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万有引力》长安的葡萄

19、第十九章

　　【2018年6月】
　　细雨沥沥。
　　墓碑上，徐天的脸那样年轻。
　　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乌压压一片黑衣黑伞。
　　人群最前面，刘英崩溃地哭倒在徐天的墓碑前，任凭徐守敬怎么劝也拉不住。
　　【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我的儿啊……】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墓地上空。
　　人群最后，柳青无声哭泣，泪流满面。
　　身旁，红着眼圈的陈曦将纸巾递给了柳青。
　　【2018年7月】
　　徐守敬端着午饭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卧室的床上，蓬头垢面的刘英躺在被子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一动不动。
　　徐守敬看着桌子上丝毫未动的晚饭，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刘英，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客厅内，徐守敬压低了声音打电话，【你看能不能再通融通融，她这情况，一时半会儿真没法回去工作。是半个月了，我知道。好，好，我再劝劝她……】
　　徐守敬挂断电话，望向卧室的方向。

　　【2018年8月】
　　午夜12点，卧室内，徐守敬醒来，却发现身边的床上，刘英不见了。
　　徐守敬下床，开门，徐天的房间还亮着灯。
　　徐天的房间内，刘英坐在徐天的床上，如同出现幻觉一样，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桌絮絮叨叨。
　　【小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我不是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能熬夜，每天晚上11点之前必须要睡觉！还有啊，早饭很重要，必须得吃，你呀，就是不听话……】
　　刘英眼睛空洞，一眨不眨，徐守敬吓出了一身冷汗。
　　午夜两点，徐守敬家小区楼下，刘英光着脚，往小区门口走。
　　身后，徐守敬拿着刘英的鞋，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刘英，你干什么？！】
　　【小天放学了，我得去接他……】
　　【你别闹了，先把鞋穿上……】
　　刘英：走开！你别拦着我！
　　【你清醒一点儿！小天已经死了！】
　　刘英愣住了，两秒后，刘英伸出手，啪啪地打徐守敬地嘴，边打边骂，【闭嘴！你闭嘴！小天只是不见了！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是我的儿子，他舍不得我！他没有死！】
　　刘英目光阴狠。
　　徐守敬红了眼圈，【已经两个月了，刘英，可以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2018年9月】
　　中午，徐守敬提着买回来的菜，走进家门。
　　徐守敬放下菜，先去卧室看刘英。卧室里，却空无一人。
　　【刘英，刘英……】徐守敬喊着刘英的名字，却没有人应答。
　　洗手间内，传出哗哗地水流声。
　　徐守敬走到洗手间门口，水从洗手间漫了出来。
　　他敲了敲洗手间的门，问道，【刘英，刘英你在洗手间吗？刘英你说话，刘英……】
　　依旧是无人应答。
　　徐守敬觉得情况不对劲儿，开始撞门，【刘英，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徐守敬一脚踹开了洗手间的门。
　　水流了一地。
　　浴缸内，刘英割腕自杀了。
　　徐守敬赶忙用毛巾包裹住刘英腕上的伤口，刘英面色苍白，已经失去了意识。
　　救护车呼啸在路上。
　　医生办公室内，徐守敬如遭雷劈，难以承受刘英患病的事实。
　　董医生告诉徐守敬，刘英患得是双相情感障碍症，又叫躁郁症。是一种既有躁狂症发作，又有抑郁症发作的精神障碍。除了生物学上，像是失眠、焦虑、幻听、食欲增强、□□亢进等症状外，还包括一些其他症状，像是情感高涨；意志行为增强；自控能力下降；夸大观念以及夸大妄想，出现幻觉；情绪易激怒，有时候充满敌意，甚至出现攻击行为……
　　徐守敬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董医生却说道，躁郁症是一种身体状况，这不是刘英的错，也不是她整个人身份的问题，只是，小天的事儿对她打击太大了，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不过，躁郁症是一个能被控制的症状，可以通过药物治疗在脑内发挥功效，加上心理医生的辅助，外部朋友和家人的接纳、认同，同时，刘英自己，也要努力去寻找生活的平衡……

　　【2018年10月】
　　医院MECT治疗室，全身麻醉，失去意识的刘英在治疗室内，接受无抽搐电休克治疗。
　　在医生的操作下，电极通过刘英的太阳穴，向大脑发出一系列微弱的电脉冲，肌肉放松剂防止身体其他部位痉挛，电流通过大脑一分钟，只引起刘英的脚部抽搐。
　　治疗结束后，病房内，刘英渐渐从麻醉中清醒过来。
　　徐守敬和董医生守在一旁。
　　刘英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地看向手腕上包裹的纱布，她的头很疼，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
　　徐守敬看向董医生。
　　董医生告诉他，无抽搐电休克会让她短时间内忘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但，这种遗忘是可逆的。过段时间，会慢慢想起来。
　　徐守敬一脸痛苦地看向刘英。
　　刘英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一切，没有愤怒，没有痛苦，也没有恨。
　　只是一脸茫然。
　　刘英只想回家。

　　【2022年】
　　林一凡开门走进高野家时，客厅内还开着灯。昨晚的一地狼藉依旧，却没人收拾。
　　林一凡默默叹了口气，踏着一地碎片走进客厅，敲了敲高野的卧室门，很久都没有人回应。
　　林一凡推开卧室的门，卧室里空无一人。
　　高野根本没有回家。
　　此时的高野正在飞行训练基地的波音737-800全自动模拟机内训练，他坐在左座主驾驶上，右座副驾驶上是陈教练。
　　驾驶舱前的玻璃外，狂风大雨，漆黑一片。
　　陈教练指挥着准备着陆。
　　高野呼叫塔台，【西城1234呼叫塔台，跑道33，盲降。】
　　塔台回复，跑道33，继续进近。跑道附近天气恶劣，五边雨很大，电闪雷鸣，伴有强风。
　　飞机着陆准备。
　　接近选定高度后，放轮。
　　驾驶舱内，起落架构型警告声却响起来了。
　　陈教练提醒高野，高野点头，截获航道后，转四边，开着陆灯后，左转。
　　陈教练辅助操作，起落架放下三个，绿灯；襟翼25度，绿灯；减速板预位，绿灯。襟翼30。
　　一切准备就绪，高野呼叫塔台，【西城1234，呼叫塔台，已建立盲降。】
　　塔台提醒，【看好航向，地面风330，2米。决断高度60米，雨很大，不行拉起复飞。】
　　【收到。航向选择3.】
　　【油门预位。引进灯，正前方。】
　　高野看到了跑道上的引进灯，向塔台申请着陆许可。
　　塔台再次提醒，【西城1234，大雨能见度差，塔台只能看到飞机的着陆灯，无法看清机身。检查好可以着陆，地面风330，两米。】
　　飞机继续朝着跑道进近。
　　但能见度下降，很难判断下降率，陈教练按化雨剂摁钮。
　　驾驶舱内，下滑道偏离警告声响起。
　　陈教练再次提醒，下滑道偏离！注意速度！高野却觉得速度大一点儿没事儿。
　　可飞机却重重落在跑道上。
　　陈教练提醒道，【落地太重了！带杆！带着点儿！带住！】
　　高野向后拉杆，以退出下滑姿态。
　　飞机落地，又弹起三次。
　　陈教练怒了，提醒高野加油门，复飞。
　　此时驾驶舱内，飞机构型损坏警告声响起。
　　襟翼15，操纵杆失去了重量，正上升，收轮，也收不起来，速度也没有了。重着陆导致飞机多处构造受损，液压系统失效，起落架无法收上。杆上失去操纵，应答机也坏了。
　　陈教练忍着怒气，接连提醒，【不要上升太快，往下顶一点，向前推杆，减小爬升率。】
　　高野却看不到地面，只好先上1200。
　　可驾驶舱内，主警告，液压系统警告，起落架警告接连不断响起。
　　高野准备向南降落。
　　飞机转回来后，再次朝着跑道进近。
　　接近决断高度，陈教练却觉得高度高了，都到跑道头了，该收油门！
　　警告声不断响起。
　　下降率太大了，陈教练指挥着拉起，话音还没落，剧烈撞击声传来，飞机坠毁了。
　　操作失败，右座副驾驶位上，陈教练一张脸全黑了。
　　【五边进近过程中，飞机飞入云层，能见度差，看不到地面，没法准确判断高度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复飞。】
　　【你倒好！盲目降落！飞机重着陆，鼻轮接地，主起落架接地，左前轮爆胎，三次弹起！飞机俯仰操纵能力严重受损！复飞后，第二次着陆，飞机高速接地！那么大的下俯角你看见没？！我说高度高了，你听了吗？！都到跑道头了！你硬降！你是嫌活得太久了是不是？！这要是真飞机，咱俩还有命吗！】
　　陈教练一通狂轰滥炸，长叹一口气，【你啊……我不说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之前还练的好好的，这到底又是怎么了？！】
　　高野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徐天的房间内，柳青坐在徐天的床上，看向墙上，徐天的照片。很久很久，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身边，床单塌陷下去，似乎徐天出现在了柳青的身边。
　　柳青望向徐天，开口道，【你在怪我，是不是？】
　　徐天看着柳青，目光不忍，叹了一口气。
　　柳青掉下泪来，想说句对不起，可徐天却消失了。
　　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柳青到底对不起徐天什么呢？是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刘英阿姨，让你担心了；还是谁，对不起，我对那个害死你的“杀人凶手”太上心了……
　　柳青擦掉眼泪，走出徐天房间的时候，徐守敬正悄悄从刘英的卧室内出来，嘘声示意柳青噤声。
　　刘英睡着了，徐守敬和柳青在沙发上落座。
　　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徐守敬开口道，【你阿姨病了，那些话……不要当真。】
　　柳青摇头，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徐守敬叹了口气，他想问柳青，跟高野，到底是怎么回事；柳青却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徐守敬的话。
　　柳青问徐守敬，说，【徐叔，你还记得，我转去学航空管制专业那天，你曾经劝我的话吗？】
　　徐守敬当然记得。
　　柳青又说，【我常梦到小天。虽然你从来不肯告诉我，四年前，小天出事的那架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在梦里，每一次，我都会梦到，小天向我求救。那时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眼前坠机，我什么都做不了……】
　　徐守敬有些不忍。
　　柳青继续说道，【我转去了管制专业，想着要是能成为一名管制员就好了……可后来我又常想，即使成了塔台管制员又能怎么样呢，即使守护了成百上千架飞机起飞、落地又怎么样！我最想守护的人……已经离开我了，而我，甚至连他的最后一通电话都没接到……以至于，我每一次想起小天，都只记得，我们的最后一面，竟然是在吵架……】
　　【……那不是你的错。】徐守敬宽慰道。
　　【那是谁的错？】
　　徐守敬却答不上来。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徐守敬说道，【小青，你执念太深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柳青红了眼圈。
　　徐守敬不忍看，却还是强硬着心肠，说道，【你以后……别再来了。听我一句劝，回去上班吧！以后，别再来了。不要学你阿姨，不要……再回头看了！】
　　柳青摇头，却落下泪来。

　　飞行基地训练结束后，高野回到了家，客厅里，已经被林一凡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点儿玻璃渣子都不剩，似乎昨夜的闹剧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茶几上，摆着林一凡做好的晚餐。高野却毫无胃口，头疼的厉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浑身一点儿力气都不剩了。
　　高野闭上了眼，仰躺在沙发上，胳膊盖住了眼睛，却想起心理咨询室里，与董医生的谈话。
　　那时，董医生问他，【为什么要撒谎？那天在动物园，当你知道，那个你从没见过却默契十足的“特别的朋友”，是她……你明明很高兴。】
　　高野无法回答。
　　董医生又问，【为什么否认？你觉得，在学校时，是因为她，你跟你的朋友，才走到了决裂的那一天吗？】
　　高野摇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可如果不是那样，又为什么故意说那些话伤害别人呢？明明自己心里并不好受。
　　是不是因为，你又一次动了心，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再一次喜欢上了那个女孩，你觉得愧疚，你觉得对不起你死去的朋友，是不是？
　　高野没有反驳。
　　董医生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属于高野的默认。她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对这个顽固的病人生出了些许心疼。
　　【为什么还不放过自己？】
　　高野依旧沉默，就在董医生以为，高野不会回答时，高野开口了。
　　他说，【因为……我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我不配。】

　　一滴眼泪滑落眼角。
　　窗外，月色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