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竑晏

5、第 5 章

　　【五】

　　温远回来的那天，村里刚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新雪初霁，阳光都泛着浅淡的奶白，温远背着包稳稳当当地从车上跳下来。

　　母亲拎好东西关了车门，笑着调侃：“之前也没见你那么喜欢外婆家，今年怎么没放假就一直开始念叨什么时候来。”

　　温远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像只笨重的熊，唯独眼睛从围巾下露出来，浑圆又明亮。温远迈开步子就往外婆家的方向走，很快把父母甩在身后，厚厚的雪在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温远自打进屋，就一直坐不住，雀跃的眉梢嘴角压都压不下来，刚吃完午饭就抓起自己的包就想往外溜。

　　母亲“啧”了一声，轻拍了下桌子，严厉地瞪他一眼：“干嘛呢？”

　　温远一噎，瞬间老实，立马乖巧地站着，耷拉着眼皮一副委屈的模样，巴巴地望着自己和蔼可亲的外婆。

　　“想在村子里随便逛逛……拍拍照什么的。”

　　“那包里背着个相机呢。”母亲叹了口气，凑近老人的耳边，轻声念叨，“这个学期成绩不错，他爸奖励给他的，不便宜呢……就怕他跑来跑去，不小心自己磕着碰着了。”

　　老人还是笑：“这孩子哪有那么冒冒失失。我看他自己也宝贝得紧，搂着包一直不放手，他肯定比你们想的要在意多了。”

　　温远闻言，下意识把包搂得更紧了。

　　而包里让温远宝贝的东西可不止他的相机：漫画的最后一册——虽然温远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在第三册骑士已经救下公主甚至二人互通心意后竟然还未完结；几本字帖——行楷隶书甚至狂草温远都精挑细选，饱含着自己让阿玖能早日进化成书法大师的期望；叫做《小王子》的书——人类历史上的经典名著，温远曾经答应要给阿玖带来。

　　老人笑着朝他摆摆手：“十多岁的人爱玩爱逛多正常。怎么不行？去吧。”

　　温远的眉梢嘴角重新飞扬起来，朝外婆连连弯腰道谢，还没等母亲发话，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彼时阿玖坐在云上，远远就看见温远往后山跑。他安静地望了会儿，轻盈跳过几阶云层，朝着温远的方向跃下来。

　　降落的瞬间，温远张开双臂，与他撞个满怀。

　　他的怀抱很温暖，仿佛还带着夏日未散的热烈，撞得胸腔也酝起淋漓又翻涌的热意。

　　刹那间好像融化了眼前苍茫的霜与雪，又回到那个骄阳似火的时节。

　　阿玖的身躯太薄，肩背连同蝴蝶骨瘦削一片。

　　温远松开他，迅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个季节这个温度……他竟然还穿着夏天的短衣裤？

　　“你……你怎么穿那么少啊！”温远大叫一声，忙不迭摘下自己的围巾绕阿玖脖子上，又要脱了自己的羽绒服外套，被阿玖一把按住：“你干嘛啊！你自己不会冷么，傻瓜！”

　　“那你就不会冷么？”

　　“不会啊！”

　　话音落下，沉寂片刻。

　　“……”

　　俩小孩各自抓着羽绒服的一角僵持不下，面面相觑。

　　直到数秒后，温远忽然捂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

　　温远弯着腰眼冒金星，踉跄着连连后退好几步，脸和脖子被风吹得通红，连带着眼眶都泛上潮湿的雾。

　　阿玖把围巾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来，一圈一圈给温远重新围好，又给他穿上羽绒服，把拉链一拉到顶，这才满意地在他肩头拍了拍。

　　“衣服穿好，别感冒了。”阿玖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温远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翘起一边眉毛：“你真的不冷？”

　　“不冷。不骗你。”

　　温远再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一身实在是怎么看怎么怪，索性就低头不看了，抓着自己的包，不止为何犹犹豫豫半晌才说：“我可没有空手……我可是给你带了东西来的噢。”

　　“那……找个地方看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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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远盘腿坐在云上，一只手和阿玖的交握着，另一只不断地从包里掏出东西放在阿玖膝头，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个是漫画的大结局，全新的，你看膜我都没拆……这些是字帖，不知道你学写字怎么样了，反正多临摹这些字就能好看很多……啊还有这个，《小王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还挺好看的……”

　　“还有……”温远的眼珠子转了转，“嗖”地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相机，眉飞色舞，“我还带了这个！我期末考试考了年级前十，我爸奖我的。”

　　阿玖还没有开口，温远便不由分说，揽过阿玖的脖颈，严丝合缝地贴上来，像只大型玩偶熊。阿玖来不及反应，就听见“咔嚓”一声，温远已经把相机放下，拿到他面前。

　　画面定格，温远双眼明亮，灼灼地看着镜头，而他神色温和，正微微的侧头，认真地看着温远。

　　“你看我干嘛呀，”温远低头调着相机，“来来来，我们多拍几张。”

　　“看镜头看镜头……”

　　温远说罢举起相机，又是错落的几声“咔嚓”，他的另一只手一会儿搁阿玖肩头，一会儿拽人家手臂，一会儿跑人家腰上，倒是阿玖一动不动，安安静静任他摆布。

　　大型玩偶熊终于停止了自己的肆意妄为，因为双手都要调相机，腿就大喇喇地岔开，横在了阿玖腿上。温远低头翻着相机，一张一张看过去，情不自禁地开口感叹：“我说……”

　　他歪歪肩膀，撞了撞阿玖，柔软的头发蹭蹭他的颈窝。

　　“我说，你真好看。”

　　温远望着相机啧啧称赞：“怎么拍都好看。”

　　“……”

　　阿玖突然抬手，到温远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落在了自己的额角。

　　“！”温远像只炸毛的猫，身子抖了一抖，往后仰了个大弧度，差点没闪了腰。

　　温远语无伦次，又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你……嘶。”

　　刚刚气焰嚣张的小孩此时此刻僵直了身体，舌尖刺痛隐秘，想说的话悉数卡住，头发丝都乖巧地收起张牙舞爪的做派。

　　指尖温凉，指腹细腻柔软。他的手指在温远脸上轻轻点着，弹奏般一触就收，却又意犹未尽，在离开后带起一片滚烫的红。

　　从额角到脸颊，最后落在他的唇边。

　　“……你干嘛啊。”

　　“你也很好看。”阿玖说。

　　温远撩下眼皮，觉得头脑被火烧着发热发懵，话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他把脸埋进围巾里。

　　“……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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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习俗，每年正月初七这天晚上，村子里都要放一场烟花。

　　这天也是温远离开前的最后一天。

　　温远吃过晚饭，主动闪进厨房洗了碗，家里一众长辈表示满意，温远得以在他们的眼睛半睁半闭下跑去了后山。

　　深冬的夜来得快，黑沉沉的天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细细密密，很快远近成林。

　　阿玖捏了块小云悬在他俩头顶用来挡雪。

　　温远摆弄了会儿相机，又凑近他，煞有介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阿玖莫名其妙。

　　“为什么每次我来找你，你都早就到了啊。”温远想了想，“就比如今天……我明明是晚上来找你，你却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看起来还……等了很久的样子。”

　　“我先和你说说我怎么认识的你吧。”阿玖的嘴角有笑意一闪而过，“其实我并不喜欢和人类接触，当时来到这座村子的后山纯属偶然。”

　　“……”

　　“我看了你好几天，每天某个时候，你都会来这里，所以我索性就每天那个时候，也来这里。”

　　分明答非所问，温远却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起来。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在这里。

　　我在牵强附会些什么？

　　这个诡异的念想一冒头，就被温远慌乱地掐灭，取而代之的是滚烫重新爬上脸，熨得他有些发懵。

　　“啊……你没事看我干什么，”温远声音低不可闻：“我有什么好看的……”

　　“只要你出现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我就都能感知到。而且……”

　　“而且我以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吧，温远。”

　　“？”温远还没来得及从方才的千头万绪中抽身，随即就听见阿玖掷下一句：

　　“我说……因为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

　　这句话的冲击力太大，不亚于在心里卷起一场海啸，惊涛骇浪瞬间把温远的那些千头万绪埋了个干净。

　　潮水退去，只剩残骸。

　　而温远自顾不暇，没法为它们默哀。

　　“我、我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时，也没有那么害怕和惊讶。”温远的脑里一片狼藉，捡到什么嘴就往外说什么：“我之前……小时候吧，就听……听我外婆说过你们的事。说你们是神的孩子，也说……”

　　“也说什么？”

　　也说，你们会用自己的星星，给喜欢的人在手心烫一道疤。

　　温远捏紧了自己的手心。

　　“没什么……现在我也记不得了。”

　　“所以是……”阿玖垂眼，若有所思，“所以是你外婆吗。”

　　比起提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温远有点没听清楚。

　　“没什么，”阿玖回过神，不动声色撇开了话题，“我就是刚刚想起夏天的时候，你因为我不伤心还和我生气的事。”

　　阿玖朝他笑笑，“你觉得这几个月过得快吗？可能一天一天过着好像觉得漫长，可等到又见面的时候再回忆，又觉得好像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可是我很想很想告诉你的事情……就是我当时其实把话说得太满。”阿玖看向他，眼中一派澄明：“你走的那天，我藏在云里，一直追着你坐的那辆车，直到我能到达的尽头。”

　　“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我想……母亲确实给了我最残酷的惩罚。”

　　“不伤心吗？那个时候我真的挺伤心的。”

　　温远一怔，胸口蚁噬一般，隐秘地刺痛起来。

　　“那说不伤心的时候我又在想什么呢？”阿玖淡笑了声，“我想到了关于我和你的，更远更远的未来。”

　　“……不止这几个月，我们还会有更久的分别。你会变得更忙，去更远的地方，做着抽不开身的事，或许一年到头都不能来一次。”

　　“如果你说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很快乐，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来越感到快乐。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发现了幸福的价值，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准备好迎接你的心情了。”阿玖低低念着，笑着说，“那本书里的句子，狐狸对小王子说的，是不是很贴切？”

　　“你还记得挺牢的。”温远小声嘀咕，“比我还会用。”

　　话题有些沉，阿玖开起了玩笑，“我那个时候就想，如果因为这几个月的时间伤心的话，咱俩以后是不是要难过得死去活来啊，温远。”

　　温远想象着自己难过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觉得滑稽又丢脸，嘴角往上扯了扯，却笑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应了声：“嗯。”

　　“温远。”

　　“虽然我不知道还有多久……但是当我重获自由的那天，我就会去找你。”

　　从此之后……每段曾经叫做漂泊的旅程，都更名换姓。

　　“你是我唯一的目的地。”

　　“终会有一天，”阿玖笑着说，“终会有一天，无论你在哪里，你的头顶……都会有一朵属于你的云。”

　　远处灯火阑珊人声嘈杂，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在村口的广场上聚集起来。

　　温远长长呼出一口气，刹那间好像如释重负。

　　他望向阿玖，提高音量说：

　　“那就祝你可以早日……唔。”

　　猝不及防地，阿玖的掌心覆了上来。

　　“？”温远抬眉，半惊半疑地和阿玖对视，唇齿间吐息化作潮湿的水汽，落在阿玖柔软温热的掌心。

　　“嘘。”

　　阿玖认真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口型。

　　下一秒，只听见“啪”的一声，第一束烟花升了起来。

　　随后是第二束、第三束，伴随着尖锐的嗡鸣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天际一朵朵绽开。

　　温远瞪大了眼睛，所有斑斓和灿烂都明灭在他的眼里，他下意识去看阿玖，对方的眼睛通彻如镜，映着和他眼里别无二致的绚丽。

　　星屑翻飞、流焰四溅，光落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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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如果你说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很快乐，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来越感到快乐。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发现了幸福的价值，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准备好迎接你的心情了。”
　　——摘自《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