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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断交 ...

  •   钟思至在外面躲清闲,定王府可忙了个人仰马翻,定王平步青云,各级官僚与世家望族纷纷前去道贺。
      现在正值国丧,定王府虽不敢鼓乐喧天,却捺不住人声鼎沸,虽挂满白绸,却没来由显得喜气洋洋。
      金立子虽然心里发憷,但与钟成缘交情匪浅,不去贺一贺说不过去,备了礼、携了兄弟,一起去钟府贺喜。
      临出门,他突然想起来一桩事,“哎,拿我那个小金盒儿来。”
      金盏懵了一下,“什么小金盒儿?”
      金屏又好气又好笑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调教了这么久,这小子怎么就是不开窍呢,“当然是盛着钟四爷物件的那个盒子!”
      “哦——那个带钩!”金盏恍然大悟,又小声问道,“刚才还看着了,怎么想不起来在哪里。”
      金屏又给了他一下子,“当然是在爷枕边!”
      “对对对!”金盏连忙一溜小跑进去了。
      金屏看着他背影,气呼呼地叉起腰,又担心他遇着其他麻烦,还是自己跟了上去。
      金击子把带钩从盒子里取出,用巾帕裹了,收进袖中,“这车怎么不动啊?”
      金屏探头出去一瞧,“啊呀!堵住了,爷,不如下来走着来得快。”
      “啊?这么宽的路还能堵住?”
      金击子同金立子一起下了马车,迎面便见整条官道都被大车小轿塞得满满当当,往定王府望去,红红绿绿[1]的一眼望不到尽头。([1] 皇帝的轿子是黄色的,高管是枣红色的,低级官员以及优秀应届毕业生是绿色的。)
      金击子也弃车步行,穿梭往来的人群红红紫紫,他着一身浅黄色的长袍,连个青衫都不算,显得格格不入,溜着边儿绕了一个大弯子才到了门前。
      门房一通报,别人前头都有长长短短的官衔,他却只是个光秃秃的金击子,愈发觉得相形见绌。
      这么多人鱼贯而入,钟家父子又没有千面千口,自然要先分出个亲疏远近、高低贵贱,再依次会见,他跟着一个小厮去花厅等待。
      他眼睛好,在花厅门口远远望见钟士孔带领几个儿子快步走下正厅台阶,一个个华冠丽服、锦衣玉带,面脸堆笑着将一个来客迎了进去。进屋时钟成缘走在最后面,忽然回头朝人海中望了一眼,好像在寻找什么,嘴上虽然强打笑意,眉目间却隐着一段忧思。
      金击子突然想起了那个什么什么夜宴图[2],那宴会主人也是这般,龙笛鼍鼓舒不展紧锁愁眉,皓齿细腰消不散重重心事[3]。([2]韩熙载夜宴图)
      “金爷,这边请。”
      “哦,好。”
      他脚一踏进花厅,便见人群三丛两蔟的分开,为官做宰的一堆,世家豪强一堆,这两堆时聚时散,聊得热热络络,撇下他这些星星点点的三教九流,就只是眼睛对上的时候才略点点头,旁的时候都不拿眼睛看他。
      他是个骄傲要强的人,不想上去热脸贴冷屁股,坐在那里如坐针毡,站起身来如芒在背,怎么样都不自在,等来等去,房中大半的人都去了,他忍不住拉过一个倒水的家仆,道:“我是来给你们四爷送东西的,麻烦通禀一声。”
      那家仆上下打量他,回问:“送什么东西?”
      金击子不好言明,拍拍袖子,“小物件。”
      “好嘞,爷稍等,小的这就去。”
      他说是去了,但金击子迟迟等不到人来回话,一直等到金立子肚子咕咕的叫,金击子才醒悟,今天是见不到钟成缘了。
      虽然也没人搭理金家兄弟,但金击子还是起身跟伺候的一个小厮道:“今日贵府客多,我们兄弟还有些别的事情,改日再来,赎罪赎罪。”
      定王府的奴仆都是严格调教过的,场面话张口就来,“哎呦,不好意思金爷,我们爷早就要跟您叙叙旧呢,但是吧,今天府里头乱,大事小情的,老被一些杂事绊住,招待不周,请爷海涵,改日登门致歉。”
      “言重了,言重了,那我们先行一步啦。”
      金立子也跟着他站起身。
      金击子拉着金立子仓皇出门,心头别是一般辛酸滋味。
      兄弟俩坐车回到了金宅,金击子道:“你先回家吧,我去铺子里看看料子到了没。”
      金立子见他面色不善,宽慰他道:“一定是四哥哥家的下人作怪,一群势利眼,四哥哥压根不知道我们去,才将我们晾在一旁。”
      金击子勉强对他一笑,“去吧。”
      金立子跳下车,又回身问道:“哥哥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用等我,你自己先吃。”
      金立子眉毛有些垂了下来,看了一眼金屏。
      金屏背对金击子,冲金立子瘪着嘴摇摇头。
      金立子无可奈何,知道他哥吃了个闭门羹情绪不佳,任凭他去了。
      第二天金击子就又跑出了万安,到临县去了,待了几天,金击子估摸着拜访定王的人应该都拜完一遍了,吩咐金屏:“你明儿派人去定王府看看,是不是还门庭若市。”
      金屏知道他的脾气,一直都让人留心着呢,立刻答道:“昨天就消停多了。”
      “好,很好。”金击子攥着扇柄,眼睛定定地望着外面,好像是在下定决心要确认什么事情,出神了半晌,“金屏,你今天就回万安,订个坐中楼大后天的房间,明天把我的请帖送过去。”
      “是。”
      “哎等等,是送给他。”
      金屏点点头,“明白。”
      请帖送了出去,金击子却开始发憷,是不是应该再等几天?真要再来个软钉子,他可吃不动了。这么一想不由得焦躁起来,站起身来踱步;又不禁烦闷起来,走出门到廊下散步。梁上挂着几个小金笼,每笼里有两三只八哥雀儿,唯有一只被单放着。
      “这笼怎么就它自己?”
      金盏道:“这个鸟儿跟其他的不合群。”
      金击子看它灰棕的毛,黑黑的头,不声不响的,“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灰头土脸的?会说话么?”
      金屏从院中走来,听见金击子问话,知道这是昨儿金珠觉得好玩儿逮来的麻雀,连忙上前按住金盏的肩膀,答话道:“这种鸟儿叫做后来居上,它小时候丑笨,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数它最漂亮,说话唱曲什么都来得。”
      金击子好像面色缓和了些,紧接着问他:“怎么样?”
      金屏从怀中掏出回帖,被金击子一把夺过,也伸长脖子想看一眼,“四爷去吗?”
      估计回帖是钟成缘匆匆写就,十分简洁明了,没有太多陈词滥调,金击子急切地扫过一眼,长舒了口气,“备车,我马上回万安。”
      金屏又确认了一遍:“今天吗?”
      金击子道:“现在。”
      金盏吃了一惊,“啊?这么急?”
      金击子道:“他现在今非昔比,自然要更加隆重些。”
      金击子回去就敲定了菜品,让坐中楼提前备办,到了当日,又差金屏去送请帖,到了开宴前一个时辰,又去送第三道请帖。
      金击子先到坐中楼,开窗一望,薄暮冥冥,弯月新出;又环顾室内,纱屏在左,金屏在右;上下看看自己,不染纤尘,玉像垂腰,再同伙计确认酒水菜肴。该煜的已经煨在锅里,该炖的已经炖在盅里,该热的已经放进壶里,该蒸的已经装进屉里,只待一声令下,开火的开火,浇油的浇油,装盘的装盘,上桌的上桌。
      金击子站在窗前,扇着折扇,这么多年的老相知,如今相见怎么平添几分局促?
      金屏指着不远处道:“爷,那个是不是王府的车子?”
      金击子将扇子在窗框上一敲收起,一边重整衣冠一边道,“他怎么来得这么早?”
      “咦?怎么往东转去了?”
      “什么?”金击子探身去看,“不对啊,果子做事靠谱得很,怎么可能时间地点全都搞错?”
      他耐着性子等那辆大车停了下来,先跳下一个人,“呀,怎么是福伯?”
      福伯将车帘打起,钟成缘立刻从车里跳下来,被一只手拉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便挣脱往坐中楼快步而来。
      钟深顾从车里出来,想扶钟士孔下车。
      钟士孔推开他,脚步利落、意气风发地迈下来,大步流星进了东老阁,钟步筹紧随其后。金屏挠着头,“这是怎么回事?”
      金击子道:“哎呀,应该是和其他宴请撞在一起了,他该早告诉我,改期再会也无妨。”他话音刚落,就见钟成缘面带愠色从门外冲了进来,负气将手里的扇子用力掷在桌子上,砸的满桌壶盏哗啦响,几个薄胎的玉杯立时碎做几半。
      金击子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我父亲怎么能这样行事?!也不管我有没有事,也不问我有没有约,猛不丁非要我去做陪客,连我二哥都是昨天提前知道,为什么没人知会我一声?!再说我去了又没什么大用,就坐在那里当尊泥雕木塑的小鬼,犯得着么!”
      金击子听他发这一通火,大概明白了原由,劝他道:“兴许是钟伯父昨儿差人告诉你,不知哪一环出了岔子,消息没传到你耳朵里,经手的人多了就是容易这样。”
      坐中楼的伙计来请示,“爷,上菜吗?”
      金击子摆摆手,金屏便推着那人一起出去了,到门外低声道:“饭八成不吃了,你别着急,饭钱我们照样给,这间房我们爷得用一会儿,不许有人来打搅。”
      钟成缘气呼呼地走到窗前一看,“瞧,三师兄也被抓来了。”
      “果然。”
      金击子一想,两个宰相(中书令钟士孔和门下侍中黎名)都在,宴请的人不容小觑。忙去把桌上的扇子捡起来,一看摔断了一根骨,便将自己的扇子塞进他手里,劝道:“你和我谁跟谁,低头不见抬头见,改天再聚呗,你赶紧收拾收拾去吧,要是惹恼了你父亲,又得吃不了兜着走。”
      钟成缘一晃肩膀,“我不要去!人就是得寸进尺,我以前闲散成性,家里什么事儿都不用我管,就因为我这些天顺了一点父亲的意,便什么事儿都找上我!”
      金击子好言好语地哄他,“话不能这么说,那是钟伯父见你成才,着意栽培。”
      “这福气我才不要,谁爱要谁要。”
      两人正纠缠着,福伯找上门来。
      金击子对这位老管家十分尊重,忙命人把满桌的狼藉撤下,好茶好酒的倒来。
      福伯摆摆手,“金爷不用忙,老奴只是来给四爷传句话,老爷说,若是四爷不知轻重,就……就打断四爷的腿。”
      钟成缘往桌子上啪的一拍,“我不知轻重?我不知轻重?多好笑,我是人家三封请帖请的贵客,我是你们当日抓来的陪客,我觉得哪头重就哪头重。”
      金击子赶紧握住他的手,“少说两句,小事一桩,不至于发怎么大的火。”
      “我这火都攒了许多年了,就没一件事能做得了主!”
      金击子见他要翻旧账,把他的手攥的更紧了,往后拽了一步,“哎!”
      “怎么了?我说两句还不行吗?”
      金击子忌惮地瞥了一眼福伯,只怕他把钟成缘的话原原本本地报给钟士孔,到时候真免不了一顿打。
      他揽过钟成缘的背,挟着他转过身去,小声劝他:“果子,我的好兄弟,听我说,你就权当是为我去吧,再拖下去,只怕钟伯父打的是你,怨的是我,咱俩都不得好,我本来就不受待见,这样一闹,罪过岂不是愈发的大了。”
      钟成缘见他惴惴不安、诚惶诚恐,又软语温言、柔声细语,不由得心软了,打是小事,要是父兄拿金击子开刀,那就得不偿失了,一下子泄了气,“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人情做到底,高兴着点儿。”
      “去你的。”
      “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就给我消息,我们改天约。”
      钟成缘沮丧地点点头,又有些愧疚,“白费你这么多心了。”
      “哪里白费,你都要为了这个局跟家里吵吵起来了,我知道你有这个心比吃一百顿饭还强。”金击子把他推向福伯。
      钟成缘又回头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去喽?”
      “哦对了,拿上这个——”金击子把自己的扇子递上去,又替他舒展衣上的褶皱,拢了拢头发,“哎呀,多好啊,咱们郡公漂漂亮亮,大家都高高兴兴。”
      钟成缘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仍有些不情不愿的。
      福伯催促道:“四爷,快迟了。”
      金击子忙冲他摇头使眼色。
      钟成缘又拧起眉头来,“催什么!”
      福伯连忙噤声,不敢说话,求助地望向金击子。
      金击子连哄带劝地挽着他出了门,扶上车。
      车子一跑起来激起阵阵土沙,他视若不见地站在飞尘里,眼看着车子往东老阁去了。
      金屏挥着袖子给金击子扇尘土,“爷,土这么大,快进去吧。”
      金击子翘首看不到半点马车的影了,长叹一口气,虚虚地抱起两臂,好像在小心掬起一怀什么东西,“唉,这样的仙尘,以后是见一回少一回了。”
      金屏半懂不懂,“爷,小的不明白。”
      “不明白好哇,我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早——”金击子又惆怅地向东眺望了一眼。
      一辆车从眼前疾驰而去,他呛咳着退后几步,“咳!怎么这么大的土。”
      刚才也是这么大的土啊,他还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金屏一头雾水地同他一起进了门。
      钟金二人临别前,钟成缘答应空了就给金击子来信,金击子枯等好多天都是杳无音信。忽然听说他做了官,在中书省领了个闲职,理应再去道贺,但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这次可不去定王府自找没趣了,只让金屏把贺礼送上,自己则静静地等了五天,估摸着有头有脸人物都退场了,才将请帖再次奉上。
      谁知这次金屏是空手而归,说钟成缘不在家,请帖由家仆转交,稍后回帖。
      金击子一听没交到他手里,心便凉了半截,这次估计半面也见不上了,但还是略提起一点希望来等回帖。
      等来等去,等了三天连个口信都没有,金屏见金击子闷闷不乐,宽慰他:“或许是四爷的回帖传来传去,给传丢了,我再去府上一问。”
      金击子立刻抬手止住他,“罢了,王孙公子岂是容易见的?”
      金屏有些犹豫地回来,见他手攥的关节发白。他握拳一捶扶手,“我就不明白,咫尺之间怎么会有万水千山?!近在眼前怎么又有层峦叠嶂?!”
      啪的一声脆响,手上的扳指碎成几段,嵌进肉里,顿时流血不止,金屏惊呼了一声,回头给金盏使眼色,金盏忙出去拿包扎用的东西。
      金击子仿佛无知无觉,两眼空空,半是愤怒半是绝望,“我看不是他不知轻重,而是我不知进退……”
      金珠等人都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金盏端来清水、烈酒、棒疮药与纱布。
      金屏默默地给金击子包扎,见他胸口不如刚才起伏的那么剧烈了,试探着问道:“小的再去跟杨妈妈约个时间?散散心也是好的。”
      金击子的嘴唇又抿紧了,“我也就配如此!”
      金屏赶紧闭嘴,不敢说话了。
      那钟成缘最近到底都忙什么呢?
      说来他也颇不如意,自从他崭露头角,钟士孔见他颇有天资,就着重培植。但他以前从未涉政,谁也不认识,啥也不清楚。钟士孔来了一个揠苗助长,恨不得把他拴在裤腰上,到哪里都带上。
      起初他主要是心里怕,若是成了大事,自然锦上添花,若是中道崩殂,便是灭顶之灾。虽不能为父兄两肋插刀,但起码也得同心同德,至少得明白当前形势如何。但他闲散惯了,没多久就筋疲力尽,待他父亲监国之后就想抽身歇歇,推说身体还未痊愈,想去他自己那个小园子里静养几日。
      钟士孔见他这些天很是长进,又怜惜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便应允了。
      钟成缘得了假,心情十分愉悦,也没着急,在家磨蹭了两天才带着一众心腹家人搬到观复园中。
      他卸下全身的行头,感觉连汗毛孔都松快了,本以为金击子不多时就会闻讯而来,却一连数日都没什么动静,他心里疑惑,“哎?钮钟,怎么好久没听见师兄消息了?他是不是又出远门啦?”
      “四爷稍坐,待小的去问一声。”
      镈钟正在院中把昨儿不慎泼湿的书拿出来晒,瞧见钮钟急匆匆跑出门去,不一会儿又见他兴冲冲跑进院来,都顾不上跟他打招呼,觉得蹊跷,便叫住他:“什么十万火急的信儿,值得你这么火烧眉毛?”
      钮钟很得意地说:“这么一小会儿,我就打听着金爷的消息了!”
      “哦?”镈钟也有些好奇,“许久没见金爷,是不是出去做生意啦?”
      钮钟摆摆手,“非也非也,不曾出得远门,但也不常着家。”
      镈钟把手里的书放下,“奇怪,那还能去哪儿?”
      钮钟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又不是所有人都跟咱们爷似的。”
      “那金爷都待在哪儿?”
      “你有没有听说万安最近新开了个叫映杨楼[4]的酒楼?”
      “映杨楼?没听过,是做什么的?”
      钮钟一摊手,“害,男人嘛,无非是喝酒、听曲儿、爽利一番。”
      镈钟嗤笑一声,嗔怪地瞧着他,“你倒看得透。”
      钮钟颇有些酸溜溜地说:“金爷既风流又多金,现在可是映杨楼的座上宾。”
      镈钟疑惑道:“咦?金爷前些日子不是说要请咱们四爷吃饭吗?整天花天酒地,怎么就不来问我们爷一声?”
      “谁不说呢。”钮钟要丢下他往房里走。
      镈钟连忙伸手拉住他,道:“四爷这几天本就烦恼,你何必再给爷平添烦恼?”
      钮钟挣开他的手,“就算我不告诉爷,自然有别的人告诉,万安城里还有不透风的墙么?倒显得我办事不力。这房里哪就这么容易待了,院外头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我没你那么大福气,没个有头脸的老子娘。”
      “你——”镈钟见他东拉西扯出别的来,气得一跺脚,“随便你。”
      钮钟刚进去不多时,镈钟就听见屋里“啪”的一声桌子响,连忙到廊下向窗里看看。
      只见钟成缘阴沉着脸,正长吐一口气,口里道:“他果然是个游冶郎[4]!”
      钮钟道:“那小的去——”
      “不要睬他!”
      “是。”
      接下来几日,镈钟见钟成缘自早到晚不思茶饭、心烦意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思来想去还是悄悄溜出门去,到金宅里送了个口信,不说别的,就说钟成缘近日搬到观复园里住了。
      他前脚刚回园子,后脚甬钟就来报,说金立子来访。
      钟成缘立刻道:“引他到中院去,水上坐着凉快,我换身衣裳就来。”
      金立子这般火急火燎地来,也是为了他哥的事,这些天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了,猛不丁忽然意志消沉,要么就摸不着人,要么就吃的大醉被抬回家,家里也顾不上,生意也不上心,铺子掌柜的几次找到家里来。
      他又是焦急又是生气,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跟钟成缘商量,送出的信却又石沉大海。这天一见镈钟前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赶忙追过来,生怕迟了钟成缘又回了王府。
      随镈钟一路到了池边的流水香榭里,海菜花开着白色小花浮在水面上,随波摇动;池边的白槐花飘飘洒洒,落在水中。
      甫一站定,就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转头见钟成缘且说且走,“呦,你怎么来了?”
      金立子赶忙起身,心里虽然着急,但总不能一上来冲口就说自家哥哥的混账事,冲亭外水色波光赞叹道:“这寒水素花真是清凉世界,我都忘了外头春去暑来已然赤日炎炎。”
      钟成缘身上虽然凉爽,腹内却同他一样焦躁,他也不好直接问人家亲哥哥的风流事,总要有个由头引过去,“坐坐坐。”
      钟锤用一个墨绿的大玉盘捧来了一盘鲜红的樱桃,刚用冰镇过,冒着丝丝凉气。
      金立子抬头一望,长得有几分像钟成缘,没话找话地顺嘴问道:“四哥哥,这位小郎想必就是钟锤哥了?”
      “哦?你怎么知道?”
      “听我哥提起过,差点就要当我家的大管家哩。”
      钟锤张开嘴又闭上了,看了钟成缘一眼。
      钟成缘对他点点头,突然灵机一动,转头对金立子道:“与其找个管家,不如啊,找个好嫂子理家——”
      一提嫂子,金立子就想起来黎二哥(黎华的弟弟,李小姐的未婚夫)家新添的嫂子,伤心事一勾起,嘴又瘪巴起来。
      钟成缘见他跟要哭一样,连忙又怜又爱地把他揽到怀里,“呸呸呸,咱不说什么嫂子姑子了,对了,那个小厮后来怎样了?来,吃个樱桃。”
      这事也闷在金立子心头多日了,把他的手推开,坐起身将金换酒意外身亡细细说给钟成缘听,一想到那血腥的场面,心里极大的不忍。
      钟成缘饶有趣味地听他讲,一边点头一边咬破手里那颗樱桃,鲜红的汁水四溅,“哎呦!”
      钮钟连忙递上帕子。
      他接过来心不在焉地擦了擦衣襟,评论道:“那倒是除根儿了,这样才稳妥。”
      金立子不敢置信地道:“四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钟成缘把樱桃核顺手扔到盘子里,轻轻巧巧地道:“死人才不会到处乱说。”
      “这可是一条性命啊!”
      钟成缘不解,疑惑地问道:“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吗?”
      金立子像见了鬼,“哥哥,人命关天呀!”
      钟成缘仍然摸不到头脑,“你们不是知道生死是轮回的吗?”
      金立子没理解他的意思。
      “他在这里死了,又会在那里活过来,本就无增无减,为什么要为此难过?”钟成缘指指这边,又指指那边,茫然地一摊手。
      金立子大睁着眼睛、大张着嘴,觉得他的话不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急得冒汗,突然一拍手,“一定是生病生的!一定是卜聪明没治好!哥哥你平时是那样的宽厚君子,今天怎么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来?我这就回去找他!”
      他说着便胡乱告辞,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钟成缘想拉住他,却抓了个空,“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金立子头也没回,怒气冲冲地走了。
      钟成缘一头雾水地问镈钟:“我说的哪里不对?”
      镈钟道:“四爷这可是……悟了?”
      钟成缘不明就里,“什么五了六了的,这不是事实吗?”
      越怕节外生枝越是横生枝节,这么一打岔,一个扭扭捏捏想说却没有说,一个遮遮掩掩想问但没有问。不过幸好还有心直口快的李轻烟,他是灵通阁的老大,消息灵通的很,一听说二师弟每日沉湎酒色,直接暴喝一声“什么东西?”就直奔映杨楼而去。
      他本来就是靠这个发家,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还没进门,掌柜的就认出他来,见他气势汹涵、来者不善,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连忙打叠起笑面千层,恭敬地出门迎接,“哎呦这不是李老板么,怎么赏光到我们这个小——”
      李轻烟不多跟他废话,劈头就问:“金击子在哪个屋?!”
      “这……”掌柜看这俩人势必要有场冲突,若是此时泄露金击子的踪迹,怕会得罪了他。
      李轻烟的眉毛竖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再次质问:“我问你金击子在哪里!”
      那掌柜畏缩地看着他,都传言他高兴的时候像夺魂的妖精,发怒的时候像夺命的厉鬼,如今一见果然不错。
      李青见他犹豫不决,从李轻烟身后迈步出来,温和平静地劝道:“掌柜的,我劝你火烧眉毛且顺眼下。”
      李轻烟又嚷道:“整个给我搜一遍,我就不信了,还有我李轻烟找不着的人。”
      “别别别,李爷饶命,我们还得做生意的。”
      “他在哪儿?!”
      掌柜的朝上指指,李轻烟朝一个伙计腿上踢了一脚,“给我带路!”
      李轻烟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不等里头开门,抬脚[5]就把门踹翻了,门板向里砸倒了门口的屏风,屏风又摔在上菜的小边桌上,顿时一阵哐嘟嘟叮叮当乱响,里面闻声娇音四起,三爷三爷的喊个不停。([5]自始至终小李的情节中“脚”这个意象反复出现。)
      “他妈的,都给我闭嘴!”
      李轻烟头都不低,大步流星地踩着这一片狼藉就走了进去,打眼就见一大群歌儿舞女花容失色地躲在金击子周围,惊慌失措地不住摇晃他,而金击子却醉的昏昏沉沉,头颈懒支、双眼倦开,不知大祸临头。见到这样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荒唐景象,李轻烟的火腾一下蹿待更高了。
      李青一唯这场面,往李轻烟脸上一觑,转头很同情地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金击子,他完了,李轻烟绝对会让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朝金屏递了个眼色。
      金屏心里着急一边敷衍地跟李轻烟问好,一边胡乱把帕子浸进茶杯,赶紧给金击子擦了把脸,“爷!快醒醒!”
      但金击子还是恍恍惚惚,没有清醒的迹象,金屏求助地望了一眼李青。
      李青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将矛盾转移,朝人群问:“哪个叫新妆?哪个叫香袂?[4]”
      霎时间房中鸦雀无声,没人敢做声。
      李轻烟怒不可遏地喝了一声:“是谁?给我出来!”
      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哆哆嗦嗦地跪着爬了出来,“爷……”
      “叫你们勾引的爷们不回家!不成正形!不知好歹!”李轻烟正在气头上,照脸就给了他们两巴掌。
      那男孩子又惊又怕,泪如雨下;那女孩子哀哀求饶,抽抽搭搭。
      李轻烟一下子就心软了,转念一想,他们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遣,金主混账与他们何干,蹲下身把他俩扶了起来,“哦对不住对不住,我气昏头了,李青,抓把钱给他们。”
      李青爱莫能助地看了金家主仆一眼,伸手往荷包里抓了两把钱。
      这么一耽搁,金屏又是往金击子脸上洒水又是往他肚里灌水,金击子总算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
      他甫一睁眼,还未定神,就吃了李轻烟兜头一个大嘴巴,打得他愣了一下,“谁?!”
      李轻烟的脸猛地凑上来,“你爷爷我!”
      金击子还不大清醒,忘了刚刚被打的事情,朝他脸颊上戏谑地拍了拍,“哦,是你啊…嗯?——”
      他忽然猛地把脸栽到李轻烟胸前,深吸了一口气,撞得李轻烟一个趔想。
      “你干嘛?!”
      金击子忽然很悲愤地往后仰倒,大喊道:“连你也攀龙附风了,就剩我一个三教九流了!我——”
      李轻烟大惊失色,连忙捂住他的嘴,突然意识到自己衣服上一定是沾染了宫香,想不到这小子醉成这样都能认出来。
      金击子掰开他的手指,“我不甘心!——”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一拳把榻上的小桌捶成两半,“我好不甘心呐!——”
      李轻烟被他吓了一跳,这家伙号称干杯不醉,难得喝的这么恍惚,趁他酒后吐真言,李轻烟有些好奇地问:“你不甘心什么?”
      金击子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手在自己身上乱指,“我!——”
      李轻烟怕他戳到自己眼珠子,赶紧握住他的手指头,“你什么?”
      “平、平、平心而论……”他打了个酒嗝。
      “噫!”李轻烟一把将他推开,扇扇面前的酒气。
      他却像个不倒翁一样又坐了起来,扯住李轻烟的袖子,“你说,我也不是不聪明,我也不是不上进,我也不是不卖命,难道就因为我出身三教九流,这辈子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吗?!啊?!”
      李轻烟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周围陪侍的丫头小子乐伎舞姬都安静下来,一个个都心有戚戚焦,原来这屋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金击子满腔的愤懑还没有发泄完,又质问道:“难道我活该受这样那样的侮辱?!难道我活该受这样那样的委屈?!难道我一辈子都要看人眼色?!难道我一辈子不能遂自己的心意?!”
      他向来不是一个直言不讳的人,从来都是打掉牙往肚里咽,这样的几句曝露心迹对于他来说已经够多了。
      见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他缓缓松开了李轻烟,颓丧地低下头、弓下腰,口中喃喃道:“想此穷鸇那有晨风发翅,便得腾踏九霄飞转[6]……”([6]《渔家乐﹣藏舟》。金击子没读过什么书,但有很深厚的戏曲背景,所以他只能引用戏词里的语句。)
      两滴清泪落在手上,“我……好不甘心……”
      李轻烟这才弄明白,不是映杨楼开了,所以他天天来喝酒,而是他想喝酒,正好赶上映杨楼开,叹了口气,“我不如你看得明白,但我比你看得开,人啊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跟他们一比——”
      李轻烟有些悲悯地看看周围战战兢兢的哥儿姐儿,“跟他们一比,咱们哥儿俩算是已经混出来了,起码有吃有穿又不挨打。”
      “可我……可是我……”金击子话未说完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李轻烟平时最怕别人见自己像这样狼狈软弱的模样,不由得推己及人,一把拉住金击子的腕子,背过身用力一拽,就把金击子扛在肩头,一面往外走,一面交代李青,“砸坏的东西都赔给人家。”
      “是。”李青见金屏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李轻烟,对他们道,“你们先回去吧,我稍后把金爷送回去。”
      金屏知道李轻烟手里有很多顶机密的消息,要时时提防旁人暗算,因此行踪十分诡秘,不好强要跟随,便回家给金立子报信。
      李轻烟把金击子扔进马车,几经辗转,把他丢到床上,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金击子一头栽在床上,又头昏又伤心,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李轻烟不似他这么心细,给他扔到个安全的地方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所以他还是那般头朝下、屁股朝上地跪在床边,也没人给他脱衣服盖被子,一觉起来全身酸痛无比。
      他推胳膊跪坐起来,“嘶——”
      立刻翻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等着手脚的麻劲儿过去,这才慢慢扶着床沿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
      他四下看看,乃是一间素朴到光秃秃的卧房,大概一回想,他立刻又是懊悔又是羞愧地扶额,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哎呦……”
      他喝酒有两大烦恼,一是喝不醉,二是记得请,他素日赖以为生的好记性这会子该死起来,醉后情状都历历在目。
      只能硬着头皮推开门,只见李轻烟和黎华坐在外间喝茶。
      里间的门窗都是特制的,黎华不知道屋里有人,见他带着几分酒气出来,吃了一大惊,转头看向李轻烟,“师兄怎么从你卧房里出来?”
      李轻烟白了金击子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遇见他又去喝花酒,不成才!不长进!不学好!气得我打了他一顿,揪回来醒酒——”
      金击子怕他提起他的酒后之言,忐忑地看着他,赔笑道:“多谢大师兄管束,劳你又生一场闲气——”
      李轻烟哼了一声,“行了,你醉也醉过了,疯也发过了,咱们这样的苦孩子,没办法,日子就是得将就着过。”
      金击子有些悲戚地点点头,“我现在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日子还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李轻烟脸上笑笑的,心里酸酸的,“你想通了就好。”
      伸出指尖在他额头上一戳,“好了,去你的吧,省的我看着心烦。”
      “谢谢大师兄发放,三师弟(黎华),我先行一步啦。”金击子说着,直直腰板,跟李青出去了。
      李轻烟又深深地往他背影上盯了一眼,也分不清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转回头来便见黎华抱着胳膊,不满地看着他。
      “怎么了呆子?”
      黎华这人向来心直口快、直言不讳,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总与二师兄更亲近?是因为他说话比我好听吗?”
      李轻烟没想到这个木头还不乐意了,一时倒有些惊喜,反驳他:“我哪里和他更亲近了?他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能见他就此沉沦。”
      又说到救命之恩,李轻烟不常提起这事,黎华顿了一下,他只知道李轻烟额头、后腰和大腿上的伤就是那事留下的,当时险些没活下来,是金击子把他硬夺出来,带到杏林山求了杏林子才捡回一条命。好去处也因此从来不做买卖小儿和折磨人取乐的生意,遇见这样的黑窑子,他一定亲自去连窝给端了。
      黎华不想勾起他的伤心往事,便没再继续说下去,“哦对了,我父亲(门下侍中黎名)让我转告你,没事儿的时候来我家坐坐。”
      李轻烟不敢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父亲?!”
      黎华很确定地点点头,“是的,我父亲。”
      “去你家坐坐?!”
      “对,来我家坐坐。”
      李轻烟十分惊诧,“你们为什么会说起我?”
      “我父亲说我是个呆子,不愿意和我多说话,说你是个好汉,想和你多聊聊。”
      听了这话,李轻烟忍不住哈哈大笑,头上的珠冠也跟着一抖一闪,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比那宝珠还要光亮,“那你怎么跟他、哦不、跟令尊说的?”
      黎华一五一十地道:“我跟父亲说你忙得很,不一定有空。”
      李轻烟立刻气得回手打了他一下,“哎呀,你怎么能这样说!也该早告诉我的,让我想想——李青——”
      黎华提醒他,“李青去送二师兄了。”
      “哦对对对,今天忙昏头了,我想想,后天!后天一定去你家,你可要恭候我的大驾呦!”
      黎华很高兴,认真地笑了,说:“好呀!”
      李轻烟见他笑得怎么这么傻,又捂着嘴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
      钟成缘正枯坐房中烦闷,他二哥的小厮亲自来给他送信,叫他回家一趟,有要事要商议。
      他本就焦躁万分、百无聊赖,有点事做也是好的,便回了王府。
      在角门正好遇见他三哥,“呦,哥哥你回来了!”
      钟思至用指尖敲敲他的鼻梁,“你还说呢,我都知道了,原来是你在捣鬼!”
      “快回屋换了衣裳,休息休息。”
      “哎,你干嘛去?”
      “父亲找我,要一起去问个安吗?”
      钟思至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将两臂抱在胸前,“我不去了,别坏了你们的好事。”
      钟成缘听他这次连自己都捎带上了,一时有些恼火,又有些委屈,冲口而出:“我倒是也想掩耳盗铃呢,这不是骑虎难下没有办法嘛!”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连忙拉住钟思至的衣袖,“三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思至抬手止住他,“没事,是我失言在先,你快去吧,我觉得好疲惫……”
      钟成缘不敢再多说别的,“那我先行一步喽。”
      赶紧匆匆离去,一路快步走到钟士孔的书房,见大哥二哥都站在桌旁。
      钟士孔见他来了,对钟深顾和钟步筹道:“一会儿我单独跟你俩商议别的。”
      对钟成缘招招手,“来——”
      钟成缘很乖顺地走过去行了个礼,挨着钟士孔坐了下来。
      钟士孔道:“在家里说话就不绕弯子了,钟叔宝虽然很识时务,事事百依百顺,但他在南边还有兵。因为我们把他扣在手里,他的人马不敢轻举妄动,但放在那里迟早生祸端,得想办法斩草除根。缘儿,你怎么看?”
      钟成缘想了想,“西边的毕煞国不是老蠢蠢欲动么,调拨去打一仗呗。”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钟士孔有些为难。
      钟成缘不明白,“怎么了父亲?”
      “兵者不祥,能不打还是不要打。”
      钟成缘心里不甚明白,但还是低头道:“父亲说的是。”
      钟深顾和钟步筹后面还说了几个主意,钟士孔不置可否。
      钟成缘心思不在此处,只是穿耳而过,不曾入心。
      钟士孔后面还有事,没多大会儿就带钟深顾出去了。钟成缘在家里待着百无聊赖,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怕金立子又返回头来寻他,便回到观复园。
      问门房可有什么人来找他,门房说没有人,只好心烦意乱地吃了晚饭,又问有没有什么消息,钮钟摇头。
      镈钟见他坐立不安,道:“今夜月色清亮,不如到山上赏月散闷?”
      钟成缘点点头,“也好。”
      钮钟正要去张罗,却又被他叫住,“算了算了,我如今如此失意,叫老月公看了笑话,不去了。”
      镈钟忧心地和钮钟对视一眼,钮钟无奈地耸耸肩。
      中院风大,到了夜里有些冷了,钟成缘裹紧身上的翡翠衾。夏帐轻薄,被上的月影叫窗外的桂花树遮的斑斑驳驳,他抬起手背挡住眼睛,辗转反侧直到天刚亮时才睡着。
      已到日上三竿,他还未转醒,却被镈钟和钮钟的争论声吵醒,不悦地哼了一声:“嗯?——”
      钮钟怪罪镈钟,“都是你,看,把爷都吵醒了。”
      “你!——”镈钟这人嘴笨的很,不知道该怎样分辨。
      “怎么了呀?”
      镈钟又气又急地冲进里屋,抬手把帐幔扫开,将手里一个物件举到钟成缘面前,“爷!”
      帐内猛的一亮,钟成缘睡眼惺忪地捂住眼睛,支起头来,“什么东西?”
      他定睛一看,帕子上乃是那枚金击子赠与他的玉带钩,那小金击子却从中间干干脆脆断成了两截。
      他大惊失色,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钮钟忙脱开干系,“今早小丫头打扫山上屋里发现的,说是看见时就这样了。”
      镈钟指指托着断带钩的帕子,一角绣了一朵忍冬花(金银花)的纹样,“是金爷家的东西,又没经由门房,想必是金爷自己送来的。”
      钟成缘又是惊愕又是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钮钟道:“爷先别着急,或许是粗使丫头毛手毛脚,失手将它打碎,偷偷放回去,倒也不是不可能。”
      钟成缘对王府里这些人的做派心知肚明,但他带到园子里的人都是一一挑过的,应该不至于这么不可靠,“谁第一个发现它的?”
      钮钟道:“是个叫柿子的小丫头。”
      镈钟急道:“柿子是我熟识的,为人最是诚实,若是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绝不会瞒的这么好!”
      钟成缘阴沉着脸摆摆手,“这带钩虽是玉的,但结实的很,别说失手摔它,就算是着意摔也不一定摔得断。”
      钮钟还要再想个别的理由,“或许——”
      钟成缘打断他,“有信笺或者条子没有?”
      镈钟拨浪鼓似的摇头,“上上下下都找了,只有这个。”
      钟成缘这时有些生气了,一拍桌子,又是一句:“他这是什么意思?!”
      钮钟不敢吱声了,跟镈钟对视了一眼。
      钟成缘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镇定精神,用力地回想,“近些日子连面都没和他见过,哪里能得罪了他?他来找过我吗?”
      镈钟不是管内外通报的,看向甬钟和钮钟。
      钮钟挠着头道:“没接着什么信儿啊。”
      甬钟也摇头。
      钟成缘腾地一下站起来,“他也太过分了!怎么能稀里糊涂就这样?”
      他指着钮钟,“去问问他现在人在哪里,就算在天涯海角,我都要跟他明明白白地对!”
      钮钟不敢说什么,立刻领命而去。
      钟锤也不知如何是好,默默倒了杯茶放在钟成缘手边。
      钟成缘一边思忖一边喃喃道:“按他的性子,那么久都一声不吭,也不来找我,我早就觉得不对头,但就是太忙,没能抽出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镈钟问:“要倒回去查一查吗?”
      钟成缘立刻摆手,“不行。”
      镈钟既天真又疑惑地看着他。
      钟成缘皱起眉头,“万一把父亲和二哥的人牵了出来,就算不是父兄授意,那也不好看。而且就算查出来症结,我也没办法。况且他们相互庇护遮掩,哪有能查清的事,不过是我发一通脾气,不了了之罢了!”
      他又气又恼又无计可施,举目四望要寻个什么物件撒气,却又担心父兄问起,最后只能攥起拳往自己身上捶了好几下,憋闷地道:“唉!我一个郡公!明明在自己家里!怎么过得这么窝囊!”
      钟锤连忙拉住他的手腕,一副感同身受的神情,“爷,都是这样的,富贵哪那么容易受用。”
      不一会儿钮钟就来回禀,“爷,金爷在自家的码头上,要不小的去请——”
      “不用,我去找他!”
      他指令一下,平日里团簇在他周边的侍从们便都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骚动起来,有的去拿出门用的衣裳,有的准备在外的茶水点心,有的去吩咐马房牵马……
      钟成缘现在就是一块烧的红红的火炭,马上就要砰得一下爆开,哪里等得了他们大费周章地准备齐备,怒气冲冲地往马厩走,头也不回地喝了一声,“都不用忙!我自己去!”
      话虽是这么说,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个人哪里放心,稍有疏忽就会找到他们头上,亦步亦趋地跟到马厩,钟成缘又驱他们,他们四个只好悄悄骑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钟成缘一气儿纵马疾驰到码头,他可是金家常客,码头上管事儿的都认得他,纷纷跟他见礼。
      钟成缘铁青着脸,问:“你们三爷呢?”
      早就有人去叫金击子,金击子从铺面里走出来,神色并不十分诧异,“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脏巴巴的——”
      钟成缘一看他穿着行装,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火一下子就冒了起来,拿手指指着他,“你!——”
      金击子好像是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引颈受戮。
      但钟成缘马上就生生扼住了自己的脾气,当着这么多人,都是金击子手底下干活儿的,若是立马发作,金击子怎么下得来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全身都微微发起抖来,咬着牙道:“找个妥当地方。”
      金击子早就知道免不了要来这么一场,倒也十分镇静,往铺子里一挥手,“里面请。”
      钟成缘跟着他往里走,感觉自己的腿好像很难打弯,每迈一步,脚都不受控制地踏得砰砰响。
      他俩最后来到一间堆满各种账本册簿的屋子,里面有五六个人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金珠和一个掌柜的各拿一本什么簿子,都用手指着,一边商讨一边仔细地核对。
      钟金二人一进门,众人纷纷抬头看向门口,各类嘈杂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椅子腿在地上一阵吱嘎乱响,屋里人都忙不迭站起来。
      金击子往外一偏头,简短地命令道:“出去。”
      众人也不敢说什么,默不作声地鱼贯而出,金珠出去时正赶上镈钟钮钟等人赶到,侧过身让他们穿过狭长的走廊。
      钟成缘听见动静回头一看,他们果然还是跟过来了,“你们也跟他们出去。”
      金屏一瞧,嚯,连镈钟钮钟都被驱了出去,自己也识相一点吧,退了出去把门从外面关上,和钟家的几个人一起在门口把守。
      两扇门甫一合拢,钟成缘立刻愤愤地把手里的东西拍在桌上,桌上的算盘都啪的一声响,“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两截带钩被他攥得快镶进肉里,一时间没落下来,他猛地甩了一下才摔到桌上,发出清脆的两声。
      “哎呀!”金击子第一反应还是去看他的手,却被他回手狠推了一把,摔坐进一张藤椅里。
      钟成缘低头死死地盯着他,头一回用手指着他强硬地说道:“这次你必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金击子仰头看着他步步紧逼,不禁有些慌乱和恐惧,腹中的话像刀片一样,光是在心里过一过,就已经摧心折肝,喉咙眼这么小,哪里吐的出来?
      又是悲恸,又是颓唐,又是绝望,他沉默着低下了头。
      他这么骄傲的人,再难捱的日子都挺直腰板撑过去,什么时候见他这样蔫头耷脑的模样。钟成缘依然死盯着他不放,就等他一句话。
      金击子拗不过,半晌,喉结上下滚了滚,“什么意思你我都心知肚明,说不说还有什么分别。”
      钟成缘跟他处了这么多年了,十分清楚他什么脾气,到底是什么意思,便心照不宣了,心里咯噔一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腕子,质问道:“为什么?!是因为什么?!”
      金击子不得不抬起头来,却不敢看他泛红的眼睛,张了张嘴,千头万绪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又闭上了。
      钟成缘扯着他的小臂,“师兄,你说话啊!我不明白,我想不通!”
      金击子站起身来,一下子比他高出半个头,翻了个腕花挣脱了他的手,往外推他,“你走吧,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于你于我都好,大路朝天,从此我们各走一边。”
      钟成缘力气不如他大,身手也不如他好,被他推搡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忙一把拽住摞满账本的架子,一边死抱住他的胳膊,“不行!我要是不知道个缘故,死都不会瞑目!”
      钮钟在外头听见里面账本哗啦啦往下掉的声音,大惊道:“两位爷不会打起来了吧?!我们爷可打不过你们爷!”
      镈钟立刻就上头了,撸起袖子,“那可不行!”
      金屏拦住他,“不会的!你冷静一点,平时脑子挺清楚,怎么一着急就拎不清!我们爷的脾气我清楚,他就算砍自己一条胳膊,也绝不会动你们爷一指头。”
      镈钟听他这么说,镇定了一点,“也是哦。”
      “况且,就算你们全都进去给你们爷帮忙,那也差得远呢。”
      钮钟想想确实有道理,不说话了。
      金击子在屋里与钟成缘僵持不下,又怕拽倒了架子砸着他,只能松了他,痛苦地转过身去不看他。
      钟成缘放开架子,又缠了上去,转到他面前,两手抓住他的双肩,仍抱有一丝希望地抬头望着他,“这么多年大风大浪咱们都过来了,现在好端端的,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我有什么不好的,大家有什么不好的,说出来,或许还有回寰的余地。”
      金击子紧锁着眉头,面色十分苍白,很绝望地看着他,憋在心里的话像装满桶的活鱼,他真的很想一吐为快,但又不能如此,只能警惕地把嘴闭得像蚌壳一样紧。
      钟成缘急得顾不上其他,扯着他一个劲儿的摇,“你要是不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出这个门!”
      金击子两手往外一挡,回手一握,攥住他两个手腕,拢到一处。
      钟成缘虽被他控制住了,但嘴上仍连珠炮一般,“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我到底哪里不好?”
      他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些哽咽,“你出远门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想着你,想着你家里,整天想办法打点,里里外外都不能让你吃了亏。”
      金击子慌乱地后退几步,钟成缘却直挺挺地继续向前逼近,“只要你一回来,我千方百计想跟你多待个一时半刻,我们一块登楼、看戏、打猎、踏青……难道你都忘了吗?难道你都不快乐吗?难道你都是装着哄我开心的吗?”
      他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有些抽搭地控诉:“我真不敢、、不敢相信,你就这么对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断了来往!连句话都没有就要一走了之!又丢我在这虎穴蛇窟!是不是你有妙人相伴,就嫌我闷了?是不是你飞黄腾达了,就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了?是不是你整天虚情假意地哄我,觉得累了?”
      此时金击子的后腰顶到一张大木桌上,已经退无可退,他头一次被钟成缘逼到这样的境地,挣也挣不开,躲也躲不迭,刀对刀枪对枪,突然之间,一股类似恼羞成怒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身,冲动击溃了他的防线。
      “难道非得要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我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你们家、我配不上皇亲国戚才行吗?!”
      钟成缘一下子怔住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么多年,我为了跟你来往,不过是说句话、吃顿饭这样的小事,受了多少白眼,遭了多少委屈,难道非得要我把衣服撕烂,把伤口指给你看,非得我自己羞辱自己一顿才行吗?”
      钟成缘有些呆住了,他一直都尽可能将金击子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甚至直接派镈钟钮钟这样的贴身小厮迎送递信,不知道在哪里有了疏漏。
      金击子心中那股气还没有平息,又羞又愤,继续冲口而出:“咱俩处得你也费心,我也不开心,我都不知道咱们到底图什么,还有什么处下去的必要!”
      钟成缘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果然有不少人暗地给金击子下绊子,立刻追问:“都是哪些蹄子惹你不开心?你一个个说出来,这次我豁上老本也要把他们撵出去!”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出来都叫人笑话——”金击子苦笑,“唉,这么多小事压在一起,自始至终、无穷无尽,我要是个恬不知耻的也还好,我要是个呆头愣脑的也行,偏偏我是个硬骨头,怎么能不被压垮?”
      “你……”钟成缘还想再挣扎一下,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哑口无言,突然之间,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从何查起、从何改起,他就一个人、一颗心、一双手,王府上下几千个人、几千张嘴、几万个主意、数不清的错综关系,他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约束住这么多的人?更何况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还对金击子颇有成见。
      他像被一下子浸入沸水的螃蟹,突然没了神气,怎么也挣扎不动了,半晌都没说话,最后颓丧地叹了口气,悲戚地道:“我是侯门的末流,你是白衣的翘楚,我本以为……你我的门第之别不过是个门槛,抬抬脚就跨过去了……”
      金击子接过来继续道:“没想到是个天堑,即便你在前头牵绳、我在后头搭桥,咱俩再怎么努力,也非人力所能及。”
      钟成缘听着他绝望又无奈的话语,一时间很是心疼,在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他都受到了怎样的折辱,他本来既风流又多金,到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若不是与自己相识,哪里会经受这些羞侮?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却看到他也怜惜地看着自己,“唉——师兄,你不用说了,我现在都明白了。”
      金击子的眼睛里含着泪,咬着下唇往回忍,不住地摇着头,“我真的不想这样……我真不想走到现在这步……”
      钟成缘眼中落泪,嘴上却竭力冲他宽慰地笑笑,“我都明白,真的,我都明白。”
      有一会儿两人什么都没说,不可说,不必说,也不用说,就这么凄怆地看着对方,心意相通又怎么样?心心相印又怎么样?情投意合又怎么样?肝胆相照又怎么样?到了该分开时还不是也要分开。
      不远处传来几声“落潮啦”,伙计吆吆喝喝要解缆绳,吵吵嚷嚷要收船锚,钟成缘透不过气来,好像要窒息了一样,“那是你的船?”
      门外金屏轻轻的催促声回答了他。
      金击子心中天人交战,既无从留下,又狠不下心一走了之,一掌推开窗户,冲外头喊道:“迟一会儿走!”
      钟成缘也向窗外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在江面上浮动,片片金光在波涛中闪烁,码头上人声鼎沸、人潮涌动,不知是船来人还,还是舟往人去。此情此景,一时间心中愈发酸楚,抬手用衣袖拭去颊上的泪珠,“我们从此处见面,没想到竟还要在此地分别……”
      金击子一个不留神,眼泪便自己争前恐后地落了下来,只怕迟一步就会被他吞进腹中。他不敢回头,等它们一滴滴、一颗颗地无声滑下。
      遥想那时,丛不迎和易不送还并未收金击子为徒,他是中午才听说李轻烟早上拜了师傅,傍晚就要启程随师游历,便疾行五十里来码头送别。
      等他赶到时,船已离岸十几米,船尾站着一人看水,他到现在都记得钟成缘那时的模样,着一袭白袍,系一条玉带。皮肤半透,映透江面千里浮光;两眼春水,染却西方万丈烟霞。凭栏而立,笑指浪涛,真乃剔透皮囊透金辉,红尘难沾琉璃人。
      那样的怦然心动到现在都历历在目,他第一次被冲动攫取了心智,绝对不能就这样放那船那人离去,否则下次见面就不知是哪年哪月,倘若今生都错过,那更遑论来生再见,想到此处,他奋力喊了一声,“哎——”
      那琉璃人抬眸,好像是瞧见了他,回头向船舱招了招手,随即走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
      哎呀,船愈发的远了,看不见那老者是点头还是摇头,只见他们船继续向前驶去。
      金击子急的一跺脚,随便扯过一个伙计,“哪一艘船现在能走?!”
      那伙计见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但穿戴的极尽华贵,不敢怠慢,问道:“小公子身边的人呢?”
      金屏把马缰绳扔了,气喘吁吁赶了上来,一边往这跑一边喊:“这是咱们三爷!”
      那伙计吓了一大跳,金击子来不及同他多言,又问了一遍:“现在哪条船能走?!”
      那伙计为难地道:“货船都走了,现在——”
      金击子两手向下一拍,“哎呀!不要什么货船,大的小的都行!”
      金屏到了跟前,“哎呀爷,李爷已经走到那儿了!”
      “我知道,还不快追!”他随手指了一条用来近岸打鱼的小船,“我用用这个!”
      东家公子要用,伙计自然不敢说什么,赶紧给他解缆绳。
      金击子跳到船上,伸腿往岸上一蹬,船立刻离了岸。
      金屏两只手朝那伙计挥舞着,叫道:“哎呀!桨!桨!”
      那伙计赶忙火急火燎地抱起几根船桨扔给他们,二人一人接住了一个,还有一个掉入江中。
      金屏还要去够,被金击子扯住,“管它做什么!快追!”
      码头周围的水域一向风平浪静,那天也真是邪了门了,又是打头风,又起迎头浪,二人闷头划了半天,累得筋疲力尽。
      金屏突然惊声道:“怎么那么多鲛鲨往这边来?!”
      金击子左右一看,大约摸有十几根背鳍高高出水、破浪而来,将两人的小船围困在中央。
      金屏腿都软了,“爷,我们快回去吧!”
      金击子那时虽年幼,但临危不乱、行事缜密的性子已显露出来,道:“我们离岸太远,不如追上前面的大船来得快,或许可以逃出生天!”
      金屏已经失了主意,金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头鲛鲨一口咬住船头,金击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照着他的头就猛的给了它一浆,如是者再三,一路打一路往前。
      突然之间,鲛鲨像变戏法似的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金击子立即起了疑心,怀疑是船上有高人故弄玄虚,但刚刚船桨又实实在在打在鲛鲨身上,浆板还被折断了半根,上面齿痕清晰可见。
      他狐疑未消,江面忽然又起了浓雾,恍惚间像有妖魔在其中穿行,鬼影幢幢吓金屏魂飞魄散,抱着金击子的腿瑟瑟发抖。
      金击子心里已有七八成把握,那高人只想阻他前路,并不想伤他性命,道:“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雾?不是幻象,便是假的,不要怕它。”
      他继续毅然决然地往前划,虽隔着大雾看不真切,但感觉离那船应当很近了,船上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师傅,或许有几分因缘,咱们停停,救他一命。”
      金击子心里纳闷,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说救命,但他们肯停船,他还是喜出望外,气喘吁吁地附和道:“求师傅稍停停——”
      一个老迈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传来,“他本来应该……若是停下,就……怎么能……”
      金击子侧着耳朵仔细听,实在听不清说的什么。
      年轻的声音又响起,“都算在弟子头上。”
      “你可想好了?”
      安静了一瞬。
      “想好了。”
      “好。”
      倏忽间浓雾散去,眼前清朗起来,一低头才见两船竟然早就靠在一起,金屏的头都倚在那边船身上了竟也浑然不觉。
      金击子后退了几步,擦擦满头的大汗,仰头看着这艘藏龙伏仙的木船,踢了踢脚下的金屏,“丢不丢人啊,还不快起来。”(那时候金屏好青涩哦,这些年他真的好努力)
      他整袍理襟,好整以暇地用指节在对面船身上叩了几下,忽觉一阵清香飘来,似是草木掐破芽苞的气味,一只如荔枝肉般白嫩润泽的手从舟中伸了出来。
      他抬头一看,那琉璃人莞尔一笑,道:“哥哥一路劳累了——”
      金击子每次忆及此处,都会心如擂鼓,他转头看看还在空望江面的钟成缘,心中愈发不舍。
      他俩相见后,他便成了丛不迎与易不送的第四个徒弟,由于这四个徒弟都是同一日所收,早上在戏台收了李轻烟,中午在王府收了钟成缘,下午在学堂收了黎华,晚上在江上收了金击子,所以并未依照拜师前后论师兄弟,而是按照年纪大小排序。
      金击子也就成了钟成缘的二师兄,钟成缘也就成了金击子的小师弟,两个人间便这样有了交汇,便成就了这段孽缘。
      “你这一去,山重水复,再见可就难了。”
      钟成缘的声音把他拉回当下,不得不直面近在眼前的诀别。
      码头上又嗡嗡地嘈杂起来,传来许多声“三爷呐?”“三爷在哪里?”“三爷到那里去了?”
      钟成缘好像被完全打败了,无力地道:“你我在这里站着干瞪眼也无济于事,不如趁着浪头……走吧。”
      “果儿……”金击子又咬紧下唇别过头去,刚好瞥见桌上的两截断带钩,他便走过去从帕子上拾起。
      钟成缘听见他脚步走远,以为他要离开了,不敢回头,面临江波,背对门口,全身抖动着哭起来。
      “你拿着这个。”
      “啊?”钟成缘没想到他又折返,惊喜地抬头看他,眼前却重重叠叠被泪水遮住,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金击子掏出帕子,怜惜地替他拭去眼泪,将半截带钩塞进他的手心里,“你拿着那截,我拿着这截,做个信物,倘若来生……倘若来生再见,也好相认。”
      钟成缘握着那带钩,被断茬刺的生疼,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地道:“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来生怎么相认?”
      金击子难过地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钟成缘发觉他手指冰冷异常,又看他面色十分惨白,问:“你头疼的紧?”
      金击子的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听他这么一问,才顿觉头痛欲裂,摇了摇头,“不要管它。”
      钟成缘既心疼又忧虑地道:“怎么疼的愈发频了,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金击子苦笑了一下,“你以后见不着我了,也就不会替我这个臭毛病忧心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当初立的什么誓难道你都忘了吗?今日一别难道从前的话就全不作数了吗?”
      金击子立刻握住他的手,“怎么可能忘记!我金击子说到做到!倘若你死了,我绝不会苟活!——哎呀呸呸呸!你不会死,你要长命百岁!”
      钟成缘看他手忙脚乱地去摸木头,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心酸,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下定决心的神色。
      金击子用力在木桌上摸了摸,断带钩差点从手里掉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想着还是先将它收起来为好,别这么点儿念想也丢了,正往怀里掏,突然被钟成缘抓住了前襟,唇齿被什么猛撞了一下,痛得他眼泪都冒出来,紧接着一股甘甜顺滑的东西沿着喉头滚下,一阵清凉之感从上到下滑进腹中,而后像穿山甲般钻入了四肢百骸,眼前忽然一阵金光晕眩,再回神时钟成缘已经同他拉开了一臂之隔,忐忑地看着他。
      “你感觉怎么样?”
      金击子懵住了,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我感觉……”
      钟成缘急切地又补了一句,“头疼怎么样了?”
      金击子略感受了一下,奇怪地道:“不疼了?”
      钟成缘松了口气,像是在给他许诺,“再也不会疼了,你下半生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金击子反应了过来,不可思议地指着他,“你刚才是不是……”
      他见钟成缘一下子红了脸,立刻止住话头,反手指着自己的下唇,“你是不是——”
      钟成缘推开他,“不是,什么都不是!”
      “哎!”金击子抓住他的上臂。
      “你不走,我就要走了!”钟成缘挣开他,跨过几个倒地的凳子,夺门而出。
      钮钟等人被吓了一跳,见钟成缘挣命似的奔出来,忙不迭地跟上去。
      镈钟的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扭头一看,金屏仓促地拱了拱手,用唇语无声地道:“后会有期。”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酸涩,但来不及回应,就跟着钟成缘一路出了房门。
      钮钟忙去牵马,春树和暮云正紧挨着吃草料,他一拉马缰绳春树却不肯走,只好把马缰绳在腕子上绕了一圈,强把它拽走,春树左右躁动地踱步,马鼻子里往外哼哧哼哧地喷气,钮钟使劲儿向前顶着上身,拖死狗似的把它拖走了,待他赶上钟成缘时,他们已经出了码头。
      镈钟听见动静,回头一看,连忙过去帮他,正好瞥见一艘收着帆的大船缓缓驶出了港口,他性子直,脱口而出:“金爷的船走了。”
      钮钟赶忙朝他手背上抽了一下,但为时已晚。
      钟成缘忍不住转过身来向南边眺望,嘴又瘪了起来,眼中也蓄起眼泪,这一别,他沉沦朝堂,金击子游迹江湖,便真是天各一方了。
      钮钟赶紧给他打岔,把春树牵到他身边挡住他的眼,“爷,上马吧。”
      钟成缘推开缰绳,“谁要骑马!谁要骑马……”
      说着便哭着转过身去,抽抽搭搭地沿着江边往北走。
      今日傍晚的江风格外大,吹得江涛用力地拍在绿堤上,发出像过年放炮一样的热闹声响,震耳欲聋的水声掩护着钟成缘低低地呜咽起来。
      夕阳已沉入海底,风里夹杂了寒气,夏天的单衣一吹就透了,钟成缘冷兮兮地抱起胳膊。
      镈钟和钮钟从后面对视了一眼,这明明是个金尊玉贵的王侯公子,怎么看着比花子还落魄可怜,既不敢宽慰也不敢劝,只能默默陪他在江岸且行且停。
      令人窒息的孤独感扼住了钟成缘,往日的欢愉如在目前,哪能就这样轻轻撇下?多年的恩怨难算难分,哪能就这样做了浪淘沙?
      金击子失了他这一个朋友,还有千百个朋友,只算是伤及皮毛,过些天也就痊愈了。但他呢?侯门似海,哪里还有什么真心朋友;皇家薄情,人人都像他这般富贵孤凄。
      他哭哭啼啼地从码头走到王府,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悲愤不已走到心如死灰。
      钟深顾从宫里回来,进门时刚好撞见钟成缘,见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吓了一大跳,问了一句,他却谁都不理,径直回房了。他心里放心不下,便派人把钮钟叫来问清缘由。
      今天钟金二人的话,钮钟都隐隐约约听在耳中,便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钟深顾。
      钟深顾十分惊讶,“啊?这么多年的师兄弟,说断就断了?”
      钮钟点点头。
      钟深顾烦恼地敲着椅子扶手,略思考了一会儿,对钮钟道:“你先回去吧,仔细看着你们爷,别让他做什么傻事。”
      钮钟连连应允,领命去了。
      钟深顾本想和钟步筹商量商量,但自己这个二弟一向看金击子不顺眼,怕他一掺和反而适得其反,只能自作主张。
      哎?不如招金击子到朝廷里来做个小吏[7],正好前两天空出来了个“中书主书”的位子,在自己手底下办事,也方便关照。([7]古代官和吏是有很大分别的,官地位更高,相当于行政岗;吏地位很低,相当于办事员,文化程度一般不高,很难升职,由于升不上去,大多向贪污受贿这个方向努力)。
      他又转念一想,平常的官员任职都直接一纸官告(委任状),难有回寰的余地,金击子这孩子比别的骄傲些,还是先悄悄问问他的意思为好。
      他官服都没换下,立刻叫丫鬟磨墨压纸,修书一封,立即送出,待等金击子如何回复。
      只消一会儿回信便送到了钟深顾的手上,他心里很是疑惑,金击子不是出远门了么,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上手一捏,“什么东西,这么厚?”
      赶忙用指甲将封口挑开,掏出一厚沓信纸来,“呀!”
      他好奇地从头读起,一目十行,不消一会儿便浏览了一遍,“唉——”
      心头又酸又热、悲欣交集,开头处金击子寥寥数语婉拒了官职,剩下的长篇累牍全将钟成缘所恶所爱细细详述,金击子心知侯门兄弟确实不似他们光脚的师兄弟亲密无间,钟成缘又不爱给父兄添麻烦,凡事不会全说出来,便一一写给钟深顾知晓。
      廉姨娘见他在那里长吁短叹,奇怪地走过去,“看什么呢?怎么了?”
      钟深顾便将手中的信笺递给她,“唉,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师兄弟,唉——”
      他抬头朝上看看,“可能是因为我生来就在这家里,没觉得在这里过活有那么难。”
      廉姨娘从纸上抬起眼睛,五味杂陈地摇摇头,“爷生来就是要做王爷的,旁人自然不能比。”
      “当王爷有什么好的,当长子有什么好的,要不是父亲在,我就让给步筹。”
      “哎!”廉姨娘忙四下看看,“爷慎言。”
      钟深顾深吸了口气,微微耸了耸肩。

      [3]《将进酒》李贺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4]《采莲曲》李白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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