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万有引力》长安的葡萄

7、第七章

　　2016年6月。
　　C-172R驾驶舱内。高野的一双手虚停在升降舵上方，跃跃欲试。徐天绕机检查结束后，坐在副驾驶位上，拉过安全带系好。
　　【绕机检查结束，一切OK。便宜你小子了，这可是咱在西城国际机场首次亮相试飞，我清清白白的第一次可就献给你了。】
　　【去你丫的。】
　　两人插科打诨，后座，传来了一阵刻意的咳嗽声，是飞行□□徐守敬。
　　两人收起嬉闹，各自正襟危坐，高野对照着检查单，开始启动前检查。
　　飞机发动机开始爆发。
　　【西城地面，C-172R，停机位11，申请推出开车。】
　　【C-172R，西城地面，可以推出开车，修正海压1018.】
　　C-172R 推出开车，在跑道上滑行。
　　C-172R抬轮，起飞。
　　驾驶舱内，高野操控着飞机冲破云层。
　　副驾上，徐天扭头看向高野，竖起大拇指，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高野，那些梦成真了，我们是飞行员了。】
　　窗外，一望无际的蓝。

　　2022年4月，机场的最后一班飞机成功落地，天色渐晚。
　　夜幕降临。四辆割草机同时行动，沿着做好的警戒线开始割草。割草机后，驱鸟队八人全员出动，拿着镰刀和手持割草机跟进。高野的白线手套被镰刀磨出了洞，却一直俯身割草，没有停歇。机器阵阵轰鸣，掩盖了众人的喘息声。
　　机场的照明设施渐渐亮起。驱鸟队的的众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已经完工的草地上，众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可割草工程却刚刚过半。
　　高野强忍着疼痛摘下白线手套，长时间的劳作，镰刀把手磨出了几个血淋淋的水泡。
　　高野看着水泡，却回想起与陈曦重逢的那一幕。
　　时隔四年，再次相聚，一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
　　良久，陈曦开口道。
　　【搬家、换手机号、跟所有人都不联系……这四年，你跟人间蒸发一样，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躲着我？】
　　【没有。】
　　【我一直在找你……】
　　【我挺好的。】
　　陈曦看着眼前邋里邋遢、胡子拉碴的高野，明显不信。
　　高野故作轻松，看向陈曦的肩章，【你呢？过得怎么样？副机长了吧？】
　　【……】
　　【恭喜啊，陈机长。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
　　【高野……】
　　【……我还有事儿，改天一定请你吃饭，咱们再好好庆祝庆祝。】
　　高野几乎落荒而逃。
　　【四年前你答应过我，即使不当飞行员，也会过得很好！你忘了吗？！】
　　高野停住脚步。转身，看着陈曦。四目相对。
　　【我说了，我过得很好，为什么你们所有人就是不信。】
　　【你糊弄鬼呢！还是你给自己洗脑，把自己洗傻了！】
　　【……】
　　【行，既然你已经放下了，那好啊，那太好了，我明天就回学校去，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所有人……你别忘了，当年我也在那架飞机上！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一清二楚！这些年，我记着对你的承诺，守口如瓶，跟谁都没有提过……可你呢！当年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陈曦。】
　　【别叫我！】
　　【……】
　　【你以为这些年，愧疚的只有你一个吗？！】
　　良久，高野叹气，【小曦，别管我了，顾好你自己吧。】
　　高野转身离去，身影逐渐被黑夜侵蚀。

　　高野提着电瓶，打着哈欠上楼的时候，赵康正坐在高野家门口的楼梯上。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皮耷拉，毫无精神气儿的高野与西装革履、神采奕奕的赵康，鲜明对比。看到赵康的那一刻，高野先是一愣，沉默着打开门。
　　两人进门。高野放下电瓶，走到冰箱前，给赵康拿了一瓶水；赵康打量着屋内的陈设；高野将水递给赵康时，赵康的视线停在了高野手上的血泡上，高野下意识将手一藏。
　　又是一阵沉默。
　　【你这双手，本来是要开飞机的。】
　　【没什么不一样的。】
　　【撒谎！】
　　高野无来由的一阵烦躁，【你有事儿吗？】
　　【小野！】
　　【别这么叫我！】
　　赵康无奈，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新的飞行训练基地的招生简章，和徐守敬交给高野的一样，【你徐叔的飞行训练基地，我希望你能去复训。】
　　高野看着招生简章，没有接。自遇到陈曦后一直压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
　　【你希望我能去复训……你希望……你凭什么希望？】
　　【……】
　　【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必须得成为飞行员才行！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不是只有那一条路！不开飞机我不会死！】
　　【……】
　　【我喜欢赶鸟。我喜欢掏粪、养猪、割草！我乐意！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我现在的工作。我打算干到老、干到死！】
　　【……】
　　【你凭什么希望？我过我自己的日子，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用你们一个个地来提醒我？！我欠你们的吗？！】
　　高野控制不住地混身发抖；赵康却无比冷静。
　　【你在发抖。】
　　【我没有。】
　　【你不是不想去复训，你是不敢去复训！】
　　【我没有！】
　　【你怕了。你怕什么？】
　　【我没有！】
　　【四年没有碰升降舵了吧，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天才飞行员”吗？你还会开飞机吗？怕是早忘了吧！】
　　【我没忘！】
　　【你现在这个样儿，是心虚？怕不是被我说中了吧！你怂了，高野，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害怕的样儿！】
　　【我没有！】
　　【那就证明给我看！】
　　【请你离开。】
　　【你不是最看不起我吗？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懦夫吗？！】
　　【出去！】
　　【证明给我看！你不是懦夫的儿子！证明给我看，你不会像我当年那样！证明给我看，你比我强！】
　　【出去！】
　　【证明给我看……不然，你凭什么恨我！】
　　四目相对。高野狼狈不堪。
　　夜深了，赵康早已离去。
　　矮柜里那满满一抽屉的抗焦虑类的镇定药剂，散落一地。高野靠在矮柜上，紧紧攥着赵康给的招飞简章。
　　往事扑面而来。
　　12岁的高野抱着母亲的遗像走出殡仪馆。殡仪馆门口，年轻的赵康略显颓废，胡子拉碴地等在车旁，小高野却看都不看赵康一眼。赵康血红的眼里一片愧疚。
　　【小野！】
　　【我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你害死了我妈妈！她病了你都不知道，你只会抱着你的愧疚过日子！你只顾你自己，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我飞行出了差错，战友牺牲了，那段时间过得生不如死，我的确忽略了你们，我……】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都不会！你就是个懦夫！】
　　【小野……】
　　【别这么叫我！】
　　【你是我儿子……】
　　【我叫高野！我不像你，永远也都不会像你这样！】

　　翌日，阳光普照。
　　飞行训练基地，波音737-800全自动模拟机内，正在模拟飞机单发失效的情况下迫降训练。徐守敬坐在左座，手拿测评文件，给同学们的实操打分。随着几声警报响起，仪表盘上显示“已坠毁”的样式。
　　【太重理论，高度已经明显不足还要继续180度转弯向跑道归航！学傻了吗？！下一个！】
　　右座训练的同学被替换，第二个模拟训练的学生上场，却因为极度紧张，飞机在空中失速后剧烈颠簸，飞机一头扎向跑道，直接坠毁。
　　【转弯过程中，机翼两端的迎角差异，会产生较大的不对称阻力，导致升力严重损失，飞机急剧下降，这是最考验飞行员心态的时刻，你这……】
　　徐守敬还没说完，学生直接掏出了塑料袋，他被颠吐了。徐守敬无语了。
　　【下一个！】
　　在徐守敬一声声“下一个”中，右座训练的同学一个换另一个，都以失败告终。周涛最后一个上场，原本信心满满，可在落地时急于冒进，错过最佳决断高度，飞机降落后弹跳复飞，完美的迫降就差最后一步。
　　徐守敬失望摇头。
　　【来这里进行模拟训练，就是要让你们知道，理论和实践不一样！其他人是紧张、心态不稳，你倒好，急功冒进！你是整架飞机的掌控者，你要为所有的生命负责！就因为现在只是模拟，就能这么儿戏吗？！】
　　周涛一脸不服气。
　　徐守敬本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可转头看到周涛那张肖似徐天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
　　【回去写一份坠毁报告，详细列出刚才的失误，再附上正确的操作程序……行了，出去吧。】
　　周涛离开了模拟机，徐守敬默默叹了口气。
　　飞行训练基地大门外，高野攥着招飞简章，沉默良久，终于抬腿，走进了飞行训练基地。
　　下课铃声响起。刚刚上完课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教学楼。高野顺着下课的人流逆行而上，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模拟机内，只有徐守敬自己一人，直到，身后，有人走进了模拟机。
　　【训练结束了，来晚的同学……】
　　徐守敬的话卡在了嘴边，因为他发现，在右座落座的，是高野。徐守敬略显激动、灼热的目光，看得高野有些不自在。
　　【就过来看看……】
　　【既然来了，就别白来。】
　　高野看向模拟机内的升降舵。
　　模拟舱内，高野深呼吸了两下，开始基本的操作，一切自然又准确。随着模拟屏幕上，天空的投影，训练进入核心步骤-飞机单发失效迫降。
　　检查燃油活门、混合比、磁电机、燃油泵、发动机仪表，完成基本的检查；确认发动机失效原因；选择迫降方法……屏幕上飞机降落速度陡然加快。高野将迫降区选择在了视野45度夹角的区域，通过机体不太重要的部分承受迫降所带来的冲力，最终成功迫降，机体表面虽有轻微损伤，但驾驶舱/座舱区完整。
　　徐守敬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挂起了笑容。
　　【我就知道！你小子！说什么这几年连飞机都没碰过，唬我的吧！亏我还着实为你捏了把汗！就刚才的表现，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啊！】
　　徐守敬激动地连拍高野的肩膀。高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走走走，趁热打铁，咱上训练机去！】徐守敬不由分说，拉着高野就走。
　　训练机场，众学员翘首以待。
　　人群中，周涛看向高野，又羡慕又有些不服气。徐守敬讲解着身后的训练机。
　　【钻石DA40 NG，单发四座飞机，下单翼布局，前三点设计，三叶螺旋桨，气泡式座舱，T形尾翼，配备168匹马力，AE300涡轮增压，共轨喷射航煤发动机，每小时油耗19.6升，有效载重410公斤。起飞滑跑距离370米，着陆距离270米，最大航程1372公里，70%油门，巡航速度231公里/小时，实用升限5千米……】
　　高野跟随着徐守敬的讲解，开始从机身左侧做绕机检查。
　　徐守敬两眼放光，对高野信心满满。
　　发动机已经爆发，螺旋桨旋转不停。驾驶舱内，徐守敬在右座系好安全带，却见高野迟迟没有动作。徐守敬望向身旁的高野。
　　高野的双手想握紧操控杆，却发现，手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了。
　　过去与现在重合在一起。
　　混乱不堪的仪表盘，机舱内四起的警报声，争吵声与“Mayday”呼救信号声夹杂在一起。
　　徐天愤怒的咆哮，【你闭嘴！】
　　高野自己的声音，【Mayday，mayday，C-172呼叫塔台，通讯设备故障……】
　　陈曦的劝和，【都少说两句！】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Mayday，mayday，C-172 深度失速改出动作失败……】
　　【别吵了！】
　　【Mayday，mayday，C-172进入深度螺旋状态……】
　　飞机在空中胡乱旋转。
　　C-172R呼啸着从天空坠落，惊起一群飞鸟。
　　高野只觉天旋地转，从驾驶舱跌跌撞撞地下来。
　　高野呕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