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说起来,云宁跟陆攸也算是一块长大的。
彼时,云宁的母亲陈氏还在世。
陈氏是一位非常温柔娴雅的女子。
她与别的女子不同,从不会将云宁拘在家里,叫如同别的哥儿那样,年纪小小就学着做家务,或者学女工。
她教云宁读书,允许他出去玩。
而陆攸便是他的玩伴之一。
两人幼时关系极好,时常在一块玩泥巴,下河捉鱼,雨天捡从地下爬出地面的虫茧,去后山捡蘑菇。
有一回雨后,云宁去后山捡蘑菇时遇到一条全身绿油油的蛇,是陆攸挡在他前头。
“别怕,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稚气未脱的少年保证。
后来这话,陆攸总跟他说。
一直到云宁十岁上,陈氏去世。
同年,陆攸随着父母去县里投奔有钱的亲戚,两个人便再也没有见过。
后来又过了几年,陆攸的父母又回到村子里来。
陆攸并未跟着回来。
陆攸的父母说他被征兵了。
前些年连年战乱,朝廷到处征兵。
村里有不少的后生也被拉去,可没一个活着回来。
陆攸娘每回跟人说起此事都要哭上一回,这么多年过去,眼睛都哭瞎了。
谁知就在去年春天,陆攸突然衣锦还乡。
他回村那日,云溪恰巧端着刚洗好的衣裳从村口路过,远远地瞧了一眼。
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男人足有八尺高,威风凛凛,就像是戏文里传唱的的大将军。
云宁完全无法将他与幼时那个斯文秀气的少年联想到一块去。
不过一别五六年,人有变化倒也正常。
听说,陆攸在战场上立了大功,是回来接他娘去帝都享福。
可他娘说什么都不肯去,说是要守着他阿耶的坟终老。
陆攸也就跟着留了下来,闲来无事去山上打猎。
偶尔两人在路上碰到,陆攸就跟不认识他似的。
当然,也不只是他,陆攸跟谁都不来往。
村里的人都有些怕他。
说上过战场的人煞气重,且还有人亲眼见过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头熊。
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传得绘声绘色。
云宁没见过,可也很怕他。
其实他人是好看的。
剑眉星眸,高鼻薄唇,英武非凡。
也不知是不是出去见过世面,举手投足跟他们这些乡下人也不一样,看着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公子哥儿。
具体多大的人家云宁也说不上来。
大抵就是娘亲在世时,给他描述的钟鸣鼎食之家。
而且,年前陆攸刚救过他一回。
那是一次雪后晌午,阿黄跑到后山去玩。
山里雪大,云宁怕它掉雪窝里出不来,一路追过去。
刚进山,他就遇到一头出来觅食的狼。
那是一头足有半人多高的雪狼,一对眼睛绿油油的,望着云宁流哈喇子。
当时云宁的腿都吓软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命丧狼口,是出来狩猎的陆攸救了他。
像是从天而降的男人朝那头孤狼拉开弓箭。
那头预知到危险的孤狼拔腿就跑,却在跑出一段距离后,一头撞见雪窝里。
一支箭横穿了那头雪狼的脖颈。
冒着热气儿的鲜血汩汩流了一地,染红了它身下的雪。
快要吓傻的云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面无表情的男人收回弓箭,冷冷道:“山里狼多,别到处乱跑。”言罢,就扛着那头雪狼走了。
云宁过后想,陆攸其实还是很好的。
幼时的玩伴,长大后生疏也正常。
更何况他是个哥儿,如今长大,再在一起玩,旁人也会说闲话。
可也更怕他了。
毕竟亲眼看到他远距离射杀一头狼。
从前在路上碰着假装瞧不见倒也罢了,只是如今碰着不说话,倒显得他有些忘恩负义。
思及此,不敢直视对方的云宁低低叫了一声“陆攸哥哥”。
陆攸比他年长四岁,这是自幼的称呼。
对方没作声。
过了片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
声音低沉沉。
有些胆怯的云宁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我要去洗衣裳”,匆匆朝着溪边方向去了。
他来得早,溪边空无一人。
云宁找了一个角落蹲下,拨开水面上的一些消融的冰块,把被单浸泡到水里。
冬日里的水是暖的,冻得僵硬的手放在水里泡一泡,倒是舒缓不少。
正捶打被单,突然有人问道:“你弟弟,又尿床了。”
云溪抬头一看,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妇人正居高临下望着他。
是村里里正娘子孙氏。
云宁弯着眼睫笑笑,“摁”了一声。
孙氏性子有些泼辣,是个心直口快之人,闻言轻哼一声,“她咋不叫自己的哥儿出来洗,回回都使唤你!””
这么多年孙氏明里暗里帮了他不少忙,甚至还为他跟张氏吵过架。
云宁知晓她待自己真心好,忙道:“不要紧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孙氏一听,叹气,“你啊,就是太懂事儿。你要是跟你阿耶说,你看你阿耶怎么收拾她!”
云宁苦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叫我阿耶为难。”
他今年年纪也不小,迟早都要成婚。
可阿耶却是要跟张氏过一辈子。
更何况,如今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阿耶的希望……
不像他,只是个哥儿……
*
孙氏听了,半天没吱声。
孙氏算是看着云宁长大的。
从前陈氏在时,孙氏还经常上门向她讨要绣样。
那是一个叫人看了就自卑的女子,性情温柔娴静,且心灵手巧,画出来的花样子,便是镇上最好的绣庄也比不上。
最重要的是,却从不嫌她们乡下人粗俗,十分热情好客。
当年,村里的女人,就没有不羡慕嫉妒陈氏与云秀才两口子。
就连孙氏也是如此,还为此与家里那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打过架。
那样花儿一样的女子,明明过着清贫的日子,嘴上总说,“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其实现在,也很好。”
只可惜,红颜薄命。
陈氏走的时候,云秀才差点没跟着一块走。
孙氏当时还劝他,就算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陈氏想想。
陈氏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云宁。
云秀才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一开始,也有人上门去给云秀才说亲,全部被云秀才一一回绝,说这一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把云宁拉扯大,也好告慰亡妻在天之灵。
村里的人无不敬重云秀才的人品,尤其是女人,没有哪个不羡慕陈氏。跟着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死也值了。
原以为云秀才真要为陈氏守一辈子,谁曾想,云秀才还是续了弦。
这也就罢了,当初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哥儿,如今被后娘糟践成这样。
孙氏不知云秀才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不过,人走茶凉倒是真的。
孙氏打量着眼前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与陈氏十分相似的哥儿,瞧着他生了冻疮的手,不由地红了眼圈。
云宁见状,有些无措,“大娘,我真没事。”
他不怕张氏坏,却怕孙氏待他这样好,因为不晓得要拿什么还。
孙氏叹息,“还好你早许了人家,要不然,指不定要被那个黑心肝的怎么祸害。”
提起自己的亲事,云宁微微红了面颊。
他其实心里也这样想。
总归再熬一熬,等自己成了婚,日子总会好的。
他腼腆一笑,“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其实现在,也很好。”
孙氏也跟着笑了,“这话,跟你阿娘在世时说得一模一样。”
今儿天好,这会儿断断续续来了许多洗衣裳的人。
孙氏截住话头,与人寒暄起来。
原本安安静静的小溪很快热闹起来。
几个跟着大人来的孩子在池塘边追逐嬉戏,云宁不由地想起,幼时与阿娘一同来小溪边洗衣裳的情景,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笑意。
村里人没有别的爱好,闲时总爱叙闲话。
云宁从不参与,不过旁人说时他也会静静地听着。
今日他们说得好像是赵员外。
赵员外是十里八相最有钱的富户,今年四十有五,家大业大,子嗣却单薄,膝下唯有一子。
因是独子,养得极为骄纵,平日里便是个欺男霸女的主,手底下有不少人命官司,被赵员外拿钱财压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那纨裤子弟前年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症,竟一命呜呼。
自从唯一的儿子因病去世后。赵员外便就放出消息,说是要纳一妾室为自己传宗接代。
赵员外人虽不厚道,但是架不住家中有钱,有不少人都心动。
毕竟虽嫁过去为妾,可若是一举得男,这赵家偌大的家业岂不是落到自己外孙头上,将来也好帮衬帮衬家里的兄弟。
就连继母张氏也时常痛恨自己没有生个女儿,若不然这破天的富贵指不定就砸到自己头上。
不过那些嫁过去的姑娘非但没有母凭子贵,没过多久,不是被发卖就是找个由头打死。
外头传言,赵家主母暗地里虐待小妾,赵员外惧内,不敢作声。
那些失了闺女的人上门去闹,赵家主母也只用了十贯钱便打发了。
如今也不到卖儿卖女的灾年,哪里愿意有人把自己的闺女推入火坑。
没有姑娘,赵老爷便退而求其次,又把主意打到哥儿的头上。
毕竟哥儿也能生养。
这世道,总有一些人见钱眼开。
云宁听得心生不忍,不由地在心里叹一口气:这一回也不只是哪家哥儿遭殃。
随即又暗自庆幸,要不是他早就已经与人订了亲,指不定他那个见钱眼开的继母也将他卖过去。
想起自己的未婚夫,云宁心里暖暖的。
临走前,他说等一回来,就去云宁家里提亲。
云宁将拧干的被单放回木盆,跟孙氏告别后就朝家去。
刚到院门口,他就听见里头有人正在跟张氏说话。
隐隐约约地,像是在说他的亲事。
听声音,倒不像是村里人。
他以为是未婚夫家里来提亲,一时没好意思推门进去,就在外头听了一耳朵。
待听清楚里头的对话,云宁手里沉重的木盆哐当一声砸到雪地上,刚洗干净的被褥上沾了不少的泥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