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万有引力》长安的葡萄

8、第八章

　　高野躺在心理咨询室的椅子上，双眼紧闭，眉头紧锁。意识在过去的片段里，一次次跳跃着。
　　教学楼外，气冲冲擦肩而过的徐天。餐馆里，徐天摔碎的啤酒瓶。宿舍里，被徐天愤怒摔上的宿舍门。
　　【从今天开始，高野，我们不是兄弟了！】
　　【你闭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真恨我自己，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C-172呼啸着坠落天空。
　　高野一下子惊醒了。
　　心理咨询师董医生将一杯水放在高野面前，高野捂着脑袋，大汗淋漓，头疼不已。
　　【你跟我一个病人很像。】
　　【……】
　　【很奇怪不是吗？一边努力自救，一边又不停地折磨自己。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却总强迫自己在治疗中途清醒……你在挣扎犹豫什么？】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
　　【你执念很深，这不是什么好事情。你还在惩罚自己，你觉得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是我的错。】
　　【为什么这么笃定？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闪光灯记忆，这是一种伴随着某个情绪事件、且异常清晰的记忆。但研究表明，情绪唤起增加了记忆的生动性，但并不增加记忆的准确性。换句话说，你以为你不会忘的记忆，也有可能不是真相。】
　　【……】
　　【人的记忆是可以被自己篡改的。有时候，过去以怎样的方式留在我们的脑海里，与我们实际经历的，并不总是相同。记忆往往代表我们“希望”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它倾向于跟我们的态度、信念和期望保持一致。】
　　【……】
　　【你父母在还不懂该如何做父母的年纪，因“未婚先孕”仓促结婚，又因聚少离多，离婚收场。离婚后，你跟着母亲生活，但她却因为患上了躁郁症，半年后，服药自杀。在你童年有限的记忆里，你常记得，她跟你说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因为你，我的人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那以后，你便养成了一个“什么事儿都爱往自己身上找原因”的性子……】
　　【别说了。】两人四目相对，高野一脸痛苦。
　　董医生叹了一口气，【错误归因、易受暗示和偏差，都会造成记忆失真。高野，不要被那些失真的记忆骗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不是录像带，你脑子里纠缠不休的也不是全部真相。】
　　【……】
　　【直面过去，直面最真实的你自己。所谓“失真”，只是让你更清楚，你喜欢什么，又期待什么，为什么而遗憾，为什么又耿耿于怀……它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你明白，你到底是谁。】
　　高野红了眼圈。

　　天气异常闷热，山雨欲来。
　　心理咨询室大楼外，高野望着天空，收拾着自己的心情。良久，高野左转，离开了大楼。
　　出租车停在了大楼外。车门打开，柳青下车，走进了心理咨询室的大楼。
　　前后相隔一分钟，高野、柳青再次擦肩而过。

　　天边的乌云在大风的驱动下快速移动。远处深灰色的滚轴云露出了狰狞的面貌。
　　塔台管制室内，刘主任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的天空，【雷暴要来了！】
　　【昨晚已经通报了气象预警，按照雷雨季节处置措施，预先安排了夜班的工作人员把所有席位全开了，检查单也已经有序地填写上了导航、通播、设备、跑道、灯光、气象等检查信息和检查时间。】李晓早早做好了准备。
　　气象预报室的电话响起，林一凡接完电话，报告道：【气象预报室预报，雷雨在本场西北方向，向跑道东南移动，预计20分钟到达本场。】
　　李晓在主任管制席就位，越过所有席位管制员的头顶，看到了机场场内的情况，包括跑道、滑行道和机坪。
　　机坪上，几乎每一个停机位上都有一架飞机，闪烁着航行灯，蓄势待发；不少飞机周围都有地面车辆。四处闪烁的红白蓝色航行灯在黑压压的云层下更为明显。
　　林一凡和白云恺分别手握塔台专用无绳电话，密切专注着跑道。放行席位前，黄亮收到了第一架出航航班请求信息。
　　【塔台你好，CSC8695，目的地拉萨，停机位203，已准备好。】
　　【CSC8695，西城放行收到，西北方向有雷暴往本场移动，等会儿注意观察并报告意图。】
　　李晓提醒，【放缓节奏，留给机组进跑道观察天气时间。】
　　雨点开始敲打塔台北面和西面的玻璃。
　　跑道北头8公里的黑云中隐约有闪电，轰隆隆的滚雷声从远处传来，本应逐渐光亮的天空此时却愈发阴暗。
　　机坪上，地面开始泛起的一串串水泡，起飞航班的发动机吹起了一阵阵水雾。
　　地面管制席的何可及时向CSC8695通报天气情况。
　　【CSC8695，西城地面，从塔台目视观察和航管气象雷达显示，跑道北头已经被雷暴覆盖，目测有明显闪电和强降雨。】
　　【西城塔台，CSC8695，跑道北头已经被雷雨覆盖，决定退出跑道，再看看南头的天气。】
　　李晓转向林一凡，【机组的报告与航管气象雷达观测到的数据相吻合。看来，向北起飞已经没有空间了，更换起降方向。】
　　林一凡立即通知机组，【CSC8695，西城塔台，在跑道上滑行，由Y10脱离跑道，沿Y滑行道到20L号跑道等待点。】
　　【西城塔台，CSC8695，收到。】
　　【CSC8615、CA4493、SC8995, 西城塔台，请注意，由于跑道北头被雷雨覆盖，准备更改起飞方向。】
　　协调席位前张诚通知进近，【进近，塔台，跑道北面被雷雨覆盖，现在只能更换起降方向，准备使用20L号跑道。】
　　李晓再次强调，【检查灯光、导航、通播，观察核对起飞顺序，向机组强调跑道编号！】
　　【西城塔台，CSC8695，20L跑道等待点等待。】
　　【CSC8695，可以起飞，跑道20L，地面风050，4米。】
　　三架飞机依次在20L跑道起飞。
　　管制室内，李晓密切关注着显示屏。气象自观系统显示北风在增大，即将达到起飞顺风极限标准。顺风增大，到6米了！
　　李晓转向林一凡，【中断放飞！】
　　【 SC8995，塔台，中断放飞，20L跑道等待点等待。】
　　刘主任提醒道：【雷雨移动很快，在本场上空了。之前覆盖北面的雷暴能量逐渐释放，正在减弱，南面的雷暴有增强趋势，当前的风向正在将其向跑道延长线上推移，可能需要再次更换跑道方向，让地面机组用机载雷达看看。】
　　李晓点头。

　　登机口值机处，航班延迟，乘客都在等雨停。韩笑笑望着航站楼落地窗外的雷暴，也在等待。孙辰刚收拾利索，急匆匆赶来。
　　【路上雨太大了，雨刮器都开到3档了，能见度也不好。】
　　韩笑笑看表，【延误40分钟了。】
　　20L跑道外，陈曦的空客A321还在等待。
　　顾源还算淡定，右座副驾上，陈曦有点儿不耐烦了。
　　【塔台，SC8995，什么情况？还能不能飞了？】
　　林一凡的声音响起，【SC8995，20L跑道，风速达起飞顺风极限标准，中断放飞！】
　　【塔台，SC8995，我前面三架怎么能飞？】
　　【SC8995，塔台，雷暴天气，风速多变，请耐心等待。】
　　塔台管制室，李晓看向林一凡的方向。
　　【SC8995，塔台，北面雷暴弱化转为降水，重新回到02R跑道，持续放飞。】
　　无线电里陈曦的声音有些急躁，【我刚从02R滑过来。】
　　林一凡一丝不苟，【 SC8995，请遵守塔台指令！】
　　驾驶舱内，陈曦火气上头。
　　【这管制员是那个叫林一凡的吧？他是不是有病？】
　　【行了，再磨叽下去，延误时间更长。】顾源话音刚落，乘务长的声音通过显示屏传来。
　　【顾机长，客舱乘客因不满延误闹事，我们有空乘人员受伤了……】
　　客舱内，一片混乱。
　　【别人怎么都能飞，就我们飞不了？这着急赶飞机呢，要出人命了，你们赔得起吗？】
　　【就是啊，这都等多久了……】
　　【延误都1个小时了……】
　　空乘员杨小麦极力安抚着乘客的情绪，【由于天气原因，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
　　闹事乘客却十分激动，【我管不了那么多，机长呢！叫你们机长出来，我要投诉你们！】
　　【这位乘客，请您冷静一下。】
　　【上一边儿去，你别碰我。】
　　推推嚷嚷间，杨小麦被乘客被一把推开，踉跄了两步后退，被人绊倒，摔在了地上。男空乘员徐强上前，一把反锁住闹事乘客甲。
　　【别动，老实点儿！】
　　【打人了哎，空少打人了！大家都来看啊，欺负人了！哎呦，我手断了，放开我……】
　　陈曦从驾驶舱出来；杨小麦扶着腰，被另一名乘务员搀扶着。
　　陈曦看向杨小麦，【没事儿吧？】
　　杨小麦红着眼圈，忍痛摇头。
　　【机长来了……】
　　【竟然是个女机长……】
　　陈曦转向徐强，【放开他吧。】
　　徐强松开了闹事乘客甲。闹事乘客甲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店大欺客嘞！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
　　【这位乘客，我是本次航班的副机长，请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儿，你跟我说！】陈曦挺身而出。
　　【跟你说有个屁用！一个丫头片子还能当机长了？糊弄谁呢你们！难怪飞机延误这么久都不飞，看来你这水平也不咋地嘛？】
　　【这位乘客，请你放尊重点儿！】
　　【本事不行，还不让人说了？】
　　【你有本事，飞机给你，你会开吗？】
　　【……我……】
　　【不会开就给我闭嘴！老老实实一边儿待着！丫头片子怎么了？看不起女人？！】
　　【……你……】
　　闹事乘客词穷，望向周围，想寻求支持，却发现身边所有的女乘客都对其怒目而视。
　　闹事乘客恼羞成怒，【你！我要投诉你！】
　　【随你便！但你要是再不老实，我现在就叫人把你赶下去！】
　　【你敢！】
　　【你大可以试试！】
　　陈曦寸步不让，闹事乘客不敢再轻举妄动，杨小麦崇拜的目光看向陈曦。

　　高野收伞，走进驱鸟队办公室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没一片干爽的地方。郭旭啧啧称奇，抓起毛巾，扔给高野，嘴上却忍不住吐槽。
　　【打着伞还能淋成这样，你这又是作哪门子妖？】
　　【没注意。】
　　【瞅瞅你这一脸受气包的样儿，谁见了能忍住不打你！】
　　赵成凑过手来，打了高野脑袋一下；郭旭对赵成怒目而视，【干什么！】
　　【你不是让我……】
　　陶亮笑骂，【赵成你这智商，没救了。】
　　郭旭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行了，说正事儿。机场多次与相关部门协调，终于挣得同意，把白沙河内的芦苇清掉，把白鹭迁往别处。】
　　众人点头。
　　【但白沙河整治是一项大工程，目前人手不足，只能靠咱们驱鸟队和外包的人来干。大家辛苦辛苦，准备一下，等雨一停，全体出动，赶往白沙河，割芦苇，驱白鹭……】
　　【妈呀，杀了我吧……】办公室内，一片哀鸿遍野。

　　心理咨询室内，柳青站在窗前。窗外，雨势慢慢变小。
　　【在想什么？】
　　【每到这种时候，塔台总会非常忙。】
　　【雷雨天，来得快，去得也快。】
　　【是啊，雨要停了。】
　　【休年假了吧。】
　　柳青点头，前前后后加起来，可以休息22天。
　　董医生提议，【要不要暂时放下工作，出去散散心？最近睡得好吗？】
　　柳青没有回答，董医生叹了口气。
　　【出去走走吧，换换心情，也能睡个好觉。】
　　【好。】

　　骤雨初歇，天终于放晴。
　　白沙河内，长约2米的芦苇随风飘动，一群白鹭在芦苇丛中悠闲地飞来飞去。驱鸟队的众人在郭旭的带领下全副武装，向白沙河沼泽里的芦苇进军。
　　郭旭念叨了一路，到地儿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芦苇地看着是厚厚的泥土，底下可都是细滑的沼泽地，一脚踩空，小命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连连点头。
　　十几个人，兵分两路；外包的工人去了一组有河水的地方，乘船清理芦苇，剩下的驱鸟队员跟着郭旭去了难度最大的沼泽地。
　　镰刀挥舞，众人很快埋头苦干起来。
　　一片片的芦苇被割倒，惊起一群群飞鸟。
　　外包队的人划着两条小木船，在有水的地方，清理芦苇；驱鸟队几人在沼泽地里分工协作，高野、郭旭、赵成、陶亮分成四个方向负责割芦苇，剩下的两人负责将割下来的芦苇，搬运到路边。
　　蚊虫哼哼唧唧，在众人身边打转。
　　伴随着青蛙的呱呱声和蛐蛐的叫声，天色渐晚。
　　沼泽地里，咕噜咕噜冒着水泡。
　　同时开工，却有快有慢，众人逐渐拉开差距。高野只顾埋头割芦苇，却没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来的方向。磨刀霍霍，心思却从眼前的芦苇丛飘走了，脑海里，一幕幕的画面接连闪过。
　　陈曦的质问，【四年前你答应过我，即使不当飞行员，也会过得很好！你忘了吗？】
　　赵康的嘲讽，【四年没有碰升降舵了吧，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天才飞行员”吗？你还会开飞机吗？怕是早忘了吧！你现在这个样儿，心虚？怕不是被我说中了吧！你怂了，高野，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害怕的样儿！】
　　徐守敬的信任，【这么多年，我带了多少学生，没有人第一次模拟就能成功迫降的，除了你。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不管你把飞机开成什么样，我不发话，没有人敢笑话你！】
　　董医生的开导，【高野，不要被那些失真的记忆骗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不是录像带，你脑子里纠缠不休的也不是全部真相。】
　　徐天的愤怒，【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我真恨我自己，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紧接着，是C-172R坠落的呼啸声，训练基地撕心裂肺呕吐声，围观学员指指点点的嘲笑声……
　　高野一把挥出镰刀，狠狠砍在了芦苇上，却发现，自己一脚踩空，不慎陷入了沼泽地……
　　第一时间，没有惊慌，没有呼救，高野平静地看着自己在沼泽地里一点点陷落，直到郭旭的惊慌呼喊声传来。
　　【别动！高野，千万别动！】
　　郭旭的呼喊声惊动了驱鸟队的众人，众人这才发现高野的膝盖已经陷进了沼泽地。
　　【高野掉沼泽地里了！】
　　【绳子！拿绳子！】
　　赵成立即将一旁捆扎芦苇的麻绳拿来，递给郭旭。郭旭一把甩出绳子，绳子离高野有点儿远。
　　沼泽淹到了高野的大腿。郭旭再甩绳子，绳子终于到了高野身边。郭旭急道：【拉住绳子！】
　　高野拉住绳子，沼泽持续淹到了高野的胯间。赵成和陶亮等人赶忙帮郭旭一起拉绳子。
　　众人齐心协力，高野一点点被拉出沼泽，下半身全是泥浆。
　　赵成和陶亮扶起高野，高野走到黑着脸的郭旭面前。郭旭二话没说，抬脚将高野踹翻在地。赵成和陶亮吓懵了。
　　【你是不是找死？！】
　　【……】
　　【我问你，是不是找死？！说话！你不是哑巴！别一副整天八棍子踹不出屁来的窝囊样儿！】
　　【对不起……】
　　郭旭看着满身狼狈的高野，满肚子火气，终究还是不忍发，【高野，我知道你有一肚子心事，你自己不愿意提，我也从来没有勉强过你……我知道，你跟我，跟赵成，跟陶亮，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早晚有一天，也许你会离开驱鸟队……】
　　【……】
　　【可你要明白一件事，不是说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而是，如果你心有旁骛，如果你不能坚定地去选择你心里真正想干的事儿，那不管是割草、驱鸟还是别的，你都干不好。】
　　四目相对。
　　高野望向郭旭的眼睛，那里闪烁着别样的神采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