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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他的坟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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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
狭小脏乱的卫生间,唯一一扇小窗开在墙壁最高处,泄出苍白的光与冰冷的风,寂静,仅有气流涌进的呼啸。十字的窗棂倒影在林柏宇脸上,犹如一座孤独的坟墓。
“……这里是女厕。”秦天璇靠在隔间门上,抽着一支不知从哪捡来的烟尾。
“我知道。”这个场景甚是熟悉,林柏宇头脑中闪过那位少女,她飘逸的裙摆,丰腴的肢体,绝望的眼泪,“你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打算放虎归山,你任凭着一切发生。”
声音在幽闭的空间内产生回响,秦天璇随手把烟丢到一旁的污水里,未熄灭的烟蒂还在微微冒着烟,“你以为我真的敢站在丽莉那边吗?不……你根本不知道现如今这一切到底有多脆弱……我试过了,然后我才发现,我其实根本无能为力……”
“你不断告诉自己要不惜任何代价撑到一切结束,并前往梦幻岛。”林柏宇望向秦天璇,还抱着最后一丝她能浪子回头的侥幸,“但这一切压根就不会结束。”
“你那虚假的保证和藏起来的水果,说真的,几块小菜地的食物供给又究竟能维持几时?他们甚至根本猜不到你居然是想要亲自制造一种外忧内患的环境,以便随时都能踹出一个牺牲者去送死。你悟出了这里的潜规则,却仍不打算真正地出更多力治理。审判庭就是这样的地方,而你也同样是这样的人。”
“……然而,就是这种地方曾经萦绕在你我的美梦里。”话已至此,秦天璇却依然不肯松口,“就是我这种人能带你去往梦幻岛。”
“让尽可能多的人保持镇静与理智永远不会实现,而真正安全且高效的机器仅由核心的几人组成便已足矣,其余的不过都是预防变数的弃子。一套工具里需要作为中坚的钉子,锋利的凿子,测量的卷尺,出力的锤子,以及修正的扳手——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忠心耿耿的莫英,抚平焦虑的歌霏,过目不忘的外城女孩,维护秩序的方杉,还有你。”
“你根本不懂得发挥自身的价值,林柏宇。你分明足够聪明,也足够圆滑,甚至还足够‘隐蔽’,却一直在往错误的方向努力,而现实是没有群体的支持,仅你一人永远也无法抵达成功!”
“还不明白我为何要试图拉拢你吗?一个潜身于人群,转移矛盾,改变舆论,核查其余成员有无背叛,具有独特视角的次级监督者与协调者,这才是真正配得上你才能的身份。你日后难道不想去管理局工作吗?就算不谈假设谈现实,假如有你在,今早的闹剧又怎会发生呢?方杉本该更好地成为我们的力量,可实际上,他的私心却差点动摇了我们的集体——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这种不安分因子明明可以被提早化解!”
“……哈。”一声苦笑,不知到底在讽刺谁,林柏宇终究是妥协了,无论是对眼前的她,还是对仍尝试挽救她的自己。
这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但其实内容用两个字就能全部概括:狭隘。
“你才不是为了我,你只是想利用我。”林柏宇还是点出了这个事实,如此简单的道理,秦天璇却一直被她自己的那套逻辑给绕得个晕头转向。兴许,经过常年的自我催眠后,她根本意识不到思想上的局限性吧。
“……林柏宇,你依旧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非常重要,也许是你这辈子做过最重要的事情也说不准。丽莉就只会哭,站在大局角度上说,她的利益受损没有为我们的集体带来任何伤害,是你没搞明白情况,我完全没有利用任何人,我只是让他们发挥最大的作用。”
林柏宇还在笑着,“是啊,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来给你帮忙了。我知道那个白裙女孩在哪。”
秦天璇的脸上掠过一抹欣慰,这两天以来没发生过多少好事,但至少此刻,她真的认为是自己打动了林柏宇和她一同走上那条梦幻岛之路,这无疑是一种荣誉,一个可以在梦幻岛人面前拿出的优势,一项能够弥补“造反派子女”身份的邀功。劝人迷途知返的喜悦与履行梦幻岛预备居民职责的自豪令秦天璇愈发觉得她从来没有做错,也愈发地让林柏宇感到面前这人蠢不可及。
“她在……”
灵魂一时失语,林柏宇的心急速地冷却下沉。
“204教室里面躲风头。你必须去把她揪出来,使她暴露于所有的冷嘲热讽中间。”
林柏宇面无表情地看她,如同在凝视水面之下,一张浮肿的死人面孔。
“记住,是204教室,不要走错了,千万别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
“……谢谢帮忙,到时候我一定会向梦幻岛提起你所做出的贡献。”秦天璇感激地道。
“不用客气。”林柏宇笑得灿烂。
“你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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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就是这样。”方杉找到符泽川,两人之间谈不上和好,只是为各自的眼前利益,而暂时达成了共识的他们在走廊拐角处一起密谋着怎样才能除掉那个白裙的NPC少女,“让其他人想办法牵制住她,我去偷东西,然后再由你来传播谣言。”符泽川说。
“团结互助,不是吗。”临行动前,他轻轻冲着方杉道,后者笑了笑,他们一齐向着210教室出发。
“……怎么不是呢,兄弟。”
未成年的恶被围困于四四方方的校园高墙下,他们缺乏人性,缺乏责任,缺乏同理心,正如恶没有下限,校园霸凌也无虑顾忌道德和法律约束。
懦弱的同学,和稀泥的教师,无动于衷的家长。谁也帮不上忙,最终一切都在自我消解中走向不可避免的毁灭。
……用来除掉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
但这时的符泽川显然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群受考验者们,其实也都是缺乏人性,缺乏责任,缺乏同理心的未成年。即将发生在NPC少女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他们中的某一人身上,而更大的海啸也很快将随着这股浪潮接踵而至——
——这时的符泽川还不知道,他将是那头一个被其所吞没的人。
“你好?很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学姐,我们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
经方杉转述,歌霏、董耘,负责套话的这两人已经将那白裙少女牵制在走廊上,而从教室后门进来的符泽川则是趁机悄悄摸到空座位的书包前,将手伸进了其中那个最为隐秘的口袋。
入学典礼和寝室里的行李箱都代表这里刚开学不久,那么一笔大额的生活费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再考虑到女校内的陈设,现金的可能性很大。
没花多少时间,就如符泽川预想的那样,他很快就把摸到的钞票全塞进了自己兜里,又按原路返回从后门溜了出去。
发现丢了钱的白裙少女一定会报告老师,老师再向全班通知,而这便是散布谣言的最佳时机。
……简单来说,方杉会想办法让这笔不翼而飞的大额生活费变成“嫖资收入”或者“包养金”。这其中的逻辑就是:既然丢失的是这种不干净的钱,那么受害者的权益便也不再重要了。白裙少女会被同学们排挤、孤立、欺凌,而担心惹得一身骚的老师也会选择对这些视而不见,只做份内的事,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把盗窃案的调查抛到九霄云外,假装一切正常照旧。
这个年纪,首要的是清白,其次才是别的。
班级是如此一种人与人间、小群体与小群体间相互攻击以达恶意平衡的世界,而羊群里的黑羊注定会成为最好下刀的猎物,因为正是她的出现违背了这个世界的运作,把所有人心中细小的排挤、也许只是“单纯看不顺眼”这类简单的恶意吸收,最终每个人都跟随那个遭到放大了的声音行事——结果就是黑羊被逐出了羊群。清白者为了自证,只得消耗自己的生命。
……听上去就是卑劣者的下作手段,以至当摩卡得知这个提案后,只留下一声叹息便再无了踪影。但,还是那个大家都懂的道理……NPC是没有生命的,没必要太把同情心浪费到他们,或者,它们身上,对吧?
总之,符泽川有足够的信心让结局以最糟糕的形式收场。他向遮蔽处的方杉打了个手势,一切均已准备就绪,只差片刻时间酝酿。
于是剩下的时间,他打算躲进一旁的209教室内等待结果揭晓的那刻,却迎面撞上了正从拐角走出来的江兰。
“……我想我明白了你那晚的意思,但对于细节还是有点闹不清楚……你就没想着为我点明一下方向什么的吗?”符泽川不打算放她一马,即使自己的行为在危害代行者的利益,他也能拿秦天璇和方杉做幌子,反正在这件事上谁也逃不了。
听到问题,金发女郎的微笑依旧嵌在脸上,至少在人前是这样,可现在,符泽川却再也无法将其看作是友善的表现了。
“一棵树在森林中倒下,周围没有人,那么这棵树倒下真的有声音吗?”对方没有正面回答符泽川的问题,“有。但无意义。”
“都这个时候了真的还要讲谜语??”符泽川一只手拦住她的去处。
“这在我看来优先级更高。”江兰仍是那副淑女做派,只是眼神令符泽川感到不满,仅仅一瞥,他就能感受到那其中饱含了某种的蔑视,无论如何,这位代行者都相当自视甚高。
“我无法理解你的意思。”符泽川也拉下个批脸看着江兰,不过还是为她放了行。
“你在助纣为虐,秦天璇不该打算对那个女孩下手的。”她稍稍垂下了头,“快让他们停下来,加害只会使人短视。”
“我不清楚站在你那边究竟能为我带来什么,江兰。”符泽川叫她的名字,“在这里,我们的每一次所作所为都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博,这与人无关,秦天璇的计划虽不完善但至少可行,而你那些只言片语的擦边球只是让我拼凑出了一个猜想,甚至……不,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你愿意证实它并不是猜想吗?”
“审判庭联合会究竟在希望哪两方合作,以达成哪种目的??”
她摇摇头,“你太着急了,跳过现况看背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陷入更严重的混乱和更麻烦的窘境。”
符泽川从肺里呼出一口浊气,觉得再无可能从她身上撬出更多信息,便只是向前直直走入了教室。
“你太聪明了,也实在走得太靠前,以至把别人落得太远了。”江兰在离开前最后讲道,语气几乎如一道告诫,“如果不回过头的话,是无法看见其他任何人的。”
代行者的声音一下子被拉远,只剩淡淡的独特松木香气随着一幅幅油画的出现而被揭露了真身:209教室是一间美术室。
放置半身石膏像的石阶位于房间的正中,平面上放置的每一张冰冷坚硬的脸都面朝不同的方向,而那其中还不乏半成品与失败作,扭曲、破裂、缺失的面容掺杂其中,竟然给人以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感。
葛洛丽娅此刻正站在角落内涂抹着其中一张画板,符泽川凑上前,看清楚了那是一副有关俯视视角下双手、裤脚、鞋子、高台以及……楼下烟花一样炸开的鲜血,和蚂蚁似地围了数圈的人影的画作。
“……那是……林柏茂……”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这两天来,我一直在做噩梦,梦的内容无外乎都是那时的情形。”葛洛丽娅早就猜到了来客,但仍顾暗自神伤地望着手中的调色盘,所有颜料现已经融合成了一滩难以言喻的锈红,“人们在嘶吼,因恐惧而嚎叫,坠地的重响,从双臂上传来的酸痛、麻木与无法自控的剧烈抖动,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红色,红色,全部都是红色……”
“葛洛丽娅……”符泽川轻声唤她。
“那些梦很奇怪……我的记忆,我的想象,我的恐惧……好似都混淆了,再也无法辨别哪个才是现实……不论怎样绘制这些我所想要遗忘的事情都无济于事,那段记忆根本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抹除……”
“葛洛丽娅!”符泽川走上前,微使力地晃了晃她的肩。
“……抱歉。”这一刻,她眼中的焦点终于落在了符泽川脸上,而与此同时,泪水也是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了,“这两天来我一直在画画,没日没夜地画画,我……做不到把注意力放在任何跟审判庭相关的事情上。我知道方杉看起来很不对劲,然而我已经没有余力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没有的事!你那地图可是派上大用场了!就算只根据道听途说我也能推测出,好多人都是因为你那地图上分毫不差的细节才活下来的!”符泽川在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自责中,像哄孩子一样地哄她,颜料粘得衣袖上到处都是。
“……谢谢,谢谢……”葛洛丽娅语无伦次地抹着眼泪,也把自己的脸涂成了大花猫。
替她移开石膏雕塑,符泽川抱着葛洛丽娅让她好坐到石阶的倒数第二层上,这姑娘平日里就爱往高处跑,时不时就要到某座危楼大厦去吹风。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喊传来,他们暂对此充耳不闻。也是等她终于平复了情绪,符泽川才接着建议:“我觉得我们应该毁了这副画。”
“说得对。”她用右手去够左边肩膀,失落地低着头,“……我手下的所有作品都缺乏生命的火花,就连它也不例外。”
“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按照他人的喜好去临摹他人的画作……我的灵感已经枯竭了,现如今属于我的艺术终究也只剩下宣泄。哪怕当看到这噩梦般的画作时,我也只觉得它是一种对于现实机械式的再演。缪斯早就离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葛洛丽娅讲话的功夫,符泽川已经拿起刷子在画上面打了个叉,锈红的颜料沿着画板滴落,如同喷溅的鲜血烙印到木地板上,亦如厄兆悄然堆积,却始终无人发现。
“到时间了。”符泽川抬头看了眼表,与此同时,上课铃也刚好打响,“从刚才起外边就很吵啊……我先去前面教室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你就别难过了,审判庭的问题……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嗯。”葛洛丽娅用闷重的鼻音答应,目送那人闯出了门外。
……
符泽川所在的美术室离210教室仅有一个拐角之隔,中间只堆放了点雕塑课后的展品。周围太安静了,此时此刻脚底的木地板仿佛在无限地延长,江兰刚说的那些话中,唯独最初一句、也是看似最不重要的一句不知为何仍然在符泽川脑中回荡,却始终离顿悟差临门一脚:森林中倒下的树并不孤独,但为何无人问津?是因为树的数量太多了,哪怕它再试图变得与众不同也难以引起任何注意吗?一棵树倒下确实有声音,但如果没有人听见,那就和从没倒下一个样。森林里从来不缺树。可就算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一棵树罢了……
木门半掩着,面目全非的雕塑消失了,审判庭中天空的童话颜色又重新洒落回他的头顶,符泽川快速打量着周围,心跳得厉害,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进了他的眼里。
那是林柏宇,林柏茂的弟弟,他才交的新朋友,一脚踩在讲台旁的窗台上,半个身体已经跨了出去,窗帘被风卷起,如丝绸,如海浪,湛蓝的天空依然如故,明媚的清澈的阳光照亮了林柏宇的脸。
“你们不是想要看别人去死吗?现在可好,我这就来满足你们。”
林柏宇加重了自己口中那本就掷地有声的音节,每个字符泽川都听得一清二楚。满教室的人脸上都写着震惊,白裙少女倒在墙边,正准备轻生的她似乎才刚被少年推到了一边。
接下来的几秒画面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把头慢慢转向这边,神情中带着诧异,也带着惊喜,那双被绝望侵蚀殆尽的眼中因符泽川的出现而重焕光芒,尽管紧随其后的,只能是更痛彻也更无从避及的幻灭。
最后一声讽刺的短笑并没有被两层楼的高度拉长,坠落的瞬间,林柏宇仿佛才从一场长梦中醒来。
他好像终于睁开睡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正好,于是他来到一片只长着一棵树的草原,爬到顶上,眺望起远方的地平线。困意重新袭来,他只是跟随召唤,回到了梦中的永无乡。
黑铁栅栏刺透躯体,鲜血染红了胸膛。如今伙伴就在自己的目所能及之处,彻底与楼下那片玫瑰花圃融为了一体,符泽川却已经开始怀念刚见面时他的模样了。
一棵树在森林中倒下,无人问津,仅有一只曾在树枝上停歇片刻的野雀为它唱起挽歌。
这个故事以他开始,却没法以他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