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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眼下本是阳春三月,草庐外却纷纷扬扬下起了皑皑白雪。
      苏怀钰心下生疑,于是伸手一捻,却见那“雪粒”松松散散,缠做一团,入手既无冰凉之感,也不急着摧化,反而毛茸茸刺剌剌扎得人心头发痒,他这才恍然:
      原来这不是真的飞雪,只是个柳絮做的假物。

      于是苏怀钰便弃了那濛濛飞絮,打眼扫视周遭,却又见四周藩篱严严密密围出好大一片空地,空地当中竖起个草庐,眼下自己便置身这处院落当中。
      似这等陋室草庐,在京郊随处可见,这本无甚稀奇。
      只是待到他越过那片藩篱,欲往更远处遥望之际,心下却猛然一惊。

      那藩篱外原是白茫茫一片,既无道路,亦无车马行人。
      实在是白茫茫一片。此言并非虚指,却好似在一张白纸上只草草画上个房屋院落,却还未及在其上横添远近景致一般。

      见状,苏怀钰收回目光,复又细细探看周遭已现身之物。
      却见那花盆里虽也栽着山花数萸,闻之却无香气。角落一隅虽也有松柳数株,但观之却不见新芽。
      于是山花草木,处处皆可见此地并非存于世间,原又是自己的怪谲一梦。

      那梦里,苏怀钰默坐在院落内一石桌旁,石桌对面大约还坐着个医女。
      ——为何谈及“医女”,原是因着眼前这位夫人手中的簸箕里正捧着些药草来晒。至于又为何谈及“大约”,便是因着南柯一梦的缘故,眼见这周遭景致已荒唐至此,难说眼前这位夫人抱着堆草药便一定是位医女,若说她原是个药杵化形,也尚未可知。

      他打眼觑着这位夫人的侧脸,正不知在想些什么,想着想着,却不由有些气闷。
      自从遇上镇抚司里的那位秦大人,他便怪梦不断,而今细细想来,这寤寐之间,原也算是同那秦准的一段段孽缘。
      ——说起那秦准,苏怀钰依稀记得自己今日原是在南郊一处河岸边与他踏青,不想却突生变故,横遭一队刺客截杀。尔后又发生了何事来着?是了,原是秦准那人又不省心,追着甚么秦府管家便一头扎进了贼人埋伏,打斗间,自己也因一时不察,狠遭了人一冷棍。

      眼下大约也是因着那一闷棍的缘故,他深陷昏迷当中,这才让这等诡谲怪梦得了空隙,再次乘虚而入,等闲却不知如何才能破梦而出。
      思及此处,小世子便心头一乱:
      自己本就为一鸠占鹊巢之亡魂,如若不得其中门路,久久于此地耽搁盘桓,恐将生变故。

      却说这壁厢苏怀钰已将前因后果捋了个明白,暗自思衬间,抬头忽见藩篱外不远处,有一孩童遥遥喊了一声,正吵吵闹闹往院内这边跑来。待到那稚子走近,苏怀钰低着头往他身上看去,却见他虽身着粗布麻衣,却长得粉雕玉琢,很是可爱,再观之其眉宇之间,又隐隐像是自己极熟悉之人,思及此,苏怀钰拧着眉头想了许久,却怎样都想不起来,只好且先作罢。

      至此,苏怀钰早已忘了身处梦中一事,亦忘了今夕何夕,又因何至此,只是凝神端坐在药庐里的那位夫人对面,打眼看着,侧耳去听那稚子与对面夫人言语。

      “娘,我见私塾里的其他孩童日日都有爹娘接送下学,我的爹爹在哪里呢?”
      言毕,沈知微仰着脖子,在沈母跟前上下跳着脚,因又问道:“是在漠北吗?”

      那沈母本端坐苏怀钰对面石凳上,低头兀自晒着簸箕内一应草药,闻言却停了手中活计,敛目柔声问道:“这话是谁与你讲的?”

      “原也不是旁人与我讲的。”
      沈知微眨着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珠,腾出双粉拳攥住了母亲的衣袖,支支吾吾道:“我原本就记着的,再小一些的事情,娘抱着我,似乎是从很冷很冷的地方来。听私塾里的夫子说,漠北便是我们南景最冷的地方。娘,你说,知微说得对也不对?”

      “不对。”
      沈母行医多年,待人接物一向和气,便是遇见再蛮横再刁钻的病患,也鲜见怒意,今朝乍听闻自家幼子所言,却忽变了脸色,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知微束手呆在一旁,只当是母亲生了自己的气,便有些委屈地低着头,不知自己今番做错了甚么。

      见状,沈母暗叹一口气,又扯出一点笑意,将他拉至身前,复柔声道:“为娘没有生气。”

      沈知微闻言,眼前一亮,仰头笑道:“娘真的没生气?”
      “嗯。但你要记着,你爹已经死了,不在漠北,也不在这世间的任何其他地方。但就算是只有为娘一个,也可以好好地把知微养育成材。”

      沈知微闻言,半懂不懂地点着头,虽当下满腹疑惑,但孩童一向天真无邪,转眼便将此事抛在脑后,扯着竹蜻蜓,自去一旁玩耍了。

      那孩童走后,苏怀钰便拄着下巴,打眼看着那位夫人,但只觉这人长得面善眼熟,竟好似一位多年不得相见的故人。
      一时之间,却不觉早已深陷梦魇之中,忘了归途,不知来路,难以自拔。

      正当那苏小世子兀自沉溺经年旧梦之际,庭外枇杷树上一片俏皮的嫩叶,却借着股春风,顺着尚未阖严的窗缝钻入房内,呼啦一声盖在了他的眉心之处。
      苏怀钰乍觉一阵凉意沁人心脾,便不觉梦醒。
      睡眼惺忪间,又往周遭瞥去,忽觉自己似乎身至一农舍中,四下摆设虽稍显简陋,但胜在干净整洁。

      他闻着徜徉于鼻尖久未消散的药味,打眼往窗外遥望,只见那青瓦屋檐下,秦准正与一老者沐风饮茶,却不知在说些甚么。
      见状,苏怀钰心下一宽,心道虽不知眼下究竟何处,但有秦准在侧,想应不至于害了自己性命,思及此处,便捏着那片嫩叶,复又沉沉睡去,恍若倦鸟归林。

      那缕春风见苏怀钰又已熟睡如斯,便悠然叹了口气,又轻飘飘起了身,去往门外秦大人那处捉弄。

      秦大人今日原已飞鸽与疾风传过了信,眼下得了空,本在屋檐下与葛老对坐闲谈。
      他捏着手中玉佩,暗道美玉本来娇弱,沈知微的这一块玉佩却不知用何材质打磨而成,经此一番折腾,竟只隐隐裂了条微不可见的缝隙。秦准轻轻抚着那处裂纹,暗自出神,一时没了言语。又因抬眸望见庭下枇杷树长得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便慢慢想起两日前遭贼人围堵,于坠崖之际发生的一桩奇事。

      那日原是他乍见秦府管家,一时情急,便只身追了出去,紧随而出的苏小世子又因忧心着自己的安危,不愿抛下他一人独身而去,二人便携手循迹向前。
      谁料这一路果然有伏兵夹道,那些贼人准备充足,打斗间小世子遭了贼人一闷棍霎时晕了过去,便是秦准自己也身负重伤,便急忙抱起苏怀钰,往那来时的路上回撤。却不想竟因一时情急,于这深山老林里迷了路。
      待到他再度抬首之时,原已是前有追兵,后至悬崖,竟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

      秦准回头因见那悬崖看着虽险,其实却并不高绝,面对着眼前森然敌兵,他暗自思量须臾,毅然弃了杀出一条血路的莽夫之举,紧抱着已昏迷的苏怀钰,一路徒手攀着崖壁上的凸石树干谨慎而下。

      但向时秦准与贼人厮杀缠斗之际,他本于背上遭人砍了一刀,情急之下未曾来得及包扎,又兼已在那悬崖峭壁底下不知攀爬了多久,失血过多,早已精疲力竭,意识朦胧间,不觉便脱了手,自那崖上凌空而落。
      一时间,激得秦准心下一惊,紧紧护住怀里的小世子,只道今遭竟要命丧此无名山冈。
      正懊恼间,却忽觉一棵树将他二人托了一托,减缓了些许冲力,这才不至伤及肺腑,只是受了些许皮外擦伤,又幸得此处农舍的葛氏夫妇所救,便都是后话了。

      是了,任京中那些贵胄抓破脑袋,也一定想不到,这南郊悬崖不仅不甚陡峭高绝,崖下竟还住着一户人家,庭下还栽着株参天的枇杷树,还刚巧就栽在他们坠崖落地之处,堪堪护住了秦苏二人的性命。

      思及此处,秦准笑了一声,暗道从前只是听闻世事无常,今遭竟真让自己碰上了这等奇人异事。举目又见那树一派生机勃勃之气,似是被人精心培育多年,因问道:“而今我二人得以性命无忧,不仅要仰仗您夫妇二人善心援手,原是还多亏了这棵枇杷树,却不知老先生是从哪里得来的树苗,又为何栽种在此?”

      “此事说来话长。十余年前,此处发了好大一场疫病,一应中招者皆腐肉溃烂、药石无医。又因着京郊诸地其实与京内相距不远,这上京城里的贵人们惜命,京兆尹便承着各路权贵们的意,向先皇请了道旨,要将我等这些身患疫病之人群聚烧净。幸而当时有一名姓沈的医女心善,在京郊搭棚广施药粥,却如菩萨下凡渡世一般,将一应病患悉数妙手回春般救起,一时间那沈夫人也便在这京中声名鹊起。”

      秦大人默坐在旁听着,见葛老自顾自说了半天,也未提及这枇杷树的由来半字,只道是人甫一年老难免要絮叨些,恍惚间却听闻一“沈”字,却乍如拨动心弦,“铮”地一声忽回神,因问道:“秦某于京中行事多年,却从未曾听人说起过这位沈夫人的名号,这位夫人既是十余年前便已声名鹊起,那么,如今应是早已功成身退了吧?”

      一言毕,却听那葛老喟然而叹,因道:“非也。我们民间有句话叫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当时紫禁城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听闻得了一个甚么‘梦魇之症’,夜夜不得安眠,先皇张榜贴出告示,广揽天下名医。那沈夫人出名后,便也一并被拣选入宫,成了东宫里当差的一名医女。”
      他捻了捻白须,言语间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然蒙上一层水汽,又道:“小老儿还记得那天,我们这些幸得她所救的平头百姓,攒了些银钱,杀鸡宰羊,又在揽月楼买了一坛上好的清酿,便是在此处蓬庐内设下的饯别之宴。那天的酒,可真好喝啊。”

      葛老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仰头饮尽杯底粗茶,自觉今日触景生情,话便多了些,生怕惹人烦腻,便觑了眼身旁的年轻人,却见他脸上并无不耐烦的神色,已屏息凝神听了多时,便笑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沈夫人入宫后,仍时时记挂着我们这些宫外百姓的后遗病症,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总要遣了人来问一问。因而那一年忽隔两月之久,我等仍未见宫中有人来探询,便起了疑心去问,这才得知,那位沈夫人在宫中当职时,却不知惹恼了哪一位显贵,竟就一杯毒酒给草草赐死了。”

      言至此处,葛老不觉已潸然泪下。
      因在少年人跟前洒泪沾襟,他多少有些赧然,便清咳一声,又道:“当年知晓此事后,小老儿也曾去那乱坟岗上去寻沈夫人尸身,但因所隔日久,那尸身大约早已腐坏得不成人样,因而我找了多时也未寻见,便且携了那岗上的一抔黄土归来,葬在这处院中,这枇杷树便是那时一同种下的。”

      听闻此言,秦准心念一动,便举目细细打量起庭下那株枇杷树来。
      却只见那株枇杷树自顾自在这悬崖底下默默长了十余年,日日曝风淋雨,不觉间竟早已亭亭如盖。

      一阵清风拂过,吹得那枇杷树拢了身子向一侧倾倒而去,打眼望去,却好似遥遥冲秦大人作了一揖。
      秦准见此情形,一时怔然,不觉竟也躬身遥遥回敬一礼。

      葛老见此子痴状,朗然一笑,却忽如福至心灵般,因道:
      “说来也是稀奇,小老儿自种下这株枇杷树,虽十余年来不开花不结果,但长得倒是枝枝蔓蔓、繁茂至极,好似将这些年施下去的肥都一并使了来抽条生枝。”
      “而今观之此树行径,竟好像兀自活了这许多年,就是为了今日要在这悬崖底下救了你二人的性命。可见你们与它的确有缘。”

      秦准闻言,不由便走出了那屋檐底下,欺身上前,一手抚上那树的躯干,兀自沉默良久。
      一时间,那庭外不觉已刮起了阵阵凉风,少顷,又有丝丝春雨应声而下。

      秦大人正暗自思衬间,抬眸却见葛老不知何时也出了檐下,又搬了个竹编软椅在这树下沐雨击缶而歌,他凝神侧耳去听时,唯闻雨声淅淅,风声飒飒,那老者唱的却是: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曲声悠扬,自有一番空谷回响的意趣所在,秦准兀自出神间,忽闻葛妇高呼着自门内而出,却听她道:“醒了!醒了!另一位公子哥儿也醒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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