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竑晏

3、第 3 章

　　【三】

　　少年人的午觉很容易睡死，以至于温远猛地从床上鲤鱼打挺起身的时候以为自己睡过了头。慌慌张张爬上后山到了约定的树下，阿玖已经坐在那里翻看漫画了，温远就在他不远处站着，恍恍惚惚揉了揉眼睛。

　　……如果真的是场梦，那也持续太久了。

　　察觉到来人的目光，阿玖抬起头。他的眼睛总是很亮，温远不知为何又开始心虚，顿时脑子也不好使了，几乎是同手同脚走向他。

　　“你……”

　　“你能给我纸和笔吗？”

　　温远与阿玖几乎同时开口。

　　温远一愣，随即放下挎包，从里面翻出一支笔和一沓草稿纸：“你要学写字？”

　　“嗯。”阿玖点点头，“你昨天给我读的……我都能和字对起来了。”

　　？记那么快。虽然温远知道他大概真的很聪明，心里还是惊讶了一把。

　　“好，”温远笑着说，“我教你。”

　　“我想学写你的名字。”阿玖沉思半晌，才缓缓说，“上次看你写了一次。可是我并不是很能记住笔画顺序。”

　　其实他已经会写了。可这是温远的名字，阿玖在心里喃喃自语，写他的名字，一定要最规整标准才行。

　　“哎呀，我的名字有什么好学的，”温远难为情，拒绝了阿玖，“我还是写你的名字吧。”

　　温远不由分说，一笔一划又慢又重，写下“阿玖”两个字：“你看，像你的名字，这两个字呢都是先写左边再写右边……”

　　“其实我们的文字不难的，等下我拿那本漫画找几个典型的字把笔画写给你看，你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学会了。”温远说罢便打算拿放在一旁的漫画，余光里却见阿玖的神色有些失落，垂着眸心不在焉。

　　温远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连忙轻声解释，“我名字的两个字都特别常见，很简单的，你把字认会，举一反三一下，就自然而然能写了，用不着我教的。”

　　阿玖这才点点头，温远见他神色缓和，松了口气，又厚着脸皮凑上来，双手搂住他的肩，亲昵地要挂他身上，“那我继续和你商量个事呗。”

　　夏意正浓，少年人的身上暖烘烘，阿玖却对他的越界毫无反应，低头和他对视，两个人的呼吸都很热，肆无忌惮缠在一起。

　　阿玖等着他的下文。

　　“漫画我还给你读，”温远终于说，“但是……”

　　温远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我被爸妈丢到这里，他们每天都给我布置了作业，还要每晚检查。我可能得抽出点时间……做做自己的事。”

　　阿玖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瞪大眼睛，“你不用这样考虑我。你做自己的事是应该的，我也……我也正好学学写字。”

　　两小孩一拍即合，都开开心心盘腿坐下，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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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温远把漫画的第三册递给阿玖，再接过阿玖递回的前两册时，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距离他第一次见到阿玖的那个下午……都要过去一个月了。阿玖学起东西来真的很快，其实第一册读完就已经可以把漫画里的字辨认得七七八八，温远那时就想着不再给他读，阿玖却依旧坚持让温远逐字逐句读给他听。温远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全是凑在一起看漫画，他得先写完每天规定的作业，阿玖会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学写字。于是几本顶破天一周能看完的漫画，被他俩硬生生把战线拉成了几星期。

　　这边温远千头万绪，那边阿玖已经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拿起纸笔，对着漫画书誊抄。温远缓缓回神，连忙手忙脚乱翻出自己的试题，盘起腿靠在树前。

　　没过多久，一只白鸽悄无声息落在阿玖的手背上，阿玖抿唇看了它半晌，轻声叹了口气，把它凑近自己的耳边。

　　片刻后，白鸽飞开了，阿玖思索了会，起身走到温远跟前。

　　“温远……我得回去见一趟母亲。”阿玖没有过多解释，“现在就去。”

　　“啊？”温远正算着一道题，闻言笔尖一送，在纸上甩出一条线，“现在吗？”

　　去……见母亲？

　　神？为什么啊？

　　“嗯。”阿玖点点头，“来回要赶几天……嗯……地方很远，其实我也不确定。”

　　“诶呀，你要去就去，”温远很快压下疑惑，提高语调叮嘱起来，“没关系的，你自己也别太赶，注意安全注意休息知道吗。”

　　阿玖有些担心：“你别特地每天来等我，我回来了就会到这里来。”

　　被猜中心思的温远一哽，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会。”

　　这个下午温远做题的错误率创下历史新高。

　　温远回家时步伐异常沉重，每走一步都泛着诡异的低气压。家门口的鸭群与温远再次狭路相逢，纷纷见了妖魔鬼怪似的梗着脖子退避三舍，规规矩矩留出一条清晰的楚河汉界，恭恭敬敬等着温远先过。

　　温远撩起眼皮，与鸭子们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闷闷不乐地踏进屋。

　　吃完饭后温远帮外婆收拾碗筷，角落的摇椅被他那么不小心一撞，挂在上面的挎包顺势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顺着开口滑落，书本和雪花般的小纸片七零八散铺了一地。外婆经过时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调侃：“小远很喜欢把纸撕成小片小片的打草稿吗？”

　　“？”温远正不明所以，突然一个的念头隐隐约约冒了出来。温远急急忙忙放下碗筷，上前拽住老人的衣角，“我来吧，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外婆。”说罢手脚麻利地把纸片一张张收好，把它们不动声色夹进一本书里，再把其他书随便堆成一摞，抱着回了房间。

　　温远反锁了门，把书本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坐在床边。他拿起最上方那本夹着小纸片的书，打开，拿起第一张，随后是第二张，第三四五张……

　　每一张上面都写满了横七竖八的汉字，温远一看就知道是漫画里的台词，不过写得着实不敢恭维，歪歪斜斜没个正形，温远静静地端详着，想象着阿玖写字的样子，嘴角情不自禁，随着纸上的横竖撇捺一同飞舞起来。

　　“怎么那么……认真啊。”

　　温远眉眼弯垂，自言自语。

　　这些纸片估计都是从漫画里掉出来的，温远又拿了那两册漫画放在膝上。第二册的纸片少一些，纸片上的内容和刚刚的那些一样，都是角色之间的对话。温远再打开第一册，

　　那页卡着一枚纸片，比之前的那些都要大些，边角轮廓也更锋利方整。纸片的这面没有字，却隐约可见来自另一面的线条和墨渍。温远敛了神色，拿起纸片，不知为何呼吸成线，心跳如鼓。

　　温远垂眼，轻轻将纸片翻了个面。

　　两个字随即映入视线，连带什么东西一起直白淋漓地铺陈开，却和之前截然不同，端正工稳，力透纸背。

　　——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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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村的一位老先生逢十大寿，老先生德高望重，据说年轻时候是方圆十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外婆要坐村子里年轻人的三轮去参加中午和晚上的寿宴，家里没人管饭，温远理应跟着去。

　　阿玖四天还是没回来，温远记得紧，又实在担心万一他今天回来了自己不在，就一直站在三轮车旁边踌躇不前。

　　“喂，你到底上不上来？不要耽误所有人时间。”刺头带着妹妹妮妮和外婆坐在同辆车上，不耐烦地拍了拍三轮车后车厢的钢架。

　　妮妮跟着附和：“就是就是，男孩子还那么磨蹭。”

　　小孩之间的话，大人只当斗嘴打趣，听兄妹俩一唱一和，都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温远向来面皮薄，这次却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他径直走向外婆，垂头小声道，“外婆，我今天作业又多又难，怕写不完呢，我还是……就不去了。”

　　老人正要说话，温远连忙又说：

　　“我知道家里还有粥和玉米，凑合一顿饭没问题。”

　　这下大人们又一通唏嘘，对着温远啧啧称赞，什么成绩好肯努力，为了学习宁愿喝稀饭啃苞谷，天道好轮回，早就辍学在家终日游手好闲的刺头惨遭对标，正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温远自己也心虚得很，方才的金刚不坏之身此刻被戳得千疮百孔，只得欲盖弥彰地躲开刺头的目光，头也不回逃离了风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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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阿玖不在，温远闲着也是闲着，开始不分昼夜刷题，提前做掉了未来几天的任务量不说，正确率还出奇高。这个下午温远无所事事，一身筋骨都懒了下来，跑到后山就开始犯困，温远靠坐在树下，没几分钟便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起初睡得沉，到后半段不知为何，温远做了个诡异的梦，一会儿是外婆抱紧了他，而自己泪流满面嘴里不知道在叫着什么，一会儿又是阿玖站在云端之上，而他无论怎么样冲他招手呼喊他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温远无意识蹙起眉，盛夏的天气冷汗顺着额头脊背落下来，温远猛地一惊，直接睁眼仰面醒过来。

　　而梦里那个远在天边的人此时此刻就在他身前，正俯身看着他。

　　“！”温远措手不及，本能地在原地扑腾几下，活像只飞不起来的鸡。

　　“吓死我了……”温远拍了拍胸口，梦里的惊惧瞬间烟消云散，他抬头望向阿玖，树荫下阴暗，少年直起身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啊。”温远站起身，朝他笑着说：“你回来啦……等得我好辛苦啊。”

　　风沙沙地吹起来，树影婆娑，发丝缠乱。

　　“对不起，”阿玖轻声说，“我来晚了。”

　　“你道歉干什么呀！”温远连忙摆手，“哎呀我开玩笑的，不辛苦不辛苦，这才几天呢，一晃就过去了。”

　　远处隐约传来鸭群欢快的叫声，温远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他说：“你饿不饿呀？你们平时吃不吃东西？不如我给你蒸几个玉米……”

　　“温远。”

　　“？”温远一脸懵懂，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你能把手，给我吗？”阿玖说，“我……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他朝温远缓缓伸出手。

　　“……”

　　一时间四下寂静，草木噤声，蝉鸣匿迹，风也停息。

　　“……”片刻后，温远伸出手，握紧了他的。

　　阿玖笑起来。

　　“温远，去云端逛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