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中行》和光十六年

4、石头

　　从风烛坡上弘麓书院的坡路被修得蜿蜒，还种了层层叠叠的樟树。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前后离得远了，中间就多了一些朦朦胧胧的碧色的帐。
　　来人这么多，除去有权有势的官家商贾少爷的无关随行人员，还有许多人都是来凑个热闹，徒劳而返的。
　　弘麓书院并非官家办学，是嵇芒自己的学庠。坐地十余亩，是个顶小的学序。每次招收学子，也要经过极严格的能力考察，天赋灵脉悟性以及基础修为必不可少。最后能够顺利进入弘麓书院的也就那么廖廖十人余。
　　直到现在，倘浅回忆这些，也免不了觉得南柯一梦，恍恍惚惚难以自拔。
　　如果是回到了刚入弘麓书院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会见到道骨仙风的嵇芒，会见到还城府浅薄的姬临，还会见到尚且年少，一颦一笑都纯净柔和的子歌。
　　一切都从这么早的时候从头再来了，一切一切难以思议的，或是温馨可人的、或是杀伐血戮的往事，是不是都要重新经历一次呢……
　　可是这也算是，自己夺了子歌入门的机会，还要做这样不忠子歌的事情吗？
　　他难免心慌，只好先勒令自己平心静气，不要东想西想。
　　很快再拐过一片高大的樟树，弘麓书院就会展露眼前。
　　“你什么意思！”
　　未曾等他从飘忽不定中彻底把脚放在实处，就听到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其中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么高声质问道。
　　倘浅眉头一挑，思绪忽然极其猛烈地炸了开来，一片空白，却又充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各种——
　　非常不对劲。
　　倘浅本身便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后来叛出之后更是如此。此刻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疾步朝着弘麓书院门口乌泱泱的一帮人中去。
　　见缝插针地挤进看热闹的人群的时候，四周乱糟糟的声音里不乏有劝架声，还有更多的窃窃私语和幸灾乐祸——
　　只见人群中间空出来的空间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却比倘浅此时的视线矮得多，看上去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两人锋芒毕露，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矮一点的那个，身着做工精致，针脚平整的水蓝色华服，此时已经拔了剑，剑柄上镶着蓝色玛瑙，其人身后站着轻甲随从。这人就是姬临——
　　而另一个稍高一点的，一袭月白风清的麻布长衫，袖子已经被撕破了，独自一人，正如临大敌地挺直了背站着——
　　这人赫赫然是倘浅！！
　　准确地说，这是十四岁的少年倘浅！！
　　大脑里除了尖啸的长鸣就是一团混沌，无法思考，倘浅滞在原地。
　　那少年倘浅绷着极其难看的脸，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倘浅一个人如飓浪狂风一般的震惊。
　　原本以为踏入溯生之路，神魄怎么说也是回到自己原有的躯体上，没想到竟然并非如此！
　　如此看来，怕是也不会生在其他人的躯体上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这邪门塑造了一个新的躯干，来容纳他回归的魂魄。
　　为什么自己觉得修为尽散，但是灵脉几乎是重塑成了极其华丽天赋的感受？原来是溯生门这逆天邪门，生生给他塑了一具崭新的天赋的躯体！
　　“溯生门啊溯生门……”他喃喃自语，“那我现在是谁呢？”
　　长相还和以前一样吗？但是看样子身高身形就已经有差别了。这具身体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是重塑了一具崭新的毫无背景的人物吗？
　　倘浅看着少年倘浅那张光滑又棱角分明的面孔，荒唐地想道——这副俊秀模样
　　啊。
　　白玉双子，霁月和风。
　　这句话不单是说两人的修为与背景 。子歌生得温润秀色，荷花玉颜。倘浅则相貌霜峻，棱角分明，剑眉一挑，星目盈盈秋水，带着些不近人气的冷冽，只消一眼能惹得良家少女羞赧垂头。
　　从那尚带着稚气的少年倘浅身上也能窥见，即使此人脸色难看得要命，相貌却仍是卓然不群，一顶一的好。
　　周遭看热闹不怕事的围观的人也有不少窃窃而言：“鹤立鸡群啊……”
　　也有同情：“是啊，不过这一来就和姬临公子结了梁子，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也有挑事：“若是英雄，怎么敢不拔剑来和姬临公子公平对决？”
　　幸灾乐祸的：“若是他忍不住拔剑了，就再也和修行无缘，而且怕是余生都要活在烂泥里面了，那可是燕公子。”
　　嘈嘈杂杂，众口悠悠。少年倘浅明显也是听到了这些纷扰的话，脸色很是苍白。
　　他抿了抿嘴，右手无意识地搭在那一柄做工略显粗糙的铁剑柄上摩挲着，看上去非常隐忍。
　　倘浅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是一件什么事情——
　　当年倘浅花光全身家当换了一套体面的细麻衣，只为了赴弘麓书院求得一学。初到风烛坡下，就因为挡了姬临的马车路，被姬临的马夫一鞭子抽成了一个“断袖”。到了弘麓门口正要抬脚踏入，又被姬临一群人中那个马夫挤开。
　　倘浅火气冲到头上，便用那“断袖”甩开那马夫的肩膀，将那马夫弄得是人仰马翻，倒在人群里。
　　那马夫气急败坏，找姬临告状。姬临不知所以，还以为倘浅挑事，双方起了争执，情绪不稳时，姬临拔了剑就指着倘浅。
　　少年倘浅，可是比现在更拧巴的犟种，本来就是火气齐天，却偏偏闭口不谈自己的委屈，就是要和一群人硬碰硬。
　　直到姬临拔剑，像是被冷水一头泼到脚，委屈才真真切切地涌了上来。
　　可是越是这样，倘浅就越是三缄其口，一语不发。直到子歌出门调和，站在倘浅身前的时候，这场闹剧才就此打住。
　　倘浅想起当时的场景，记忆里姬临拿着剑指着自己的样子和当下的情景重合在一起，眼前那个挺着背站着不言的少年倘浅，也让自己心里当年滔天的委屈和崩溃化为了实景。
　　或许换了今天的倘浅遇到相同的事，免不了一番讥讽回怼他们，然后再施施然扬长而去。只是当时的倘浅，是断然不会开口的。
　　就只会让这些委屈全都偃旗息鼓，人后再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自己舔舐伤口，让那伤口结成痂，刻在心里面。
　　倘浅不知道是被自己刺激到了，还是被眼前这个小倘浅触动到了，他忽然感到气恼、并且难过。
　　他本不是个冲动的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并步上前，虽然修为散去，天赋却摆在那。他将灵力汇在指尖，不轻不重地击在姬临那剑身上，将那剑打得偏开来。
　　倘浅挡在少年倘浅的身前，冷冷开口：“恕在下冒昧，尊车夫驾马险些撞到这位小公子，用马鞭撕破别人的袖子，进门推搡他人，公子倒是徇私，还拿剑指着这位郎君，莫不是有些不合适？”
　　姬临也没想到会有人敢堂皇冠冕地站出来忤逆他，当即愣了愣：“你是什么人，你说什么话？”
　　多活了十四年的倘浅什么样的人没有惹过，更何况是这毫无修为的小姬临，毫不客气地回应：“我说阁下不长眼睛，阁下的走狗仗势欺人。我看燕公子也是个讲究人，干得原来是这般徇私是苟且之事么？”
　　有朝一日竟也能用“走狗”来称呼别人了。倘浅不合时宜地心想。
　　四周的声音很快变了风向：“真的吗？”
　　“是这样……”
　　“真是可怜。”
　　“燕公子竟然……吗……”
　　姬临的脸色更不好了。倒不再是因为怒火，更多的是因为下不来台的难受。他的剑锋抖了抖，被他“铿”得收回了剑囊里。
　　他憋红了脸，才挤出一句：“阁下片面之词，又怎么能证明孰真孰假？你们二人若是串通一气，本公子岂不是被你们戏弄，我的人岂不是无端被你们欺负了？”
　　“孰真孰假，长眼睛的自然知道。”倘浅笑了笑，眼神就这么锐利地落在了马夫脸上，“阁下还要把众人和燕公子都当三岁小儿戏耍吗？”
　　那马夫本来一副不平模样，被他的眼神杀得片甲不留，光天化日之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抖擞了一下只好把眼神投向了姬临，开口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那小子站在马路中间，挡了咱们的路我才故意吓唬吓唬他……”
　　“废物！”姬临一听他认罪，气得不行，彻底把怒气泄了出来。这一袖子掀开，便使得那车夫再一次被掀倒，“本公子千里迢迢来此处求师问道，你倒是来给本公子挑事儿！还得本公子替你收拾烂摊子！”
　　那车夫狼狈地爬起来跪在地上，不停地道歉：“奴才该死啊…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姬临一口气发完火，才黑着脸看向一前一后站立着的两人，呼出一口气，语气出人意料得平缓：“阁下的衣物，本公子会赔偿。本公子替家奴向阁下道歉了。”
　　随后他拱拱手，转身进门：“恕不奉陪了。”
　　姬临后面七八个人都跟着走进门，周围的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了，也都意犹未尽地散了开来。不少人的目光都偷偷往倘浅身上瞟，此番又是博得了一大片各怀心事的关注度。
　　倘浅这才收回锋利的目光，侧身回头看向那矮自己一头的少年倘浅。
　　少年倘浅黑黝黝的眼睛很是透亮，盛着格外清澈的水光，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也对，这个时候的倘浅虽然日子也不好过，但心智多少还是比较单纯的。
　　“……”
　　一口伶牙俐齿到了自己面前反而都变得有些难以出口了。
　　“多谢阁下。”反而是少年倘浅率先开口，欠了欠身，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但是……我的事情，不用…阁下管。”
　　语气很是别扭和生硬。随后他便转身，看上去就要离开，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又回头补充：“祝阁下求学旗开得胜。”
　　“……”
　　倘浅着实是被少年的自己气得哽咽，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自己那个时候就是那么拧巴那么生硬，就像一块硬硬的石头。
　　你踢他一脚，他会反复给你；你抚摸他，他会无措，却怎么也收不回自己外壳的冷硬。
　　硬的不吃，软的偷偷吃。
　　倘浅心里不舒坦，徒然又生出些看不惯与恨铁不成钢来。
　　怎么这样啊？自己原来以前是这样啊。
　　真是自己气自己，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