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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六】

      “总之,不许像上次一样追着我,目送也不要,你就好好找个地方待着,”温远和他约法三章,“我……我夏天考完试就回来。”

      “好。”阿玖点点头。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温远看他,轻声说,“不问……为什么我不要你送我。”

      “不问,”阿玖平静地摇头,“你要求的,我照做就好了。”

      “嗯……哦。”温远应下,纠结了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那,那最后一个要求。”

      阿玖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温远咬了咬嘴唇,有些不自在,“不用抱太久——”

      话音被阿玖的拥抱仓促地截断。

      胸腔相贴,刹那间好像心跳声都重叠在一起。

      怦怦、怦怦。

      温远把额头埋在他的肩上,眼眶逐渐湿红一片。他轻轻把阿玖推开,垂眸不去看他。

      “你现在走吧。我也要……回去了。”

      温远转过身,手指攥紧了挎包的背带。他的脚步顿了顿,又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般,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走到一半他还是回了头。

      “在乎”是件个神奇的词,开关般精巧敏捷,触动时就像平静无波的水面掷进了石子,能让没心没肺的人一瞬间就变得患得患失。

      胸前余温尚存,而那个人此刻却在云端之上,离他那么那么远。温远沉默地望着,举起了自己的相机。

      镜头里阿玖安静地坐着,从肩颈到脊背线条笔挺,冷漠又锋利,无端生出几分遥不可及的陌生。

      按下快门的瞬间,镜头里的人突然回过头。

      沉寂许久的风此刻不知从何处吹了起来,漫天细雪飞舞,裹着刺啦作响的枯叶,刺骨的冰冷打湿了温远的眼睫。

      他们隔着风雪遥遥对望,半晌,阿玖伸出手朝他摆摆,微笑着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

      “再见。”

      温远手一抖,放下相机抹了抹脸。

      ——泪流满面。

      ……

      温远的考试大获全胜,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父母想带他外出旅游,被温远干脆地拒绝。这次他收拾好行李,独自一人坐着长途大巴回到了山林深处的那座村庄。

      大巴车颠簸,一路上晃得温远头昏脑胀。温远调整了会儿呼吸,把视线投向窗外,景色一路绵延,不曾变换,长林幽深,阳光澄澈如洗。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地睡去。

      他在外婆家放好了行李,便拿起相机跑去了后山。温远站在水塘旁边取景,后山草木葱茏,几个月不见很多枝桠疯长,树影随着风和阳光摇摇晃晃。

      那时的温远也以为,自己会过一个和去年别无二致的夏天。

      直到刺头和黄毛出现在他眼前,两个人的眼神都带着慌张,平日嚣张跋扈的刺头低着头躲在黄毛身后,一言不发。

      温远警惕地看着两个人,缓缓放下了相机。

      “你们……干什么?”

      “把相机给我。”黄毛开口,要去抢温远的相机。

      温远闪身躲过,不甘示弱地回道:“我凭什么给你啊?”

      “听不懂人话吗!”黄毛的语调也骤然高了一个度,瞪着眼睛要上前,被刺头一把拉住。

      “……算了,”刺头小声说,“我们走吧,算了。”

      黄毛扭头瞪了他一眼,突然用力地把他的手甩开,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温远的衣领。

      他的个子比温远高,温远一整个猝不及防,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好几步。

      他们都站在了水塘的边缘。

      他死死地盯着温远,温远也死死地看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从自己的领子上拽下来。

      两个人僵持不下,刺头站在身后好几次打算上前,踌躇数番还是站在原地,用微弱的声音劝说着黄毛:“算了……”

      “我要你把相机给我!”黄毛几乎是吼了出来,“你最好给我识相一点,现在就拿来给我!”

      “我凭什么……”

      黄毛目眦尽裂,整张脸都变得可怖狰狞起来。温远想用力把他推开,不料黄毛忽地往前一撞。

      温远一脚踩空,大脑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视线被混沌淹没前的最后瞬间是刺头和黄毛错愕慌乱的眼神。

      下一秒,随着“哗”的一声,汹涌的水流灌进鼻腔和气管,耳膜要被轰鸣声撑到炸裂,他在刺骨的冰冷中挣扎,剧烈的咳呛截断了所有的呼喊。

      他逐渐感到精疲力竭,感到方才凶神恶煞的水流变得轻缓,感到世界一片寂静,无边无际的黑暗消弭了所有声音。

      好……困。

      他不堪重负地阖上眼,任由身体下沉。

      ……

      当温远再次醒来,首先被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晃得睁不开眼睛。胸前好像被压着千钧巨石,隐隐作痛的钝重扼制着他的呼吸。

      身边有人在小声抽泣,时远时近的嗡鸣撞击着大脑。他的嗓子干涩得发疼,痛感顺着喉咙火烧般直窜头顶,努力许久才勉强发出声音:“我……”

      “小远!”母亲急呼着扑到他的床边,眼泪应声而下,“你好些了吗,小远?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啊小远?”

      温远落水的第三天,终于从医院的病床上转醒过来。他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这么难受过,全身骨骼像是散了架又重组,灌进身体里的水似乎就这么留在了四肢百骸中,沉重又累赘,时时刻刻要把他往意识的混沌处拖拽。

      清醒的时候,他一直在想阿玖。

      我没有见到他,他怎么样了?

      会不会一直在等我?

      会不会……因为我失约就生气?

      温远眼神黯然,一直心事重重,医生过来检查他的身体都一言不发,别人问话时只会僵硬又机械地摇头点头,像只没上发条的提线木偶。

      后来的几天,母亲絮絮叨叨和他说了很多,他出事之后外婆本来也想跟来医院,却因为旧伤复发被母亲劝下,父亲听到消息时正在外省出差,听见温远情况稳定的消息后还是决定不赶回来。

      母亲抹泪提起了刺头的名字。

      “多亏了他,多亏了他……”母亲红着眼,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多亏了他把你救了上来……”

      温远眼神一滞,想起自己落水前刺头大惊失色的表情。他内心觉得讽刺,黄毛推了自己落水,作为同伴的刺头却摇身一变成了自己需要“感激涕零”的救命恩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疲惫,疲惫得不想开口也懒得争辩,后果已经发生前因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毕竟刺头救了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事实。

      而他也知道,当时没有立刻说出来的事,或许之后也没说的必要了。它会烂在肚子里,被时间封存起来,再也不见天日。

      这天中午母亲给他喂了点粥,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碗,剩下的粥就洒在温远的手和床单上。母亲抽来纸巾给温远擦拭,又端来一盆温水让他洗洗手。

      温远把手放进温水里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掌心好像有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是波纹的倒影映在了手心上,就轻轻搅动了一下水面。波纹散去,温远终于看清。

      那是一道疤。

      疤痕狭长,边缘凸起,像一座孤独又低矮的岛屿,横亘在手心。

      “……”

      他不知道这道疤是何时落下,没有残痂意味着没有一点痛苦,起码在皮肉上不曾感受过伤口在愈合过程中那漫长又煎熬的锥心刺骨。

      而温远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抽搐,心脏下了一场寒芒凛凛的剑雨,五脏六腑都跟着震颤,蛰伏数日的耳鸣重新发作,变本加厉地叫嚣起来。

      母亲推门进来,并没有察觉到温远的异常,而是径直走到床边,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你的相机,”母亲说,“掉在了草丛里,没坏。”

      温远抬起头,终于缓过神,缓缓伸手拿起了自己的相机。相机的外壳没有严重的损坏,只有部分地方零星地掉了漆。

      启动,翻阅。

      这一套动作温远做得麻木,前面的照片是一些自己随手拍下的风景,他一张张粗略地看过去,脸上漠然得没有表情。

      而从某一张照片开始,温远的眼睛骤然睁大。屏幕幽微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把满脸的不可置信照得苍白又狰狞。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温远的手腕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不停地来回按下按键,指尖深陷进按键里,皮肉上烙出一圈红色的轮廓。

      一张一张被照片翻来覆去数次,又被拍摄者锲而不舍地循回往复。

      怎么……可能。

      相机被主人抛开,跌落在病床的角落。

      我在做梦吗,我在做梦吗。

      温远咬着嘴唇,双眼无神地靠在床头,拿着相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仿佛被抽离掉全身的力气,刹那间灵魂也失去重量,只余一具浑浑噩噩的躯壳。

      纷扬的雪,纯白的云,有些灰霾的天……记忆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勾动起来,那个少年该与自己遥遥对望,或是和自己并肩相靠,他的笑容总是很淡,温柔地像糖水晕开。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相机里只有风雪呼啸,云端空荡。偶尔出现自己的脸,孤身一人对着镜头傻傻地笑。

      ……

      傍晚的时候母亲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想给房间通通风。她回过头的时候,发现温远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眼神愣愣的,眼泪却连珠成线,一把一把往下掉。

      母亲连忙走过去,坐到床边,关切地问:“怎么了小远?是哪里不舒服吗?”

      “温远?”母亲加快了语速,“到底怎么了小远?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温远不回话,眼泪决了堤般淌了满脸。母亲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旋转,在呐喊,在横冲直撞,回声阵阵,震耳欲聋。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他。

      我要……去见他。

      “小远!你干什么!”母亲见温远掀了被子就要起来,连忙把他按住,上扬的语调把温远硬生生拽回现实:“小远!”

      温远停下动作,眼泪堪堪止住,凝固的泪痕在脸上纵横一片。

      他开口,数次欲言又止,才小声地说:“我得回外婆家。”

      “你回去干什么?!”母亲的语气冷下来,“不行。”

      “我在那里落了东西,”温远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忍着哽咽,“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一定要回去。”

      “不行。”母亲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你最宝贝的东西不就在床头柜上么?你其他的行李外婆到时候会帮你寄回家,你还有什么回去的?”

      “……妈妈,”温远低声央求道,“你让我回去看看行不行,我……”

      “不行。”母亲斩钉截铁,“我之前只答应让你来外婆家一周,现在住院住的这一周已经要过去了。”

      “……”温远还要说什么,被母亲厉声打断:

      “你考上的可是一中,温远。”

      “我给你报了个补习班,”母亲说,“等这几天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出院回家。”

      “温远,”母亲见他垂着头沉默不语,语气又重新软下来,苦口婆心劝道:“发生了这种事,你不后怕,我们当父母的能不后怕?何况你要上高中了,什么东西什么事情能比你的未来重要?”

      “小远,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

      “你一直……是很懂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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