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竑晏

4、第 4 章

　　【四】

　　“别放开我的手，你只有牵着我，才不会掉下去。”

　　阿玖牵着他在云层中穿梭，他们在平坦开阔的云面奔跑，在高低不平的云层中跳跃。

　　起初温远怕得不敢睁眼，风呼呼冲击着耳膜，心跳匡匡地撞在胸腔。他只知道下意识把少年的手攥紧，对方的掌心里的潮热给了他莫名的安全感和勇气。

　　太阳缓缓西沉，霞光开始从角落攀升上来，给每朵云都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阿玖带着他坐下来，看纵横交错的田野和路径，看星罗棋布的水泥楼和红瓦顶，看远山起伏绵延，浓重的黛色与朦胧的雾气在夕阳下氤氲着，渐渐渐渐漫上山顶。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手心熨着手心。

　　温远侧头去看阿玖的表情。

　　温远一直都觉得，阿玖的表情总是很淡，笑起来淡淡的，就算是沮丧、生气、苦恼时也淡淡的，和天上的云一样单调温和。

　　眼睛就像大海，深邃不见底。

　　唯独看向他时，总像无风起了浪，涌动着流光溢彩的波澜。

　　就像曾经无数个对视的瞬间，就像现在。

　　“看见那几座山了吗，”阿玖挨个指给他看，朗声说，“除非母亲要我去找她……这些山所在的位置，就是我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温远一时间没有听懂，云里雾里地看着他。

　　“你不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阿玖迎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我当着其他兄弟姐妹的面为犯错的哥哥说话，顶撞了母亲，她让我在这里反省，除非哥哥丢失的东西被拿回来，否则我就一直待在这块地方。”

　　“这次回去……她说是想问我反省得怎么样了。”

　　“那你……怎么说的啊。”温远紧张起来，干巴巴地开口问。

　　“我和她说……”阿玖笑了笑，“我和她说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温远愣愣地看他，第一次从阿玖脸上窥见冰冷又坚硬的固执来。温远数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压了回去。

　　“那为什么是这个地方啊？”温远连忙换了个话题，尽量想让有些沉闷的气氛轻松起来，“不会是看这个地方环境好风景好吧，哈哈。”

　　“因为……”阿玖说得平铺直叙，“因为我那个犯错的哥哥……就死在这里。”

　　温远的心被猛地一拽，忐忑地跳起来。他用余光探查着阿玖的表情，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对……对不起啊。你也……节哀吧。”

　　“你不要替我感到难过。”阿玖看起来依然很平静，眼神穿云而过，深不见底，“其实我从诞生那刻起，就从来没有感受过真正的亲情。之所以用兄弟姐妹相称，也不过是为了顺应人类的语言和血缘习性。”

　　“我之所以替哥哥说话，不是因为对他有所谓的亲情，只是因为我深知自己在遇见和他一样的状况时……大概率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和广阔的整个世界相比，这座村落和它的几座小山头确实只是沧海一粟。”

　　“所以母亲觉得，她已经给了我最残忍的惩罚。”

　　“那你呢？你也觉得吗？”温远脱口而出，马上知道自己失言。阿玖之前见过那么多世面，一下子被困在那么小的一隅不得脱身，心中肯定也难以释怀。

　　阿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刚来的时候，慢慢悠悠绕着看了半小时，一圈就算完。”

　　“在此之前，我去过世界的很多地方，看过沙漠、大海、草原，冰山，甚至……甚至见过纷飞的战火。”

　　“温远。”阿玖突然叫他的名字。

　　“或许你觉得，我见过好多好多东西，母亲的惩罚对我来说确实是当头痛击。”

　　“可是对我来说，我之前一直在不停地漂泊，孤身一人漫无目的，不知道何时停留也不知道何时降落，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行色匆匆……”

　　他很轻很浅地笑了一下，按了按胸口，“其实到头来……该空的地方还是很空。”

　　“所以，我很快就接受了。”阿玖轻松地耸肩，“而且……起码是现在，起码在这里，温远。”

　　“我不再是漫无目的。”

　　天地作缚，日夜为囚。生来四处漂泊的人一夜之间戴上无形的镣铐，或许也曾有过挣扎和茫然，而到现在竟然能做到袒露心怀，也不知还剩下当初几分迷惘失措的余味。

　　又或许有些人就是如此，倔强且执拗，一条路认定了就走到黑，纵有万千前车之鉴，也置若罔闻地重蹈覆辙。

　　余晖殆尽，暮色四起，月亮缓缓升了起来。

　　温远和他这样对望着，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有风吹过，头发和衣摆肆意飞舞，温远手心传来一个人有些潮湿的温度，耳边只有一个人吐息和说话的声音。

　　“你在哪里，我就停在哪里。”

　　……

　　随着假期余量即将告罄，温远和阿玖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多起来，几乎白天除了饭点都找不到人。他们俩的活动范围不再限于后山，阿玖带着他穿云行霭，攀过薄雾环绕的山，也看过奔流不息的河。温远只管跟着他到处跑，觉得自己沾了阿玖的光，一天天耀武扬威的好像在“巡视领地”。

　　他们还是最喜欢一起看日落，肩并肩坐在云端上，看着古老的圆日缓缓地沉进地平线，余晖成片成片地燃烧起来，浸红瞬息万变的云和山岚。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温远想起什么，摇头晃脑地轻诵起来，“你知道吗，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

　　阿玖眨了眨眼。

　　“一本书里面的台词，”温远轻声对他解释，“不过我觉得这个挺因人而异嘛……我现在可不难过。和你一起看日落多开心啊。”

　　“不过这本书还挺好看的……”

　　阿玖温和地望着他，眼底一片浅淡的笑意。

　　“你要看吗，”温远凑近他，“要看我下次……”

　　下次。

　　温远几乎是瞬间就闭嘴，整个人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蔫了下来。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懊恼道：“下周这个时候我就要回去了。”

　　“几个月不回来的那种，”温远哀叹，“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是冬天了。”

　　而且也待不了太久。

　　温远越想越颓废，头压的越来越低，肩背也松松垮垮地缩起来。直到阿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远才抬眼看他。

　　“那么伤心吗。”阿玖的神色却显得很平淡。

　　“？不伤心吗。”

　　温远一愣，随即瞪大眼睛，心中原本横冲直撞的失落沮丧骤然偃旗息鼓，莫名其妙的委屈开始登堂入室，甚至肆无忌惮地喧宾夺主起来。

　　我伤心我几个月见不到你，也伤心你几个月见不到我。

　　温远侧过身不去看他，鼻尖逐渐泛上酸意，眼睛被燎出些呼之欲出的水光。

　　我那么伤心的事，我以为你也会很伤心的。

　　“温远？”阿玖拨一拨他的肩膀，温远把他的手甩开，没有说话。他们各自仍有一只手交叠，温远却把自己的手指攥紧了，变成一个抗拒的拳头放在阿玖的手背上。

　　“你别过来！”温远抽抽鼻子，“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你快放我回家。”

　　“听我说几句，温远。”阿玖的声音不紧不慢，“我说完……就送你回家。”

　　“？”

　　温远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恼羞成怒，“噌”一下站起身，拳头也从他手上拿开，“你……”

　　猝不及防间，温远在重力的作用下直接被强硬地拽向地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

　　风要把耳膜顶撞开，巨大的嗡鸣声盖住了自己下意识的呼喊。温远大脑完全宕机，恐惧和绝望深渊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吞没了他。

　　眼睛被风逼成了狭窄一线，甚至泛着晕眩的白。阿玖的轮廓被勾成一团模糊的虚影，朝着他跃下来。

　　直到他被对方真实地拥入怀。

　　两个人落在一层较低的云面上，冲击力太大，阿玖抱着他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来。

　　温远发着懵，仍然没有从天旋地转里抽离出来，好一会儿才撑着身子半直起身，低头端详阿玖发白的脸色。

　　他们两个人的呼吸都不算平稳，又乱又杂还发热，烫得人意乱心慌。

　　“……温远！”阿玖重重锤了一下他的肩膀，咬牙喊出来，“你是想吓死我吗！”

　　温远被他吼得眼泪憋回去大半，语无伦次地捂住脸：“对不起对不起！！！”

　　这段让人心惊肉跳的插曲仿佛兜头就是一盆冷水，泼得温远脊背发凉四肢微颤。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情绪哪里还见得着影，悉数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印象中还是阿玖第一次这样大声对他说话，温远知道自己真的做了天大的蠢事，方才是温远不想看阿玖，现在直接变成了不敢，手掌在自己脸上覆得严丝合缝，生怕接收到一点来自阿玖的视线。

　　阿玖哑然，又好气又好笑地想去拿开他盖在脸上的手，温远依然纹丝不动。他只好一手捏住温远的一只手腕，一手把温远从自己身上轻轻推了下去，煞有其事道：“温远，你手再不放开，等下没办法碰到我，我就得再捞你一次了。”

　　“……”办法奏效，温远终于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不过还是倔强地别开了眼睛。

　　这脾气拧巴的小孩软硬不吃。

　　“……”阿玖垂头看了他半晌，握住他的手，干脆在他身侧躺下来。

　　晚霞绚烂，暮色偷拽着流云的尾巴慢悠悠地晃荡。

　　“我很好奇一件事，温远，”阿玖看着漫天霞光，轻声说：“在你们的世界里，难道只有‘伤心’是‘在乎’的情绪化表现吗？”

　　“谁告诉你的？”温远的声音闷闷的，“什么‘只有’？胡言乱语以偏概全误人子弟……谬论谬论。”

　　阿玖当然知道是谬论，却还是一本正经往下说，“漫画里，骑士一开始知道公主被女巫下了魔咒很伤心……公主知道国王王后去世非常伤心……”

　　——你也因为……好几个月见不到我而伤心。

　　“不全是。”温远说，“伤心只是一种……而且大部分情况是因为在乎的人和自己之间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嗯，比如说病痛，比如说死亡，还比如说……离别。”

　　温远顿了顿。

　　“反正表达‘在乎’还能有很多种情绪，不会只有伤心。因为在乎，所以才期盼对方好，并且因为对方好而真情实感地喜悦……也可能因为太在乎，所以也会有争吵，会生气。”

　　“生气？”

　　温远有些如鲠在喉。他微阖了眼，说：

　　“对，生气。因为在乎，所以希望对方与自己感同身受，嗯……即使他清楚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你是不是觉得很无理取闹啊？”

　　“没有。”阿玖摇了摇头，眼睛弯成月牙。

　　“那你是不是在故意套我话？”温远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阿玖大胆迎着他的目光，抖着肩膀笑起来。

　　“我以为你生气才回答你的问题的，你怎么净给我下套啊。”温远懊恼地抓了把头发。

　　阿玖只是笑，不答应他。

　　温远皱着眉长叹一声，愁云惨淡：“你怎么越来越不老实了，跟谁学的！”

　　“没有啊，”阿玖无辜道：“我除了你，什么人都没有。”

　　“……”

　　温远咋舌，后知后觉开始面红耳赤，匆忙把脸埋进云里。

　　“你对着我说了这些，也听我说说心里话好吗，温远？”阿玖收敛了笑容，温声说。

　　温远没说话，扭过头和他对视。

　　阿玖正了神色。

　　“或许你体会不到，所以我想告诉你。我并不知道自己何时诞生，也不知道自己存在了多久，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直以来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一天，一百天，一千天，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会觉得和你分开这几个月是件很伤心的事。”

　　温远一直沉默着，呼吸逐渐轻缓下去。

　　阿玖看了看他，继续道：“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因为这几个月对我来说很短暂。而是因为……因为你对我许诺了再见，我因此有了……期待。”

　　“我的生命里很少有‘期待’这个词出现，所以对我来说，不是后会无期，有期待，也有确定，就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我想……我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应该活在对与你重逢的期待里。”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也很特别。”

　　因为这份期待，我可以熬过等待的枯燥和思念的度日如年。

　　枕着的云松软，好容易让人生出慵懒的倦意。

　　温远睁着眼睛许久没眨，凝望着头顶这片苍穹。霞光褪去，深沉的夜色开始侵天占地，星星一颗一颗现了形，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好似光点溅落，在他胸腔里开出花来。

　　“嗯。”他最终轻轻地说。

　　风一吹，就听见胸腔中叮叮当当，是星星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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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你知道吗，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
——摘自《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