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儿月》桃子小锦鲤

3、第三章

　　莫思求，近些年来一个令江湖人士闻之色变，心惊胆战的名字。更多时候，大魔头莫思求这个称谓更广渗人心。

　　无人知晓他出身何地，年龄几许，只知他在数年前突然现世。其人鲜少公开露面，但由他而起的纷争祸事却件件惨绝，其悚然之程度，闻者皆咬牙唾骂，尤其各正派人士，恨不得除之以后快。可惜因其深不可测的强劲实力，多次追捕围剿不成，反倒自损万千。莫思求之恶名也由此常年高居邪榜榜首，可谓武林公敌。

　　当唐乐颜将今日之事述与唐清海时，后者骤然色变。

　　唐乐颜以为自己看错了。

　　爹的神情非惧怕，非恼怒，而是痛惜，甚至愧疚。苏饮匆匆闻讯赶入屋内时，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无言喟叹。

　　“爹，娘，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大魔头莫思求当真与爹您有过节？”唐乐颜按不住性子，焦急发问。

　　唐清海看了看唐乐颜，又望向立于一旁默然垂听的唐不枉，长叹一声，缓缓道出原委。

　　殷怀大陆万古千秋之悠悠岁月，修仙问道乃成风气，尤其各派逐渐兴盛以来，前去拜入门下者如恒河沙数；奈何大多资质平庸，又吃不得修习之辛苦，半途而弃比比皆是。因而真正为天下所认可或忌惮之人，有各派排行作正邪榜提名，居榜者中更甚有几人，世间不知其容貌，仅靠名号便足以被誉为传奇。

　　而这为寻常人称羡的修仙广世间，内有奥妙。

　　万物皆有灵。天地间山水深林多隐有秘境，仙气浓郁，滋生灵息，故而幽渊藏蛟，香森养狐，珀溪饮鹿，露草伏兔。灵兽们年年吸日月精华，逐化人形，悄入世寻求成仙得道之法。

　　然，灵兽化人之秘密暴露，引起轩然大波，当时有某种言论流传，熏陶多数人思想过激，认为动物就是动物，怎可以人模样言语行事，定是妖物，不分青红皂白统统赶打赶杀，硬生生屠戮了不少无辜灵兽。

　　唐清海尚为少年时，曾于某次上山游玩遇见同为少年的莫思求。两人一见如故，交谈甚欢，因此成了挚友。

　　后唐清海四处求学游历，莫思求欣然结伴同行，两人风雨共济数载，历经不少挫折，感情日益深厚，干脆义结金兰作兄弟。

　　唐清海武学上乘，胸怀大志，豪誓要成为江湖闻名的大侠客，仗剑天涯，除恶扬善。莫思求性子温和，多愁善感且带些脆弱，虽更善笔墨诗赋，但情愿与挚友携手并肩，实现他的梦想。

　　原以为日子便这般悠悠冉冉安乐度过，直至他们二人游历至一座小镇时，正撞上镇外人声鼎沸，百姓及几个武林人士打扮的汉子围成几圈，伴随着吆喝不断，那几人好像在鞭打什么东西。

　　两人挤进去一看，竟是一头长角梅花鹿，被倒挂在树枝上抽打得鲜血淋漓，已然奄奄一息。

　　唐清海正纳闷，莫思求脸色剧变，素来羞怯在人前言语的他竟急急冲上前去挡在鹿面前，颤声喝问，“他犯了什么错，要这般折磨！？”

　　那几个汉子见突然冲出个人来，吓了一跳赶忙停手，定睛一看是个柔弱书生，便没把他放在眼里，大咧咧道，“您有所不知了，这贱畜乃妖物，变作人模样四处招摇撞骗为害人间，若不是有高人看破将其降服，我们还被它蒙在鼓里，大伙说说，此等恶物是不是该千刀万剐方能解恨？”

　　围观人群顿时高呼起哄，“对，杀了它，扒它的皮，抽它的筋！”

　　莫思求几度开口都被众口杂乱的喧哗声压盖过去，无奈涨红了一张俏脸，恨恨瞪向施暴的几人。

　　有一人不耐地喊道，“我说你这白皮书生是哪里冒出来的，赶紧躲开，别妨碍我们行侠仗义，替天除恶！”就要上前将莫思求拨开。

　　莫思求终于大怒，扬起双臂挡在鹿前，厉声呵斥，“行侠仗义，替天除恶？我看你们才是穷凶极恶之徒！”他浑身虽微微战栗，仍口齿清晰地反驳，“此鹿乃灵兽，性温良，绝不会作害人之事，你们有何证据说他四处招摇撞骗，为害人间？更何况若你们当真是正派人士，会使这般腌臜的方式残杀他人么？”

　　“嘿，奇了怪了，你这么袒护这头畜牲做什么？你跟它是亲戚同类不成？”拿着鞭的汉子作欲挥鞭状，“滚开滚开，大爷的鞭子可不长眼，若是伤到你的细皮嫩肉，把你这张小媚脸儿打花了，可别怪大爷我不怜香惜玉！”

　　这赤裸裸的羞辱引发周遭哄然大笑，莫思求脸憋得赤红几乎滴出血来，噙着泪死死咬牙，却仍伫立不动。

　　还未等那执鞭汉子龌龊笑完，脸上忽的捱了重重一记飞拳，耳朵嗡地一声眼前花白，腾腾两步朝后飞跄出去，摔倒在地溅起半空尘土。

　　当场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看向从人群中冒出正举着拳头满面怒容的唐清海，一瞅不是好惹的料，谁也没敢吭气。

　　唐清海虽奇怪莫思求头一次这般冲动，何必为了一头鹿与陌生人大动干戈，属实不符合其性格，但他哪能听得这些污言秽语往莫思求身上泼，当即怒不可遏。

　　那几个汉子登时拔出刀来，唐清海也不甘示弱，佩剑出手便与他们战在一处，围观百姓吓得纷纷尖叫散逃，混乱中莫思求乍然听得一声凄惨嘶鸣，慌忙扭头看去，发现那持鞭汉子竟趁他们不备，一刀割断了鹿的脖子。

　　“不！！！”陆思求发疯般吼叫着扑上前去，就要夺下刀来跟那汉子拼命。

　　唐清海生怕他伤到，两脚踢开身旁厮打几人，跑向莫思求；那汉子心知唐清海厉害，甩开莫思求的纠缠转身飞也似的逃跑开去。其余几人见状，也作鸟兽状散。

　　莫思求一身白衣已沾得满是尘土，脏乱不堪，可素来干净哪怕身上落了一丝灰也要掸掉的他仿佛浑然不觉，踉踉跄跄扑在鹿面前，双唇翕动，泪扑簌簌落下来。

　　鹿圆且亮的眸子看着他，也有大颗晶莹泪水坠入地面，没进沙土。

　　“对不起，没能护住你……”莫思求抚住鹿的面颊，额头抵在他鼻尖，终是无语凝噎。

　　鹿轻轻呼出口气息，安慰般地回抵住他的额角蹭了蹭，瞳孔的光扩散开，如同烛火的残烬，消散了。

　　两人将鹿自树上解下，在莫思求的要求下抬到树林深处，好生安葬了。莫思求在那坟前呆坐着，坐了很久很久。

　　唐清海不敢惊扰他，便一直立在他身后，沉默等待着。

　　许久，莫思求才低声开口。

　　“唐兄。”

　　“嗯？”

　　“你说，灵兽化人，就如此罪大恶极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干裂的老木，“明明他们什么坏事都没做，只是羡慕人间的生活，也想寻仙得道，修成正果罢了……”

　　“生灵平等，只要灵兽不成妖，不害人，为何不能接纳。”唐清海的语气没有半点犹豫。

　　莫思求一怔，缓缓回头望向挚友。

　　“唐兄，你当真，这么想么……”难以置信似的，他小心翼翼又带着期待地确认。

　　“当然。就像那头鹿，就算他不是灵兽，是普通的鹿，平日也只是吃草，不会咬人、吃人，怎会有害人的心思，那些人那般下毒手杀戮无辜，我是看不惯的，也不会认同。”唐清海虽觉纳闷，但还是认认真真回答，“而且，灵兽属天地滋养而生，本就不属尘世，若能修行得道，自是造化使然，若随意残杀，定要遭报应的。”

　　那一刻，唐清海看到，莫思求的眼睛宛若漫天星幕蓦然铺开，亮得惊人。

　　唐清海心头愈发疑惑，他还想再问些什么，莫思求已回过身去，闭上双目抬掌合十，虔诚祭拜。那神情，就像在与一位至亲告别。

　　唐清海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算了，他心想，谁还没点自己的小秘密呢。

　　他没想到，秘密被撞破的那天，来得如此之快。

　　此事之后，莫思求一段时间显得有些寡言，唐清海思忖他心情不好，某夜觅得好酒，想让他释怀些。二人坐于山头开怀畅饮，酒意酣浓间互相拉扯扶持，跌跌撞撞沿着山路往回走，唐清海却无意中摸到了身边人凌乱的衣衫后有条毛绒绒的尾巴在动。

　　晴天霹雳。唐清海骇然乍醒，甩开莫思求的手，定睛看去；莫思求慌乱掩藏，却已来不及：一条赤色狐尾瑟缩地蜷在主人身后，色泽光亮的毛发随着夜风微微拂动，似是在惶恐不安地颤抖。

　　“你，你是狐狸！你居然骗我！”唐清海浑身发抖狠狠一把推开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

　　莫思求后退几步跌坐在地，抬起头难过地看着唐清海，“唐兄，你可曾记得，先前我问过你，灵兽化人，你如何看待。你是如何说的，你忘了么？”

　　“我没忘！可是……”唐清海抓住头发痛苦地蹲下身来，心绪混乱到一度脑海空白。

　　说归说，豪言壮语出口便是，简单到三岁小儿都会；可事实临及，却是暴露真情实意，明鉴人心之时。

　　在身侧同吃同睡同饮同乐的朝夕伙伴，竟是个狐狸，是动物，是野兽。一想到这，唐清海即便对莫思求情谊深厚，心头却如同硌了块石头，吐不出，咽不下，憋得他浑身发痒，烦躁不已。

　　他其实压根不在意莫思求是人是灵兽，他了解莫思求，这么多年日日夜夜，莫思求一片单纯心思，温润善良，若说比这世上的某些人活得还像人都不为过。

　　可若让旁人知晓了他的挚友是狐狸，该如何看他？流言蜚语最是可怖，从前但凡与灵兽有交际之人都受连累，即便最后灵兽被杀，却也遭受唾骂蔑视，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恶意中伤驱赶，江湖再难有容身之地。

　　他没敢告诉莫思求，那日灵鹿被杀，与其交好的几位同仁皆遭围剿，有人混战身死，有人被迫逃亡，下落不明。

　　他的目标是要成为名震江湖的大侠士，抛开武学造化不谈，名声是头等重要。而身败名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但注定与他的梦想无缘，还会被逐出江湖，甚至有可能死在不知名的阴沟也无人问津，那他多年努力心血皆化为泡影。

　　唐清海犹豫了。

　　仅是那片刻的踌躇，莫思求将他的神情变幻看得清楚，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了。

　　“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你也只是说说而已。”莫思求垂下眼睫，笑容苦涩，向后退了一步。他的面色苍白，脆弱得如同精致的瓷器染上裂纹，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破碎。

　　唐清海突然觉得很心慌，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是，莫兄，我……”他惶恐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莫思求。莫思求一闪，躲开了他的动作。

　　“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莫思求轻声道，背过身去，纤瘦的身影一晃便消匿在月色中。

　　唐清海从未想到，那是他与莫思求的最后一次对话。从此，莫思求仿佛那抹坠落的月光，随着曙光渺漫，再也寻不到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