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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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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三年,元月十六。
江南。
平江县,云溪村。
十五刚过,云溪村的云秀才要随着东家出一趟省城。
天不亮,云秀才的续弦张氏就起床替丈夫打点行装。
她一边叠衣裳,一边道:“昨儿张媒婆来同我说起宁儿的婚事。”
云宁是宋秀才发妻所出的哥儿。
正在整理书箧的云秀才头也未抬,“宁儿的事儿我自有打算,你别管。”
一听这话,张氏就老大不高兴,面上却挤出一抹笑,“他年纪也不小了,村里跟他一般大的谁还没出嫁。莫说庄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里,十五岁及笄后也都许了人家。不知的还当是我这个继母拖着不让他嫁。”
提及云宁的年纪,云秀才一时没言语。
再过三个月,他就满十七,确实有些晚。
见云秀才不说话,张氏眼珠子咕噜一转,“宁哥儿他娘临终前给他留了不少嫁——”
话音未落,云秀才抬眼看向她。
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男人看人的眼神,就如同一把刮骨刀似的。
只一眼,张氏硬生生地将“嫁妆”两个字咽回去。
只是这咽得心不甘情不愿,十分地剌嗓子。
恰好这时睡在一旁七岁大的儿子嚷嚷着要起床。
张氏刚掀开被窝,一股子臭烘烘的尿骚味扑面而来。
这小祖宗又尿床了!
这个月都已经尿了三次,新做的被褥一股子尿骚味。
刚才没处撒的气终于有了着落,张氏扒下儿子的裤子就要揍他,可望着儿子酷似云秀才的脸,高高举起的手掌又轻轻落下。
若不是当初有他,云秀才也不可能娶她。
儿子是祖宗宝贝舍不得打,被褥却不能不洗。
张氏拆下被褥丢到一旁就去做朝食。
一推开门,她就瞧见正蹲在院子树下逗狗的云宁。
眉目如画的哥儿穿着过年新做的豆绿色棉袄,愈发衬得一张雪白小脸嫩生生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一个哥儿,生得跟个女妖精似的!
跟他那个短命鬼娘亲一个样!
张氏方才被压下去的邪火蹭一下窜出丈高,不由地想起当年一些不堪的旧事。
张氏年轻时曾是乡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提亲的人都快要将门槛踏破。
可她眼界高,一心想要嫁给自己的远方表哥云秀才。
云秀才不到弱冠就中了秀才,不仅是乡里唯一的秀才,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
想要做秀才娘子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张氏倚着亲戚的便利,时常去云秀才家里,将云秀才的娘哄得服服帖帖。
她原本以为两人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却不曾想云秀才竟然对一个外乡逃难的女子一见钟情。
那女子姓陈,据说祖上曾做过大官,是个大家闺秀,家道中落后,不得已流落到此地。
云秀才不顾母亲反对非要娶她,甚至为她放弃考科举。
尽管云秀才的母亲百般阻止,云秀才还是铁了心要与她好。
那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模样生得比她好,哪里能比得上她。
心里又恨又妒的张氏赌气嫁到云家村里最有钱的屠户,等着看云秀才后悔。
可没等来云秀才后悔,她自己先后悔了。
原来那婚前看似憨厚老实的屠夫竟是个酒鬼,把家里的钱败光不说,一醉酒就打她,醒来后又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求饶,就连她怀着身子都没顾及。
张氏将自己的不幸遭遇都归根在陈氏身上,每每瞧见成婚后愈发娇艳的陈氏,日夜在心中诅咒她。
也不知是不是她诅咒起作用,陈氏在云宁十岁上病逝。
而张氏的男人也在同年冬天,因为吃醉酒一头栽到河里,捞上来时人都已经冻成冰块。
张氏表面上伤心,心底高兴得都要疯了。
丈夫头七都没出,她以帮着照顾云宁的名义,见天往云秀才家里跑。
她原本想着一个鳏夫哪里离得了女人,谁知跑了一年都没捂热他那颗心。
一次,云秀才生病,逮着机会的张氏在他药里下了一些药,与他生米煮成熟饭。
那一回她便怀上了,云秀才这才不得已娶了她。
刚成婚时,云秀才待她十分冷淡,一门心思都在发妻所出的哥儿身上。
直到张氏生下儿子,云秀才才拿正眼看她。
云秀才当年没能科举高中一直很遗憾,不到五岁就替儿子开蒙。
而她的儿子也十分争气,六岁就能熟读《三字经》。
云秀才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待张氏也越发亲近。
伏低做小多年的张氏虽说终于凭着自己的儿子扬眉吐气,可一想起自己当时遭的罪,心中到底意难平。
张氏看着云宁那张酷似陈氏的脸,心中就有说不出的膈应,声音也不免尖酸刻薄,“一大早就知道玩,一把懒骨头!”
正在逗狗的云宁上扬的嘴角瞬间抿成一条直线,转过脸望向自己的继母,一对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映近一个双手叉腰,如同夜叉的中年妇人。
他眼珠子生得比常人黑些,眼睛像是沁了一汪水,湿漉漉地,格外招人。
张氏瞧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心里更加生气,还要说话,突见自己的丈夫黑着一张脸从屋里出来。
张氏嗫嚅着止住话头,将自己心中腾起的火气强压下去,向西边的灶屋走去。
云秀才扫了一眼西南角堆积的积雪,眼里浮现出一抹愧疚,“下回别起那么早扫雪。”
云宁弯着眼睛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反正也是睡不着。”
这话倒是实话。
被褥太薄,怎么捂都不热,倒还不如出来活动活动。
云秀才望着愈发懂事的哥儿,心中有些针刺似的疼,还想说点什么,幼子从屋里蹦蹦跳跳跑出来。
云秀才的眸光瞬间落在幼子身上,伸手摸摸他的头,问他昨日的功课。
被晾在那儿的云宁怔怔望着一问一答的父子两人,直到阿黄不停地蹭着他的脚,他才收回视线,在阿黄身旁蹲下,伸出手替他顺毛。
*
朝食吃的是小米粥。
桌上搁着一碟醋芹,三个煎得两面金黄的鸡蛋。
而云家却有五口人。
云秀才与发妻所出的云宁,张氏成婚时带着与亡夫所出的哥儿云文,再加上云秀才与张氏所出的儿子云谦。
今儿云秀才要去镇上,得赶半天的路程,要多吃些。
儿子是家里年纪最小的,自然也有一份。
当着云秀才的面儿,张氏不好偏私,自己所出的哥儿自然都没有。
她见云文望着正大口嚼着煎蛋的儿子吞咽口水,到底心疼,赶紧夹了一大筷子醋芹到他碗里。
这时自己的丈夫冷不丁开口,“明日得空给宁儿多做一床被褥。”
“不是才做的被褥?”张氏一听这话,认定必是云宁在背后告状,恨恨剜他一眼,嚷叫,“这话说的像是我这个后娘苛待他!”
“天地良心,哪回家里添东西不是先紧着宁哥儿。你去瞧瞧文哥儿床上瞧瞧,背面上头都还打着补丁。”
“人人都说后娘难做,我今儿算是体会到了,可怜我一针一线都不敢偏了,就怕外人骂我这个继母,到头来外人不曾说我一句,我自己的男人反倒是埋怨上了!”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张氏越说越伤心,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像是委屈到极致。
一句话也插不进去的云秀才沉着一张脸。
*
“被褥很厚实,真是我睡不着。”
面色平静的云宁开口打断张氏精彩绝伦的表演。
张氏的哭声嘎然而止。
“阿耶,真是我睡不着。”云宁弯着眼睫望着自己的父亲,笑得天真,“跟张婶没关系。”
云文的被褥上确实打着补丁,可是里头的棉花却是新棉花。
他偷偷摸过,很软。
而他的被面看似新的,里头的棉絮还是阿娘在世时给他做的,早已硬得跟石头似得。
云秀才是个读书人,自然不可能去翻一个哥儿的被褥衣裳。
他不想阿耶为难。
*
心里有鬼的张氏不自觉地松一口气,一边拿帕子抹着眼泪,一边觑着云秀才的神色。
神色有所缓和的云秀才把自己碗里的其中一个煎蛋夹到云宁碗里。
云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氏。
张氏黑着一张脸,嘴角向下耷拉着。
“快吃。”云秀才视而不见。
云宁闻着香味不自觉地吞了口水。
他都已经忘记煎蛋是什么味儿。
不过他还是将鸡蛋夹回到父亲碗里,弯着眼睛笑,“我不爱吃煎蛋,阿耶吃。”
父亲一个人要养活一家子,已经很不容易,得多吃些才行。
云秀才知晓云宁是在心疼自己,眼睛有些泛酸。
这时吃完煎蛋的云谦直勾勾地望着父亲碗里的煎蛋,“耶耶,我还要!”
云秀才的那点子酸醋瞬间烟消云散,笑眯眯地把煎蛋夹到幼子碗中。
云宁见状,眼底闪过一抹失落,低下头吃粥。
虽只是普通的小米粥,他吃得却极仔细,小口小口抿着,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张氏瞧着举手投足愈发像他那个短命鬼娘亲的云宁,再瞧瞧大口大口吃粥,吃相跟他那个死鬼父亲一模一样的亲生哥儿,心里恨得牙痒痒。
自己当初比不上那个短命鬼,自己所出的哥儿也比不过!
得想法子赶紧把他弄走。
这个家有他就没她!
*
早饭过后,云秀才携幼子出发去镇上。
临走前,云秀才不忘嘱咐张氏,“宁儿手上生了冻疮,别叫他碰水。”
张氏知晓这是云秀才在敲打她。
不过他父子二人这一去就是半个月,家里还不是她想要怎样就怎样。
张氏怎么说怎么好。
直到目送父子二人消失在道路尽头,笑盈盈的妇人瞬间变了脸,瞥了一眼木桶里散发着尿骚味的被褥,恶狠狠地瞪着云宁,“去把你弟弟的被褥洗了!”顿了顿,又道:“你弟弟聪明伶俐,将来必定出人头地。让你给他洗被褥,也是你的福气。将来他长大,也领你这份情,少不得要看顾看顾你。”
云宁心想,七岁大还尿床的孩子在他们村里倒是独一份,委实聪明伶俐。
不过这话说出来必定落不到什么好,早已习惯的云宁端起木盆一声不吭地出了家门。
见云宁走远,张氏一口气儿终于顺了,匆匆入了灶屋。
片刻的功夫,她从灶屋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
如同豆腐一样嫩滑的鸡蛋羹上头洒了几滴香油,上头浮着翠绿色的葱花。
云文见状,顿时眼睛发亮,也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张氏见他像是几辈子没吃过鸡蛋,又嫌弃又心疼,“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多吃些鸡蛋养一养,迟早也能养得细皮嫩肉。
总能把那个小贱种比下去!
*
小溪在村子西头,云宁需要横跨半个村子。
今儿放晴,金色的日头笼罩在这个不足百户的小山村上,映着皑皑白雪,焕发出流光溢彩。
一向懂得苦中作乐的云宁一边沿途欣赏雪后初霁的美景,一边在心中默背着昨夜看过的医书,谁知一不留神撞到一面高大的肉墙。
若不是对方扶他一把,他连人带盆都要滚到厚厚的雪窝里。
惊魂未定的云宁抬起眼睫一看,冷不丁对上一双黝黑幽深的眼眸。
是同村的陆攸。
亦是村里唯一活着回来的军人。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请宝宝们多多支持!
日常文,应该没有什么需要排雷的,如有,后续会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