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缘君路》公子子兰

16、第十五章：下界

　　“我输了。”孟衍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很浅，浅到韩轩荣都没察觉到。

　　不过韩轩荣也没看他。他垂首起身向他作了个揖，道，“是上神礼让了。上神心思并未全然于棋局之上，自然会输。”

　　孟衍敛了笑意，或者他根本无需敛色，那笑容之浅根本没有一人会察觉到，于是便显得他一直是那一副不苟高冷的神态，此时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倒是很不耐的神色。

　　他冷笑一声，道，“棋下完了，你可以滚了。”

　　韩轩荣正有此意。他也没有在意孟衍的言辞。因为他想着恐怕以后又是几百年不见了，或许再也不见了。所以他想，也许没必要再闹个不痛快。

　　于是颔了颔首，甩袖离去。

　　他走后，孟衍确认他已经走远了，于是将韩轩荣的那盏茶拿到面前盯着看了看，又看了看那盘棋局，含着笑，摇了摇头。

　　他有些时候，的确是真的太像音师了。

　　孟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方才他二人在下棋之时，他好似透过韩轩荣，看到了音师的影子。

　　音师的笑语晏晏、无奈皱眉、痛苦抉择……但他时刻提醒着自己，音师还没醒，他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那个冰冷的音师阁中……

　　……

　　“仙君……”

　　韩轩荣在下界之前，实在是忍不住，于是就偷偷摸摸地回到了音师门。

　　他望着床上那个脸色憔悴，唇色苍白的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着头，双手垂在两侧，跪在床前。

　　“仙君……”

　　音师门内弟子本就不多，自从音师沉睡后，门内弟子更是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已经所剩无几。

　　他本是可以正大光明从正门进，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他不敢从正门入，只敢从小门走，偷偷摸摸破窗而入。

　　他不敢从正门进，害怕被人看见了那些人会用手指着他，说他是白眼狼，说他不配来这儿，说他假惺惺，说他恶心…

　　他这么一个狂放不羁的人，竟有一日会畏惧人言？

　　他哂笑自己。

　　——

　　韩轩荣来到音师阁，跪在仙君床边，神情恍惚地看着床上的那个人。

　　“仙君……你看，你看这人间……我替您守得很好……您要是醒来，看见黎民安乐会很高兴的吧……看见我……”他顿了顿，“……我犯下滔天之罪，不敢奢求仙君注目……不过没有关系，我看见仙君就好了。”

　　他忽而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苦涩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几丝笑意，“……人间我为你守得很好，天下有鬼出祸世之地，便有我韩轩荣的身影。人间都称我‘仙君’呢！哈哈哈哈，上界这些神官们知道了，也喊我仙君。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意要嘲笑我……”他嘟囔道，言语中满满的不信，认为他们肯定是在取笑自己。

　　“我自是配不上‘仙君’二字的。这两个字太沉重了，我背负不起它的使命……而你从前背负着‘仙君’之美名，为了三界甘愿牺牲自己。可是，真的值得吗？”

　　他顿了顿，脸上那丝笑意早已淡去，丝丝委屈涌上心头，苦涩又充斥满了心田。

　　“一千五百年了，上界除了帝君孟衍他们，其他人恐怕都已经将你彻底遗忘了。人间……更是如此。”

　　边说着，他抬起眼，泪眼怔怔地看着师琅脖子上的一道郝然醒目的剑痕。

　　他缓缓地伸出手，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音师仙君，将他温暖的大掌轻轻附在了那道剑痕之上。

　　甫一触碰，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如激烈的洪流瞬间涌上韩轩荣的心头，他猛地一顿，“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韩轩荣敛了敛眸，伸出手擦拭了一下唇角，掩去那些血迹之后他站起身，走到师琅的榻旁，缓缓俯下身子轻吻了一下方才被他触摸过的脖颈。

　　艰难开口道，“……我真的好想你啊师琅。”

　　“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帝君他们……会不会从头开始就在骗我……你根本就不会再醒过来……”

　　“不……不会的！！！”

　　“可是……我真的……”

　　“太想你……”

　　“……太想你了啊！！”

　　“……”

　　孟衍此时正站在上空一处宫殿之上，瞧见韩轩荣正偷偷摸摸从音师门出来，他神情冷漠，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片刻便隐了身形。

　　——

　　从音师门出来后，他便走至何处台，手中捏了个诀，口中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咒语之后就纵身一跃。

　　再睁眼，他只身站在了繁华的人间大街上。他走在大街上，东转西绕，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人烟稀少之地。

　　此行……是乱葬岗。

　　韩轩荣步伐稳稳地往乱葬岗走去，东看西找，终于在一座尸山底下找到一具女尸。

　　那女尸经过百年的腐蚀，如今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但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深凹下的窟窿。

　　他看着这具裸露的女尸，垂了垂眸，抬手使了个灵力，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件披风来。他将披风小心地裹在女尸的身上，将她好生安葬了。

　　【既无来生，那就好生安葬你在世上的最后的一具尸骨吧。】韩轩荣想道。

　　干完这一切后，韩轩荣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仿佛他每做一件善事，自己曾犯下的罪行就会少一分，仙君所承受的痛苦就会少一分。

　　音师醒后看到这样的自己，一定会很高兴的吧。他想道。

　　“这位公子？您在这儿干什么？”韩轩荣的思绪被人打乱，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将头向后偏了偏。

　　只见一位老翁正瞪着一双幽幽的眼睛迟而缓慢地开口询问。

　　韩轩荣一开始还略有不解：谁会没事来乱葬岗？

　　但他在侧眼看了一眼那老人之后就很快定了定神，道，“迷路至此，不知归路。”

　　那老翁啊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

　　他笑吟吟地用一种机械般阴沉沉的声音对韩轩荣道，“小公子，你可来错地方了。这儿啊，是乱葬岗……唉，您快些走吧，往后走一段，再右拐就是出路了。”

　　韩轩荣礼貌朝他一笑，顺着他的话往里处走去。

　　他走在前头，而老人则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老人是个跛脚，眼中无神如一具死尸，他一瘸一拐地跟着韩轩荣，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那笑容幅度都快扯到耳朵根去了。

　　韩轩荣也从容地走着，仿佛丝毫未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越走到深处，那男子的笑容就越显得十分诡异灿烂且而且不怀好意到了极点。而在韩轩荣往右转那瞬间，他突然咯咯一笑，把手搭在了韩轩荣的肩上。

　　韩轩荣感觉到了他手的动作，立时转身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要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这位公子……”他咯咯一笑，阴恻恻地抬头看向韩轩荣，“您再走些路……”

　　“再往前走走……咯咯咯咯……”他厉声喝道，“那可是您的、黄泉路啊咯咯咯咯……”

　　他作势又要抬手往他肩上猛地一劈，可还未碰到他的头发丝，手中聚集的法力就溃散了……

　　那男子一懵，不明所以然。

　　只看得他面前之人双手持埙，正悠悠吹起曲儿来，那声浓厚，凄凉……似倾诉、呐喊，又似哀怨、叹悼……

　　那男子腿脚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匍匐在他的面前，一双鹰眼流下浊泪。

　　“啊啊啊啊啊……”他痛苦地抱住头，嘴里呢喃着呜咽着干嚎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那老翁痛哭流涕地趴在韩轩荣面前，像个疯子一样疯狂地敲打着地面。

　　韩轩荣见状，慢悠悠地收起玉埙，神情淡漠着看着那个老者，“人在世时你不珍惜，反倒用她来换取钱财度日……人死后，装什么深情款款？”

　　后一句不知是对这老者说的，还是自嘲。

　　他转身朝来时的反方向走去，经过老者身边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念你初犯，吾不杀你。但若是你再欲行凶杀人，吾必除你。”

　　“逝者往矣，去轮回再世，洗刷你的罪孽吧……”

　　语毕他不再停留，甩了甩一身朱红色的衣袍，似谪仙不染凡尘半分般大步离去。

　　老者满脸浊泪，渐渐在他身后化作点点星光，风一吹，散了个七零八落。

　　他该是寿终正寝死的。韩轩荣想道。

　　可因心中还有一丝残念未断才化为了一缕鬼魂…韩轩荣此次前来其实是想把前些日子的厉鬼尸体好生安葬了，谁能想碰到了她执念未消的老父亲……

　　韩轩荣走在路上，他迎着光，向着阳，嘴角轻轻一扯，叹了一声，眸光流转，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