报官号给你专门写了篇推文,标题是什么‘学霸少年竟是天才摄影师’,洋洋洒洒夸了一千八百字……我去,重点高中年级前几名业余时间玩摄影还动不动拿奖……这不是大佬是什么!”
温远:“。”
同桌举着手机乐:“笑死,我看他们没掌握流量密码,竟然不把你照片放上去,就算放的你挂楼下光荣榜那张,这推文都不可能是这个浏览量,阅读人数必然得翻番。”
温远:“。”
“温远,”同桌鬼鬼祟祟地凑近他,开始切入正题:“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温远睨他一眼,“多少。”
同桌给他比了个数。
温远二话不说,低头从课桌里掏出手机,当场转了。
“你不问我拿去干嘛啊?”同桌诧异地看着他。
“你记得还就行。”温远把手机放回桌洞,又把脸继续放胳膊肘里埋着,同桌不依不饶地问:“温远,你平时得奖拿的钱,一般怎么花啊?”
“换设备,当路费。”温远言简意赅,“剩下的存起来。”
“没了?不氪金打游戏不买鞋……”
“可能买点试卷做做。”
“……”
一招绝杀,同桌嘴一时间没合上,脸上写满对温远如此清心寡欲的难以置信。
半晌后,才悻悻给自己找补:“那个,我看你表情怎么那么疲惫啊,怎么,不会你刚刚在睡觉我把你吵醒了吧?”
“……没,”温远说,“刚刚在闭目养神,想了一些……以前的事。”
“嗐,以前的事有什么好想的!”同桌猛地一拍桌子,“不如和我一起展望展望未来!想想下节课之后的即将到来的假期该怎么过!”
“嗯。”温远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回老家去看看外婆。”
“你外婆不是已经……”同桌话吐出一半才意识到祸从口出,温远的外婆去年夏天过世,他作为同桌是知道的。
“……”同桌局促地闭嘴,温远却自然地接过他的话:
“学校清明节就半天假,我趁放月假提前去看看她。”
“这、这样啊。”
同桌拿出手机开始看,试图结束这个走向越来越致郁的话题,手机页面还停在那篇写温远的推文上。
同桌之前看得走马观花,这会儿以求倒是认真翻阅起来,看着看着方才的尴尬都抛之脑后,情不自禁发出一声疑问:“你去投稿参赛为什么要署名叫,叫什么……‘追云’?”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温远这回脸都没抬,隐约可以听见少年话音里的轻描淡写:“没什么特殊含义,就字面意思。”
“因为云不来追我……”
“所以我去追云。”
狭窄逼仄的余光里,一片明亮温暖的天朗气清,风送来万物复苏的鲜活春意,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
不过月余未有人打理,坟冢四周野草丛生。
按照当地的习俗,老人逝世三年后才能立碑。不过老人的这块地并不难找,形单影只地躺在山腰的一块平地,四周寂寞得没有邻里。
温远花了半小时,把坟冢周围的野草除了个七七八八,又从包里拿出一束干花,轻轻放在老人坟前。正是午后,即使是春日的阳光也照样把温远烘出一身薄汗,温远在坟冢旁找了块地铺张报纸,安静地坐下来。
“大人们都说要我向您许愿,讨点什么,您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会保佑我心想事成,”温远小声地说,“可是在您这里,我别无所求。”
山林寂静,鸟兽噤声。
“我只是希望您在那边可以过得好……我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争取,想找的人会自己去见,我不想您还为我烦忧。”
温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老人枯槁般的手仿佛仍在眼前,颤颤巍巍探向自己落了疤的手心。
“……”
三年……三年时间,他无数次抬头看云。
那个人就此销声匿迹,无处可寻。
而时间的洪流推着他必须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停留不得,倒退无门。或许一切就如老人曾经所说,记忆只会越来越混乱模糊,到有一天他也不再坚持和相信,开始自欺欺人独善其身。
可至少现在,手心的疤痕依旧清晰。
——沉疴未愈,陈痂淋漓。
有人迷途不知返,痴心妄想,经年兜转,仍做不到释怀。
不知过了多久,温远站起来,朝坟冢微微鞠躬,“抱歉了外婆,镇上最后一班大巴开之前,我还想去村子的后山看看……今天就到这里,下次再来看您。”
温远下了山,走上通往村子的路。这条路上新修了一座乡村小学,温远上次月假回来,路过的时候看见楼屋还是有些灰败的水泥墙壁,今天已经统一刷上了干净明亮的红白两色漆,大门口也挂好了印了学校名的金属牌。
教室的几扇窗虚虚实实地开闭着,有走神的孩子正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温远,被温远拿镜头抓到,快门按下时闪烁的灯光直接把小孩吓一哆嗦,赶紧将视线转回黑板与讲台。
“……”
温远无声笑了笑,放下相机,继续朝村子走去。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一个穿黑色背心的瘦高男生拿着一包烟掀开门帘走了出来,男生边走边低头点烟,差点撞上温远,所幸温远及时闪身躲开。
温远一看,那男生竟然是刺头。
刺头的头发和之前相比长了很多,把他之前那股子毛躁嚣张的气息压下去不少。
温远两年多没见过刺头,不知为何分明物是人非,却也能一眼认出来。他的脚步停了停,正考虑着需不需要打个招呼,刺头却率先开口道:“……温远?”
“是我。”
“……”
他们两个站在村口,一时谁都没说话,气氛登时变得有些凝固起来。
刺头的指尖星火明灭,兴许是为了缓解尴尬,刺头抬起手猛吸了一口,才在烟雾缭绕中缓缓说:“这几年经常不在村子里,也没见过你,我听说你考上的是最好的学校,成绩也特别好……”
“还行吧,”温远应付着,“也就这样。”
刺头顿了顿,随即话锋一转:“其实当年的事……我一直都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温远看着他,没出声。
“我们差点酿成大错,不求你的原谅,其实我知道自己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说出真相,却因为害怕不敢说,甚至白白占了一份功劳。”
“对不起。”刺头垂着头,捏扁了手里的烟盒,“我……不求你会原谅我,我良心有愧,自己造的孽迟早遭报应……”
温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依旧只能回以沉默。半晌后,才含糊说:“事情已经……都过去了。而且当时你一直在劝他不要冲动,错不在你,你也别……太有心理负担。”
“我来村子里还有点事,先失陪了。”这种场合温远实在做不到游刃有余,甚至还有点无措。他迅速朝刺头挥挥手,迈开腿的时候恨不能脚下生风。
“温远!”他走出了好些距离,刺头突然从身后叫住他。
他回过头,微微蹙起眉,疑惑地望向刺头。
“……”刺头又吸了口烟,“你是要……去后山吗?”
“嗯。”温远短促地应了声。
刺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写满诡异的欲言又止。
数秒后,他突然深深呼出一口气,“没什么,你去吧。”
他的反应太奇怪,温远却也懒得细究。
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或许霜雪会融罅隙能消,却也因此很大概率以后只是点头之交。
温远转身,继续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他出事后没一年,又有个小姑娘差点淹死在后山的水塘里。水塘在之后就被抽干填平,现下变成了一块低矮泥泞的洼地。
温远经过时望了一眼。时隔数年,遥遥一瞥,被淹没时的绝望瞬间覆上心头,依旧压抑难当,逼得心口闷闷发颤。
“……”
温远正打算往前走,突然又起了风,刮得呼啦作响,温远按住翻飞的衣摆,缓缓抬起头。
天际湛蓝辽阔,大团大团的云簇拥着翻涌起来。层层叠叠之中,隐约有身影跃动,正往后山深处去。
温远骤然睁大眼睛,身体的反应甚至超过意识,跌跌撞撞就往后山深处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着,掀起一场耳鸣,尖锐的嗡响遮掩了走火入魔的心跳。
荒草翻浪,涌成一片枯萎的海。白色的身影在其中降落,在层层摇曳的海浪里若隐若现。
温远一头扎进半人高的野草荡,在嘈杂错落的碎响里横冲直撞。他拨开最后一簇荒草,看见那棵树下背对自己的人。
那是一个身着白裙子的女孩,头发一直垂到细长的脚踝。
她回过头,对他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咦,是你啊。”
温远一愣,随即走向她。
“你认识我?”
“为什么不认识?”女孩歪头,指了指他的左手:“哥哥的星星在你这里,我能感知到。”
“那、那你哥哥呢?请问、请问你哥哥在哪里?”温远提高语调,语气不自觉沾染上胸腔中烧得变本加厉的急切:“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我……”
“我的哥哥?”女孩眨眨眼睛,突然诡异地笑起来:“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的哥哥,已经死了啊。”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我们生命中的每位过客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会留下自己的一些印记,也会带走我们的部分气息。有人会带走很多,也有人什么也不留下。这恰好证明,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