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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兵变 ...

  •   钟成缘与金击子分别后,一路悲悲戚戚、呜呜咽咽,到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由着钮钟镈钟等人摆弄搬动他。
      他虽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脑子却睡不着,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说书人一般,将今日情景一遍遍详述给他听,折磨得他筋疲力竭。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又发现梦里也是一样的场面,同样肝肠寸断,挣扎着醒来。继续双目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帐子看,从三更半夜看到清晨破晓,又从清晨破晓看到日上三竿。
      放在往日,若是他一早没起来,妈妈们肯定要来教训数落他,今天真奇怪,静悄悄的无人打扰,他心里觉得蹊跷,自己拨开帐幔。
      钮钟听见动静,赶忙挨到床前,“爷醒啦?”
      镈钟也进来了,一看钟成缘的脸色吓了一跳,忍不住问道:“爷睡了吗?”
      钟成缘不想说话,对二人摆摆手,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呆呆地任凭他们打发自己梳洗,早饭端上来,实在是没胃口,他粗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不吃。”
      钮钟和镈钟默默把小桌抬了出去。
      咦?这样也没人冲出来训他,他左右看看,平日里常到屋里的那几个活家法都不见了踪影,问道:“钱妈妈呢?”
      钮钟在外头应道:“大爷昨儿吩咐了,今儿谁都不许来打搅四爷。”
      “啊?”钟成缘吃了一惊,又点点头,从鼻子里缓缓出了一口气,“这万安城里真就没有秘密。”
      钮钟又端着一个小盅进来,捧到钟成缘面前,劝道:“爷,不吃饭,喝口汤也是好的。”
      盖子一开,钟成缘闻见淡淡的姜味从里面飘散出来。
      钮钟见他没拒绝,就把小盅放到边几上,盛了半碗出来。
      钟成缘却又把碗推开了,嗤的苦笑了一下,“我又哭哭啼啼,又吹了冷风,又茶饭不进,就该生一场大——病,咯嘣一下死了才好!”
      镈钟抱着一个毛毯从外头走进来,听见钟成缘这么说,娇憨地冲他一噘嘴,“爷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哼。”
      他一面说,一面把薄纱毯抖开盖在钟成缘的腿上。
      钟成缘想了想,刚才自己的言论好像确实很幼稚,“唉,也是,人哪里是说死就能死的呢,拿过来吧。”
      钮钟连忙把姜茶又端了回来。
      钟成缘啜饮了一口,跟镈钟发牢骚,“我好心烦啊,我宁愿跟他大吵一架,他翻旧账数落我的不是,我也掰手指头揭他的短,我们俩指着鼻子骂,薅着头发打,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那样也来得痛快些,现在这算什么?怎么让人甘心?”
      钮钟站在旁边等着接他喝完的碗,心里也发牢骚,明明就在他手边,他为什么越过自己给那傻小子说话。
      镈钟好像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咯咯地笑起来,“要是跟金爷撕破了脸,还用得着爷自己撸袖子打架么。”
      “说的也是,二哥肯定得要了他的命。”钟成缘说着突然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他好像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人死了会是什么感觉。
      “是啊,大家都这样体体面面、全须全影的,也挺好。”
      钟成缘低下头不说话来,房中一片寂静,忽然听见正门那边传来好大的嘈杂声,他有些厌倦地皱起眉头,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
      钮钟消息灵通,大事小情他都门儿清,立刻答道:“在外省的亲王这几天都要回万安述职,拉贡品的车马从城门排到宫门,城里热闹的不得了。各位王爷先去宫中拜皇上,拜完皇上么——当然要到咱们家来拜定王(钟士孔),府里头自然吵闹些。”
      钟成缘的心情还没平复,不想又被卷入没什么意思的迎来送往中,他把腿上的毛毯往上一拽,盖住头脸,“只要不找到我头上,我就什么都不要管。”
      “大爷?”
      “大爷——”
      “大爷。”
      “大爷。”
      钟成缘听见是他大哥来了,依然蒙头装睡。
      “别闷着了,还不起来谢谢我。”
      钟成缘在毯子里头问:“嗯?谢什么?”
      “父亲和二弟本来一定要拉你起来,我给他们说,你又伤心,又吹风,又没胃口,就染了风寒,他们才放了你一马,”钟深顾叮嘱道,“在父亲面前你别忘了装模作样一点,咳嗽咳嗽、糊涂糊涂。”
      钟成缘一下子把毯子掀开,着实没什么精气神,“谢谢大哥。”
      钟深顾往后拢拢他飞起来的几绺头发,看他平时掐得出水来的脸蛋儿一夜间憔悴的像个缩水冬枣儿,心疼坏了,揽着钟成缘的肩膀,挨着他坐下来,“哎呦怎么可怜成这样儿了——”
      钟成缘本来觉得好一些了,被钟深顾这么一可怜,心里又委屈起来,鼻子一酸,眼泪立刻在眼眶里打转,“大哥……”
      钟深顾可见不得自己的宝贝幺弟这么难过,连忙一把抱住,轻轻拍他的背。
      钟成缘更加难以自持了,眼泪夺眶而出。
      虽然钟深顾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但高低得安慰几句,“没事儿的——没了金击子,咱们再找铜击子、银击子、玛瑙击子、琉璃击子、珐琅击子。”
      钟成缘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又有些想笑,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钟深顾是百忙之中脱身来看他,一个小吏有急事汇报,一直找到钟成缘这里。
      小丫鬟进来给钮钟说了一声,钮钟等这兄弟俩略平复了些才道:“外面来了位官爷,急剌剌的,好像有要事。”
      “我去去就来。”钟深顾起身出去了。
      因为也不是什么机密要事,小吏也没故意压低声音,钟成缘隔着窗纱听了个大概,一共两件事情,第一件是驻守西南边陲一带的平王钟士宸运来了几百个大百宝箱,里面装着西方传来的器物、挂毯等珍玩,体量太大,运不进城里来;第二件是江南一带的相家派了一千壮丁,运了七块珍奇的太湖石入都朝贺。
      第一桩事没什么的,叫几个执事官去协调协调也就罢了,第二件事相当敏感,相家乃是钟叔宝的麾下,恐怕运石头为假,运兵来是真,一定要小心对待。
      不一会儿钟深顾就大步流星地走回来,“缘儿,我得走了,你放宽心,有事就找我。”
      钟成缘看他神色如此紧张,拉住他,“是因为相家来人了吗?”
      “那是当然,我千防备万防备,昨天传来的消息里他们才五六十个人,一夜之间不知道都从哪儿冒出来的。”
      “大哥你打算怎么办?”
      钟深顾面露难色,“他们迟早是个祸害,但又没有什么异动,咱们不好怎样,一千个人也不算少,若是青天白日大张旗鼓地去抓人,跟谁都不好交待。”
      钟成缘道:“那当然不行啦,得悄无声息地将他们擒住。”
      钟深顾更为难了,“这可难到我了。”
      “嗯……”钟成缘咬着下唇沉思了片刻,“哎,大哥,你拨几个人给我用用。”
      “要什么人?”
      “随便什么人,只要穿着官服的就行,不过是跑跑腿、传传消息。”
      “那哪儿用得着户部的人,叫几个公公去不就行了。”
      “那就更好了,有信得过的宦官吗?明儿借我几个。”
      “你要做什么啊?”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好小子,跟我还卖关子。”钟深顾点点钟成缘的额头,不过他很愿意收到来自幺弟的一点惊喜。
      “大哥你快去吧,明儿晚上在我的观复园里见面。”
      “你不是刚回来住么?”
      “我自有打算。”
      “给你拨点儿兵马?”
      钟成缘信心满满地一摆手,“不用,大哥你就别操心了,快去吧,有的是你操心的地方。”
      第二天,几个宦官依照钟成缘所言,编了套说辞假扮钟叔宝的心腹,到相家朝贺之人下榻的旅舍颁布圣上口谕,道:“诸位旅途辛苦、舟车劳顿,圣上有赏,每人赐黄金五十两、白银五十两、布帛十匹、彩瓶玉杯各一对、米粮一担、棉花十斤、新衣三件,于会宾楼设宴为诸位践行。”
      众人听了都喜不自胜,忙不迭地扣头谢恩。
      那为首的公公又道:“这些东西都在各处的仓中存放储藏,宫里最近事情多,都忙不开交,还要劳烦各位自行领赏。因为看管仓库的人手也有限,还请诸位三两结伴,错开领取,若是都挤在一处,那得耽误好半天呢。”
      又有一个公公用一个楠木地托盘呈上黄巾帕若干,“把这个系在左臂上,就知道是为领赏而去啦。”
      他们连连称是,又偷偷往那公公袖里塞了几块整银子,两方皆欢。
      这几个公公又回去将钟成缘交待给他们的这一套给钟深顾说了,钟深顾还是不明就里。
      吃了中饭后,钟叔宝的人果然一簇簇地往城中的各仓去了,喜滋滋地准备领赏,没想到一进去就被人蒙住了头脸,领的不是黄金白银,而是拳脚绳索,又被捆起来,不知道扔到一个什么地方,又窄又臭又吵又颠簸,几经辗转运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原来,钟成缘自从拉拢羽林军之后就暗暗招兵买马,现在正是用兵之时,他命壮士埋伏在各仓中,相家的人只要来一个就抓一个,来一双就捆一双,以多敌少,如若探囊取物。因为没有惊动官兵,所以没多少人察觉出异样。
      若是把这些俘虏运回定王府,王府地处繁华,不好掩人耳目地运进去;府中人多眼杂,也不好悄无声息地藏匿。便先把钟叔宝的人放在载猪运羊的车里,即便他们叫的打雷一样响,也盖不过猪嘶羊叫,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都运进了他西城的观复园里,把院门一锁,园门一关,里头的跑不了,外头的不知道。
      钟叔宝到了下午才察觉不对,好不容易才抓住时机调来了千吧个人打头阵,结果还未成什么事,一天之内全都人间蒸发了,简直是晴天霹雳,但自己如同身陷囹圄,也什么证据都无,只能暂且忍下。
      钟士孔、钟深顾和钟步筹见他装模作样,也陪他做戏,绝口不提此事。
      三人假装无事发生,如往常般到了日落才回家,等天蒙蒙黑了,就悄悄从后门溜出去,到西城园中一看,前前后后人头攒动,黑压压挤了一地的人。
      钟成缘如此这么般、这么般如此将始末细细与父兄三人说了,钟士孔又是惊诧又是惊喜,大赞:“我的儿,不愧是我钟家子弟。”
      看着这么多俘虏,钟深顾发了愁,“父亲,这么多的人,怎么办是好?”
      钟士孔看向钟成缘,看样子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钟成缘忽而回忆起之前金立子含怒而去以及父亲反战的事情,便将即将脱口之言咽了回去,道:“任凭父亲发落。”
      钟士孔有些失望,但钟成缘把这么多人给他抓来已经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并没继续苛责他,怕逼得紧了这小子又撂挑子,道:“此事非同小可,今天晚了,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发放也不迟。”
      钟深顾与钟步筹点点头。
      钟成缘听父亲说要回去,道:“现在夜深城静,如果要回王府,咱们这么多人秉灯夜行,且不说人声烛亮,就单说这么多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从西城一直到东城,确实太过着眼,不如先在这里凑合一夜,明早次第回去。”
      钟士孔本来不大喜欢他这小家碧玉的园子,但今儿这个园子立了功劳,他心里也喜欢起来,道:“说的有理——况且你这小天地盖成了,我还未曾受用受用,今夜趁月赏玩赏玩。”
      钟成缘道:“今晚月色虽亮,但照的花色白叽叽的,不如明早再细细游赏。”
      “也好。”
      钟成缘带着父兄浮光掠影般在园中走过,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惆怅,这园子本是为与金击子府外相会而建,本意当个掩柳藏梅、暂欢骤愉的安乐窝,不想到头来却沦为人去楼空、屯兵纳俘的监牢狱,实在是人生无常。当初他也是这般戴月而来、走马观花,如今自己还是坐在西边,坐在东边的人却换了模样,唉,多想无益。
      第二天一大早,钟父就因有事吃了早饭先走了,钟深顾怕钟成缘又想到金击子伤心,便也不再提游园之事,回府换了官服进宫了。
      钟成缘真的很想和他一块回家,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又怕自己不亲自盯着,这里再生什么祸端,只能暂且忍耐。
      烦闷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他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书,别说他烦,跟着他的人也快被烦死了,但没人敢说第一句。
      镈钟是个直肠子,忍不住劝道:“爷,在这儿耗着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不如出去散散闷,多少是好。”
      钮钟就等着他先出头,看钟成缘没一口回绝,但面露犹豫,忙道:“爷放心,人都消消停停地捆着,大爷二爷还派了官差来盯着,小的和钟锤也在这儿守着,一定不会出什么事儿。”
      镈钟没什么心眼儿,没注意到钮钟把钟成缘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他了,还在那儿一个劲儿的点头。
      钟成缘想了想,“也好,去哪里转转呢?”
      钮钟把这个也想好了,“现在东城西城都热闹非凡,不如到坐中楼的穷目厅,整个万安都看的清清楚楚。”
      镈钟摇头道:“穷目厅得提前一个月订才行,这会儿去肯定有人占了。”
      钮钟道:“你没听二爷说么,本来打算今晚去呢,但有事儿去不了,这会儿肯定空着呢,爷去了还能吃个晚饭。”
      镈钟一脸茫然,“什么时候说的啊?”
      “今儿早上啊。”
      镈钟完全没印象。
      钟成缘烦躁地一挥手,“就它了。”
      车马很快备好了,临出门前,钟成缘冲钮钟勾勾手指,钮钟立马附耳过去。
      钟成缘叮嘱道:“多留神,现在正是风云变幻的时候,局势一会儿一个样儿,我以前给你嘱咐的话,你还记着吧?”
      钮钟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钟成缘拍了拍他的肩膀,跟镈钟一起出门了。
      钮钟在心里琢磨钟成缘的话,眸中闪过一丝惧色。
      “钮钟哥?”
      “啊?”钮钟被钟锤吓了一跳。
      “爷刚刚交待什么了吗?”
      “没……没有。”
      钟成缘不想从金宅门口经过,便兜了一个大圈子,直到天黑了才到了坐中楼。虽然说是茶饭不思,但毕竟人身肉长的,一点儿都不吃也不现实,吃了碟开水白菜(肉茸扫汤的那种),几口芙蓉鸡片,又吃了两根虾籽阳春面,再要给他夹西瓜鸡他就摆手了。肚子里不空了,感觉舒坦了一点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
      镈钟推推他,“爷,来都来了,不如观观景再走。”
      钟成缘点点头,但懒怠的动。
      镈钟先兀自走到露台上,惊呼了一声,“真漂亮!”
      钟成缘嗯了一声,没有动弹。
      镈钟奇怪地道:“今天是个阴天,这会儿怎么出月亮了?”
      “啊?今天是阴天?我都没注意,”钟成缘仔细回想,“昨儿是不是也是阴天?前天也是阴天?”
      镈钟笑了,“爷又不是神仙,哪能一不高兴就天天是阴天。”
      “也是,我高不高兴又有什么关系。”
      “爷,快来看啊,月亮又圆又大!”
      钟成缘稍稍打起了一点兴致,又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往露台走,丧气地道:“老月公啊老月公,你是赶来看我这狼狈之态的吗?”
      一出门,一阵暖风迎面袭来,让人有些气闷,钟成缘凭栏一望,上有皓月一轮,下有华灯万盏,天上人间都莹莹闪闪、一般光亮。
      “呀——辉煌壮丽,不愧为国都风光。”他把上身探出去了些。
      镈钟突然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把他往回拉了拉,“爷……”
      “怎么了?”
      “说不上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要是别人说这话,钟成缘多半会以为对方杞人忧天,但镈钟从小就跟着他,这小子的直觉一向很准,钟成缘警惕起来,从上而下将四面仔细观察了一遍。
      “啊!那、、那不是——”钟成缘像见了鬼一般,不敢置信地往侧下指着。
      镈钟顺着望过去,会友阁的顶楼格窗大开,桌上杯盘狼藉,桌边坐着一个胖子和一个公子,周围团绕着两重莺莺燕燕,拢共得有七八个女孩子,“那个公子怎么这么像金爷?金爷不是往南方做生意去了吗?多半只是长得像。”
      钟成缘眯起眼睛朝窗里觑着,一拳捶在栏杆上,手上的扳指应声碎成两半,“不是他是谁!你瞧他那个做派、那个动作!”
      甬钟赶紧趴到地上,就着月光捡碎扳指,兴许拿回去还能补好。
      钟成缘怒火中烧,全身都发起抖来,镈钟想扶他进屋,但钟成缘执意不肯,手指在空中不住地朝会友阁的方向点着,“我怎么会那么幼稚?那么痴笨?竟然被他一顿甜言蜜语给哄骗住了,真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才分开三天!才三天!不说必须得肝肠寸断吧,他好歹不能——不能——”
      他气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舌头结巴了半天,终于道:“不能这么高兴吧!”
      镈钟直想抽自己嘴巴,好心办了个大坏事,本来要登高散心的,这下又急火攻心了。
      他怕钟成缘正在气头上,这儿又那么高,就一排栏杆拦着,别出什么事儿,和其他三四个小厮合力把钟成缘拉进了门,把他按在椅子上。
      钟成缘还沉浸在滔天的怒火中,砰砰地砸着桌子,“果然,他少我一个,还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你不觉得这么一比,我显得非常惨吗?”(果子这会儿也好稚嫩)
      一个烫手山芋猝不及防的丢给镈钟,镈钟睁大了眼,张口结舌。
      不过钟成缘也不是要他回答的,气得他手指在胸前比比划划,“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生气吗?照理说我现在得立刻口吐鲜血,但我身体偏偏好的像头牛!”
      镈钟既手足无措,又哭笑不得。
      钟成缘突然朝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不对不对不对,我刚刚气昏头了,这是桩好事,这其实是桩好事!”
      镈钟看他发狂一样的神色,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真是苍天有眼,今天让我认清了他,这样两面三刀的人不配做我的朋友!”
      镈钟仍然感觉金击子不是这样的人,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从今往后,他恋他的红妆翠眉,我做我的孤家寡人!随便他成双作对,我再也不要理会!”
      “但是……”镈钟正想替金击子开解,但被一阵清脆的鸟鸣打断。
      一屋的人都忍不住朝外看去,只见一双燕子衔泥筑巢,叽叽喳喳、出出入入。
      甬钟要去把它们赶走。
      钟成缘抬手止住他,“哎,要下雨了,让它们有个安身之处。”
      他循声走出去,失神地瞧了半天,落寞地望望头上寂寥的夜空,又望望楼下熙攘的人群,怒火渐渐熄灭,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凉随即而来,“我为什么偏偏托生为人,我若是个大雁,是个丹顶鹤,是个信天翁……一生一配,同生同死,怕什么餐风饮露,管什么漂泊天涯,我都甘心……”
      “哎四爷!瞧!”镈钟兴奋地向下指着。
      钟成缘望去,只见金击子把一屋子的狂蜂浪蝶悉数留给那个胖子受用,自己则独自从楼上慢慢走到楼下,骑上马走了。
      镈钟道:“那些姐姐们好像不是来陪金爷的,是陪那位胖爷的。”
      “啊……这样么……”钟成缘的疑问还没打消,“哎,你——”
      他向东转头看向镈钟,却偶然瞥见东城有什么东西星星点点反射着月光。
      “怎么了爷?”
      “你看那是什么?”
      镈钟踮脚眺望,只见东城门外影影绰绰、闪闪烁烁,绵延了一二里路。
      钟成缘猛地抬头,警惕地喝道:“谁?!”
      一片红影如一缕轻烟似的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进来,镈钟还未看真切,就听钟成缘喊了一声,“大师兄!”
      定睛再看,只见李轻烟将一头乌云高高束起,头顶的金翅冠随着动作不住地颤,他拧起眉心,立着艳目,右手缠着一条精钢打造、缀刺藏刃的细鞭,长长的在小臂上绕了七八圈。
      “出什么事儿了?!”
      李轻烟脚还未落地就急道:“城东聚集了一万兵和二千马,推倒了城门,往正中杀来了!”
      “啊?有一万兵马?!”钟成缘大惊失色,整个人都有些懵住了,“是谁的人?”
      李轻烟说出了一个他有些陌生的名字,“平王钟士宸的人。”
      “谁?”
      “镇守西南边陲的平王啊!”李轻烟见他还没想起来,“你六叔!”
      “啊!”钟成缘回忆起来了,“哎呀!我防人防鬼怎么就没有防他!”
      “也不知道他怎么把那么多人运进来的。”
      钟成缘突然想起钟士宸带的贺礼,一下子反应过来,“藏在大百宝箱里偷运过来的,那些箱子现在就放在城东。”
      “现在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只能先拿羽林军出来挡一挡。”
      “那不是用来——”
      “都这时候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李轻烟匆忙要走,钟成缘怕他性子太急乱杀起来,一把拉住他左腕,“你去哪儿?”
      “我得快去告诉大黎头去,他这么乖,这会儿肯定睡觉了!”说罢李轻烟又烟一般的消失了。
      跟着钟成缘的家奴此时都吓得呆若木鸡,钟成缘见他们一个个都不中用,用力拍了一下镈钟的肩膀,“听好了!待会儿你把灯烛都熄了,关好门窗,不要出声,这里离皇宫远,又只是个酒楼,这层又高,不会有人到这儿来!”
      镈钟一副似懂非懂的惶恐神情。
      钟成缘来不及多做停留,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走到露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二指粗的圆筒,把后头的信子一拉,往天上一扔,一条火龙立刻冲上云霄。
      金击子此时正骑马走在路上,刚跟李老板谈生意回来,那家伙别的不爱,就是爱好美色,只好投其所好,给他弄了一屋子,天又闷热,他们又吵闹,烦得金击子脑袋嗡嗡的。
      哎呀,光顾着谈生意了,晚饭也未好生吃,此时闲下来才觉腹内饥饿,他轻轻打了一下暮云,想快快回家,忽然听见一声:“咻——”
      回头一看,空中炸开一朵硕大的荼蘼花,花瓣显现的瞬间,把整个万安的夜空都照耀的恍若白昼,连明月都黯然失色,却几个眨眼就没了痕迹,隐没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金击子本以为后面还接着放,拨转马头,对金屏道:“看看热闹再走。”
      等了一会儿却没动静了,他奇怪地摇摇头,又继续往西走去。
      刚到金宅门口,他翻身下马,几个小厮上来将马牵去后面喂水喂草,他冲金屏抬抬下巴:“看看厨下有什么热乎的,多少给我弄一口,饿死了。”
      “好嘞——”金屏正要去。
      金击子忽的抓住他肩膀,举起右手食指,“都别出声!”
      大家虽然不明就里,但都敛气屏声、侧耳细听。
      金击子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极双的眼皮都叠在一处了,“你听见了吗?”
      金屏显然也听见了什么,有些慌乱起来,“这、、这是什么?”
      金击子艺高人胆大,“我去看看。”
      金屏立刻拉住他胳膊,“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咱还是快进去,把大门关起来吧!”
      “害,有我在,你怕什么的?”
      “爷,咱快进门吧!”
      两人正拉拉扯扯之际,那声音越来越近,只听街那头传来一声“金爷!——”
      “啊?”金击子讶异地看过去。
      那边又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金爷——”
      “钟锤?”金击子认出了那声音,立刻往那边大步走去。
      金屏也不敢再拦,侧着身紧紧跟在金击子身后。
      没走几步就看见钟锤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跑,身后乌压压跟着一大群壮硕的男子,个个执着火把、挎着钢刀。
      “嚯!”金屏惊得目瞪口呆。
      钟锤又像是腿软,又像是要拜,又像是摔倒,一下子栽了一大跟头,金击子连忙一把揽住他,急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家四爷在哪里?!”
      钟锤气都喘不上来,使劲儿摆着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四爷人在何处,只知道要把这些人带到北宫门!”
      一听要兵犯宫门,金击子吃了一惊,“玄武门?”
      “对对对!”
      金屏问:“谁给你说的?”
      镈钟一五一十地答:“钮钟哥。”
      “啊?”金屏和金击子对视了一眼,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是两个小子互相传达,十分不寻常。
      金击子狐疑地问:“你们要去玄武门,怎么现在会在这里?”
      钟锤又累又急,“我打小在东城里混,在西城一下子就迷了路。”
      金击子又和金屏对视了一眼,愈发蹊跷了,这么重要的任务怎么可能事前毫无准备。
      金屏看向金击子,“怎么办,爷?”
      “好在不是别人要来杀他,是他带着人马去杀别人。以他的脾气不会做出这么儿戏的安排,一定是事情有变,未照先前计划所行,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现在估计到了成王败寇的时候,不能再继续贻误时机。”
      “爷?”
      金击子下定了决心,“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说罢一把将镈钟推到金屏身上,“你带他进去,我带他们去玄武门!”
      镈钟摇着头不愿意,“不行!我要为四爷——”
      金击子反手把他按在金屏胳膊上,喝道:“现在不是你大施拳脚的时机,刀剑无眼,送死也无益!”
      金屏立刻扭住镈钟的双臂。
      金击子交代他:“咱家离城东近,把大门锁上,拿沉重的家具堵住,一定!一定!一定!要保护好立儿!”
      “是!”
      金击子冲壮士们喊了一声:“稍等!”
      扭头冲进家门,片刻后只见他手持一杆长枪从门楼纵身跃下,将枪一甩背在身后,从领头的壮士手里夺了一个火把,高高举起,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往北宫门袭去。
      他刚带着人马上了城中央的万年大街,就见城东一片杀声火光,他以为那是钟成缘家的另一拨人马,便没理会,仍依钟锤所言往北去。
      忽然,半空中一道红影迎着月光闪过,这轻功还能是谁,金击子立刻喊道:“轻烟!”
      那红影顿了一下,跳下枝头,惊异地看着他身后的兵,“你这是干嘛呢?!”
      金击子也是一头雾水,问:“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平王带人打过来了!”
      “啊?谁是平王?打谁啊?”
      “已经在城东打着了,不行,我得快去大黎家看看!”
      “等等等等!果子在哪里?”
      李轻烟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刚刚还在坐中楼——”
      “啊?”
      金击子这下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本来以为定王一党要宫变做皇帝了,怎么听着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个平王是跟钟成缘一伙还是跟小皇上一伙啊?钟成缘这些人是要去打平王啊还是打皇上啊?他是要在坐中楼坐镇指挥吗?
      罢罢罢!先到玄武门再说吧!
      金击子带着钟家壮士火速往皇宫逼近,快到北宫门时,钟成缘也驾着蹩脚的轻功来了,一路踢翻了好多琉璃瓦,他本以为领头的那人会是钮钟,却见那人身量颀长,还握一支玉柄青刃金缨长枪,脱口而出:“师兄!——”
      那人一回头,果然是金击子,喜出望外地回了一声,“果子!”
      两人好像把他们已经绝交的事情全忘了。
      两人三步并两步回合在一处,钟成缘问:“你怎么在这儿?”
      好了,就这一句,两人又把前因后果都回忆起来了。
      钟成缘不自在地道:“你不是已经离开万安了么?”
      金击子没有回答,反过来问他:“你没事吧?”
      钟成缘不太确定地摇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平王是你的人吗?”
      “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平王已经带兵打到我家门上了,我得快去救急!”
      “啊?!”这完全出乎金击子的意料。
      此时,玄武门已被几个守门将士从里面徐徐打开,钟成缘一挥胳膊带着自己的五百壮士冲了进去,直冲左羽林军营。
      金击子也紧跟着他跑在人群最前头。
      钟成缘发觉他也跟来了,往回推他,“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上谁,你快回去,免得殃及池鱼!”
      金击子反手握住他的手腕,铁铮铮地拿他先前的话反问他:“咱们当初立的什么誓难道你都忘了吗?那日一别难道从前的话就全不作数了吗?”
      钟成缘来不及跟他拉扯,没有办法,道:“那你帮我个忙,先把小皇上控制起来。”
      “干嘛呀?”金击子不确定他的意思是不是要把钟叔宝做掉。
      钟成缘情急之下也没完全拿定主意,“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跟平王一伙的,你随机应变吧,一定要万事小心,见势不妙不要管我!”
      金击子还在随他走,又被他推了一把。
      “哎呀,你快去啊!”
      金击子这才咬咬牙离了钟成缘,从玄武门往南走,天又黑,路又生,经过了几个后殿,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四下扫视,瞧见阶下大水缸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哆哆嗦嗦的,近了一瞧,原来是个太监,“真是个顾头不顾腚的东西。”
      他正愁没个领路的,一把将他拎起来,没时间废话,瞪起眼睛先把他吓住,“说!皇上在哪里?!”
      那太监害怕到结巴起来,“好、、好汉饶、、饶命!”
      金击子又把他往上拎了拎,“说!”
      “奴、、奴才只在前面值守,哪里见得着皇、、皇上!”
      金击子退而求其次,“你知道寝宫在哪里吗?”
      那太监头都快摇掉了。
      金击子像抓兔子似的,提着他越上大殿屋脊,“你指,大概往哪边去?”
      那太监只知道是往东北去。
      金击子无奈只好放了他,一边往东北去,一边沿途抓太监宫女问路,终于摸进了寝宫。他持长枪一个使劲儿,就把三拳厚的寝宫门挑个大洞,又上去就是一脚,给门上又开了个小门洞,抬脚跨进去,里面惊声尖叫、又哭又喊、你追我赶、四下逃窜。一个太监吓得腿软了,瘫在地上跑不动,他还没走到跟前,那太监就哭喊着道:“皇上在紫薇殿!”
      见此情形,金击子不知是要高兴还是悲叹,这地方几经易主,人人自危,偌大个皇宫,竟一个硬骨头也没有,就算他这种三教九流,家里也不至于这样。
      他捡能跑的太监,从中抓了一个穿的最好的,摸着他衣裳的料子,应该是知道紫薇殿怎么走的,稍微一吓唬,他还真知道怎么走。
      金击子押着他给自己带路,顺利来到了紫薇殿,刚一撒手,那太监就黄鼠狼似的溜了。
      他先不打草惊蛇,且听听他们的口风,便放轻脚步,矮身溜了进去,大殿里目光所及之处竟一个值守的人都没有,他怕有埋伏,便加倍小心,咻地一下闪到屏风后,见前方还有第三道门。试探着向门里张望,似有灯光人影,把身形俯的更低,悄声靠近,听见里面说话。
      “皇上,那些太监宫女都像老鼠一样精,一有风吹草动就跑的无影无踪,我们在此地没遮没掩的,不如先到宫外暂避片时!”
      金击子听这声音,立马认出这是相家大公子,相壬。
      一个十分镇静的声音反驳他,“若是他们要杀圣上,恕史某直言,以我们几人断不能保护圣上逃出生天;若外面喧哗与圣上无干,出了这个门,黑头黑脸的,谁都认不得谁,很可能稀里糊涂就做了刀下鬼,在这儿待着,圣上还是我大安天子,谁都不能轻易伤害。”
      啊,这便是史见仙了,此人果然有胆有识。
      然后“啵儿”的一声,应当是相圭拔开酒塞,道:“哥,不是我不向着你,我觉得史先生说的有理。”
      钟叔宝的声音响起,“嗯——依史爱卿所言。”
      金击子听他们这么说,好像也不知道平王发难的内情,好家伙,原来是他们叔侄弟兄三家各自为营、相斗相杀么?
      他暗暗思忖现在自己该怎样,不管后面如何,现在最好先把这傀儡小皇帝控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钟叔宝身边还有相圭这个武将,若是现在冲进去强把钟叔宝捆了掳走,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得手。更何况他现在好歹还是一国之君,自己不过区区草芥,要是跟他结了仇那可不划算,还是得把他诓出来。
      他旋身轻巧地从原路出去,三跃两跳又回到了羽林军营,随便找了副披挂系上,又戴了个兜鍪,还想再装束一下,罢了罢了,差不多得了,慌乱之中大抵也都看不真切。
      他火速回到紫薇殿,这次却提前跳下屋檐,故意放重了脚步,一边跑的嘣嘣响,一边高声喊,“皇上!——不好啦!——”
      砰的一下把大殿的门撞开,进门又一撩枪打碎了些瓶瓶罐罐。接着又在前殿乱跑,一阵大呼小叫,好像在找通报的太监。将屏风碰倒,顺势一个轱辘滚进内室,刚好跌在钟叔宝的脚下。
      钟叔宝连连后退了几步,相壬、相圭、史见仙与高义也不管有没有武义傍身,都将他护在身后。
      相圭苍啷啷宝刀出鞘,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的脖子,道:“你是何人?!”
      金击子忙将长枪扔在一旁磕头,故意哑着嗓子道:“皇上!卑职是左羽林陆将军的副将,不知是为了什么,平王带兵血洗定王府,现在要调头往宫里来了!陆将军已带人去抵挡,请皇上暂避!”
      “六皇叔?”钟叔宝仍有些存疑,“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十万火急!不信诸位大人听——”
      大家都敛声屏气地仔细听,钟成缘正好带着羽林军从东边通训门出去,听起来确实是喊杀声近了。
      相壬是个文臣,当即大惊失色,没了主意,“哎呀!这可怎么是好?!”
      相圭见他这么慌张,嗔怪地喊了他一声:“哥!”
      金击子一个挺身站起来,脚尖将长枪一挑,伸手握住,一把拨开相壬与相圭,握住钟叔宝的腕子就往外拽,“圣上!事不宜迟,快跟我走!南边承天门修的又高大又牢固,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地,又有右羽林军把守,不如先到那里躲避一下!”
      钟叔宝被他拉着趔趔趄趄地跑出门去,其余四人未有思索之机,也跟着冲了出来。
      金击子不知道往承天门怎么走,便假装急得满头大汗、不辨南北,“哎呀,哪边是南?!”
      相壬哆哆嗦嗦地道:“不要紧,我知道怎么走……”
      几人跟着相壬死命往承天门跑,沿途各宫各院都是人,男人、女人、阉人,此时都像蝉入深土似的无声无响,恐惧却止不住地往外渗。
      惨白的月亮,空荡的殿宇,脚步声在朱墙翠瓦间来回撞击,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发出恐怖的回音,叫人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钟叔宝气喘吁吁地跑到承天门,惊奇地发现右羽林军全都不见了踪影,悲愤道:“唉!天要亡朕!”
      突然,有二三十个穿着铁甲的兵士从远处跑来,操着一口他们听不太明白的方言大吼大叫。
      相圭认出这是边关戍军的穿戴,将朴刀横在胸前。
      不等问来者意欲何为,箭羽就嗖嗖前来答话,钟叔宝与几个文臣没有防备,一时间都不知该往哪处藏躲。
      金击子一边将长枪舞的像盾牌一般将流矢击飞,一边将钟叔宝往城楼上推,“快!快上门楼!”
      他与相圭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其余四人往门楼上走,戍兵前仆后继地向他们扑,金击子只对着心口刺,一枪一个,一枪一个,又快又狠又轻巧;相圭完全是打仗那种打法,照着脖子砍,血肉横飞的,相壬在他后面,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忍不住惊声大叫,钟叔宝被他吵得不得了。
      几十个士兵很快就被他俩全放倒了,他们一起进了哨望塔,居高临下地往城里望,只见半城都是血光刀影。
      相壬惊魂甫定,眼睛都直了,高义看得心惊肉跳,相圭赶紧从怀里掏出酒葫芦喝了一口。
      史见仙却回过头来打量起了这个左羽林军副将,从开始他就觉得这人非常熟悉。静下心来回想,在此危急时刻他恰巧出现,一边说自己慌的路都不认得,又一边头脑清醒、言语缜密,一边说自己只是个副将,却又轻功绝佳、武功盖世,煞是可疑。
      金击子察觉到史见仙在打量他,心道不好,怕他认出自己,便假装探头在瞭望口张望,拍着大腿惊道:“哎呀!卑职的妹子嫁到那一家去咧!我得快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不待众人反应,又抄起门边一个大铁链子和碗大的锁头,道:“皇上莫怕,卑职把门从外头锁上,或是有反贼上来,见门锁着,或许以为里面无人。”
      说着夺门而出,砰的一声将门在身后关上。
      史见仙跟着他几步走到门前,却还是迟了一步,拽着门闩晃了晃,听到外面锁链相击,回头看向钟叔宝,“锁上了。”
      “啊?”钟叔宝有些茫然,“此人到底是敌是友啊?”
      其余几人都摇摇头。
      反正现在是哪儿都去不了了,大家只好到窗边看看战况,幸而这里又高,又无遮挡,整个万安城都收于眼下。
      相壬是个书生,从没见过这般烧杀景象,好像刀子已经割在自己身上了一样,面色惨白、汗如雨出。
      相圭嗤的笑了一下,在他身后小声道:“我的哥,当着皇上呢,你也振作一点,别这么难当大任的样子。”
      相壬听他这么说,气的都顾不上害怕了,立刻回嘴:“好小子,等你写文章的时候我也怎么跟你说。”
      钟叔宝指着紧挨着万年大街的一处深宅高院问道:“相爱卿,那是谁家?”
      相圭一拍相壬,“皇上叫你呢!”
      “啊?”相壬看了一眼,立刻答道:“那就是平王府。”
      “挨着的呢?”
      “是门下侍中薛大人的府邸。”
      “南边的呢?”
      “是陇西节度使的旧宅。”
      相壬忽然乍着两只手叫道:“他们还烧了万邑仓和俱实仓[1]!”
      钟叔宝疲惫地靠在坚实的墙上,“看来六皇叔是有了万全之策才起兵发难,好了,现在又没粮食又没布帛(当时的硬通货,相当于钱)。”
      史见仙却不忧反喜,“陛下,正所谓福之祸之所依,祸之福之所伏。”
      “此话怎讲?”
      “都城无米无钱,自然要从江南富庶之地北运,不然这么多官员吃什么用什么,那时万安不就要仰苏杭鼻息了么,咱们好趁机翻身。”
      钟叔宝一下子直起身来,兴奋地将右拳在左掌一击,“所言极是!”
      但他又焦虑起来,“咱们想得到,他们不会想不到,朕能不能活过这一劫就悬了,不行,先下手为强!”
      好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儿晚上哪个都想先下手为强。钟士孔怕钟叔宝作乱,先下手把他的人掳走;钟士宸见钟叔宝的人不见了,怕自己败露,又先下手把钟士孔干掉;钟叔宝怕他俩对自己不利,又要先下手把两个叔叔控制起来。
      相圭听钟叔宝如是说,立刻会意,“卑职立刻回南边调兵。”
      相壬不解:“立刻?怎么立刻?”
      相圭解下腰带,脱下外衣,“成败在此一举,想想办法嘛。”
      金击子虽已把他们锁了起来,但仍怕他们逃脱,他刚离开承天门出宫门不远,就瞧见三四十个轻功极俊的人燕子般地往这边飞来,他大喜过望,喊了一声:“李老板!——”
      为首的那人转过头向这边望了一眼,跟其他人打了几个古怪的手势,那些人便仍旧往东去了,他独身往这边来。
      金击子忙飞身上前与他回合,“李青!皇上还有他几个心腹现在都被我锁在承天门上,你快带几个人看着他们,免得落到别人手里!”
      李青听了此话,不敢怠慢,嘴巴动了动,立刻传出一种奇特的哨音。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人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和李青一起将承天门的出口把守起来。
      金击子见有妥当的人接手了小皇上,放心多了,立刻拔腿往定王府去。
      钟叔宝趴在窗口见承天门被人团团围住,拍着胸脯后怕地道:“幸亏没犹豫,但凡再晚一点儿,绝对就跑不脱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完了金击子,再说钟成缘与他分头后,率领部众进了军营,陆尚操早听见风声,已让军士匹甲执兵、蓄势待发。
      钟成缘顾不上跟陆尚操说明情况,先把士兵诓走再说,在阵前站定,慷慨陈词道:“诸位!我乃定王之子钟成缘,我等蒙先帝隆恩,轻役厚禄、富贵荣光,常感于胸却无从报答。今圣上幼弱,反贼钟士宸趁朝贺之机偷渡二百反军,今夜发难,意欲杀戮手足、倾倒朝政、坏我大安根基!诸位将士若能剿灭此贼,便是忠君卫国的有功之臣,日后何愁高官厚禄!”
      羽林将士们一听,就二百来个反贼,还能立大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还怕去晚了没得杀呢,立刻骚动起来。
      陆尚操完全懵了,今夜不是去逼宫篡位的吗?怎么成保皇卫宫了呀?但此时他已是骑虎难下,只能振臂一呼,上下将士纷纷响应,都呼呼喝喝地跟着钟成缘往东宫门杀去。
      梁边蹈听见北边有动静,立刻率右羽林军往北跑,手下的两千军士见左羽林将军疯了一般冲出通训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都稀里糊涂抄着兵器跟着往外跑。
      钟成缘驾着爱马春树冲锋在前,白色的皮毛在夜色中尤其醒目,陆尚操与梁边蹈一左一右紧随其后,接着是几个令旗兵和副将。
      他们一出宫门就见东城火光血色直冲云霄,钟成缘在马镫上一蹬借力跃上一棵白杨树梢,就着皎皎月光极目四望,只见钟士宸的兵马已由东到西杀掠了大半个东城。
      他心里奇怪,李轻烟说钟士宸就带了一万兵马,怎的铺开这么大的阵势?
      钟士宸想必以为这万安已经过了近百年的太平日子,官民松懈,遇上平西军这样训练有素的精兵,犹如束手就擒,此次政变不可能遇上什么成气候的抵抗力量,便想速速一网打尽,每经过一府,就分出去十几个兵进去烧杀,如同排起了长蛇阵。
      想到此处,钟成缘心里已有计较,跳下枝头,又落到马上,对陆尚操和梁边蹈道:“东城路宽,咱们编成一个前多后少的梯阵,只要见了穿戍边铠甲的就立刻把他们围起来歼灭,前边的倒下了,后面就往前补,快快快!”
      陆尚操和梁边蹈一点头,两边的令旗兵就马上挥起令旗向后发令。
      钟成缘大为惊诧,“你们都是羽林军,用的旗语还不一样?!”
      所幸此时两边的令旗兵都在,两队羽林兵很快就合成了一个喇叭形的阵列,跟着钟成缘气势汹汹地冲出去,马蹄声与靴子声踏的大地都为之震动。
      他们刚进东城就和平西军狭路相逢,钟成缘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赤手空拳,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拿,情急之下他两腿夹住马腹,站起身来从树上撸了一把树叶,看了一眼,边儿上还有锯齿,“好着呢!”
      他明人不发暗镖,大喝一声:“呔——”
      平西军听见喊声,一抬头,见羽林军乌压压地迎面逼近,几个人马上背对背集合成一小团一致对外。
      钟成缘见他们不过是普通士兵,反应却如此迅速,心里不禁感叹,久闻钟士宸治军严格,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今晚势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指尖夹住三片叶子,一甩小臂,绿叶咻的一声破空而去。
      他甚至还不是用暗手,用明手一发镖,对面的平西军士兵就看的清清楚楚,可惜的是,他们眼睛虽看的清楚,身子却躲不过去,叶片全都正中胸口,击穿铠甲,没进骨肉,几人吃痛倒地。
      钟成缘甩甩手,“哎呀,生疏的很,没给个痛快。”
      说着又射出三片树叶,这次正中心口,登时那三人便血流如注,在地上抽动了几下就不动了。
      他皱起眉头揉着手腕,“我的妈呀,好累手。”
      这并不是他故作谦虚,他们师兄弟四人,数他最是贪玩、最是懒惰、最不上心,所以功夫最差。
      李轻烟游走在朝廷、江湖、商贾之间,功夫愈发炉火纯青;金击子做生意行南走北,也常遇到大打出手的时候,且常常帮衬李轻烟,本事日渐长进;黎华虽没有什么略施拳脚的机会,但几年如一日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练功,武义倒也没落下;而他自己又不练,又不跟人比划,这会儿全凭现学现悟。
      但就他这两下子,也足以震撼普通人了,陆尚操和梁边蹈没看清他使了个什么东西,就听他喊了两嗓子,对方就死了,真是见鬼了。
      钟成缘扫清前方障碍,往后一挥手,“一户一户的挨着往西打!”
      羽林兵都跟着他往定王府冲去,在春树跨过那几个士兵的尸体时,钟成缘脚尖勾住马磴子,一侧身倒吊在了马背上,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钢刀。
      “啊呀!热的!有血!”他最怕血,血对于他来说就是要命的毒药,一下子把刀扔了出去,像被咬到了一样用力甩着手,连忙往衣服上抹,右手只是略沾了点,就感觉麻溜溜的。
      此时众人已来到定王府门前,只见厚重的府门已被推倒,沦为跑马的垫脚板,横七纵九的门钉第一次被泥泞与血污夺去光辉,五间的门楼空洞洞的,像大张着口的狮子。
      钟成缘打马跃进门槛,满目只有红彤彤的火光和白惨惨的尸体,金堆玉砌已化为断井残垣,欢歌笑语都变为惊声哭嚎,粉香蜜意竟做了花魂柳魄。
      他的脑袋轰的一下,不敢置信地四下看了看,嘴里喃喃道:“这是不是我家?”
      平日里给他扫院子的小丫头一边哭叫一边沿着复廊往大门跑,想逃出去,一支箭从身后射来,贯穿了她薄薄的胸膛,直挺挺跌倒在地。
      “啊!——”钟成缘见过她,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股血气上涌,登时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一般,就近从一个尸身上拔出一柄血淋淋的刀,攥的咯吱咯吱响。
      “钟士宸!我跟你拼了!——”说罢带着羽林军沿着王府正中的大甬道杀了进去。
      先到了他三哥钟思至的二门前,他往左一扯,春树便一跃跳进钟思至的跨院,钟士宸的士兵如同蝗虫过境般,见人砍人,见狗杀狗,连池中的睡莲靠岸边的都被斩了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血气迎面冲来,他双眼刺痛,喘不上气,更别提手上又痛又痒,他强撑着四下寻找他三哥,只见丫鬟、小子、老妈妈、护院都七零八落的陈尸房中,一个喘气儿的都没有,月光白惨惨地照着他们灰败的脸,修竹千竿犹如带血的刀剑,梅花百支形同无情的鬼魅,往日里他三哥的院子最是文雅高致,此时却成了鲜血淋漓的人间地狱。
      他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从后门往二哥钟步筹的院里去。
      正好几个铁蹄骑兵从院中转出来,举着长枪朝着他就刺,他一个仰身躲了过去,钢刀一架挡住另一个,转圈往后一送把那枪借力打飞,一回手便挑了他二人的脖子,鲜血霎时像胀破的鱼鳔一样炸了出来,热乎乎迎头浇了他一身,他顿时哗啦一下把胃里吐了个干净,又酸又辣,喉咙像着了火一样痛。
      陆尚操见公子哥儿果然不顶用,往旁边打他的马屁股,“让让!让让!”
      春树吃了打,跳上了侧边复廊,陆梁二人带着兵冲进院里撕杀。
      钟成缘把嘴里的白菜叶吐掉,头像在生根一样的疼痛,眼睛如同快胀出来了一样,“噗!噗!呸——”
      这时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吹着一大朵乌云将天心的圆月遮住,周遭立刻便堕入一片红光血色之中。
      钟成缘用衣袖使劲儿抹了把眼睛,又抹了一把嘴,用力抓着马脖子上的鬃毛才稳住身形,扶着头看了一眼月亮,骂了一声,“好哇你,当初是你劝我来看看,如今你倒不敢看了。”
      他甩甩头,喘着粗气,一扯马缰绳,春树从复廊上跳下来,进了院子,虽然里面刀兵相交,但看起来平西军也扑了个空,钟步筹并不在房中。
      钟成缘猜想几个哥哥或许都在父亲房中,便立刻直奔钟士孔的上房。
      月色隐匿不久,天上蒙蒙的下起了小雨,身上的衣服沾了血又浸了雨,湿漉漉的糊在身上,风一吹来,又湿又冷,钟成缘一边纵马在宅院里狂奔,一边侧着头吐,既急火攻心,又分外狼狈。
      正如他所料,此时他的父兄正在几十个护院的掩护下负隅顽抗,但平时谁会来王府寻衅滋事啊,护院们整天优哉游哉地吃空饷,这会儿真刀真枪打起来是一点都不中用,完全招架不住钟士宸的精兵。
      护院头子倒是个练家子,还能勉强抵挡。
      钟士孔跟他比肩而立,扛着一把太师椅,如一辆战车般乱挥乱打,虽不甚得要领,却也算尽显英雄本色。
      钟深顾一手顶着一张大木桌,替父兄挡住后面的攻击,一手紧护住惊恐万分的妻儿。
      钟步筹不知道上哪儿弄了个大铜镜,一会儿挡头一会儿挡脚,被平西兵砍的当当响,手脚虽然笨拙,头脑却十分清醒,一面格挡,一面跟这群大老粗讲条件,识图以利诱之,以禄降之,但无奈语言不通,没什么成效。
      钟士宸带着七八个骑兵与十几个步兵从后头花园里闯进来,见还没拿下这几个赤手空拳的书生,举起马鞭子照着士兵抽去,“废物!让开!”
      钟士孔见了他,才明白今夜到底是何人发难,又惊又气,“老六?!”
      钟步筹冷笑着道:“四哥别来无恙啊。”
      钟士孔指着他喝骂道:“你疯啦?你这与董卓何异?!”
      钟士宸才不和他掉书袋,打马前行,挥起一支沉重的铁戟朝他劈去。
      “你竟敢!——”钟士孔奋力一挡,手里的太师椅顿时碎成万段,他被那降龙伏虎的力道震得向后倒去,正好撞在钟深顾正妻李氏的胳膊肘上,她怀里的孩子一下子脱手,正朝着钟士宸的马头飞了出去。
      钟士宸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想都没想就反手往前一刺,霎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就化成了一摊血肉。
      “麟儿!——”李氏疯了一般扑上去,又是哭又是喊,也不知是哪里冒血,用手各处的捂,仍妄想把他救回来。
      钟士宸的副手射出一支穿云箭,她便也不哭不喊,只是冒血了。
      “佳期!——我钟深顾定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啊!!——”钟深顾不要命了,将那大木桌重重一推,砸倒了两个军士,夺过一把刀,发疯了一般冲了过去。
      “要鱼死网破,你还不够格。”钟士宸嗤笑一声,给他一戟算了。
      正在此时,随着一声嘶叫,春树跃过一棵歪脖子松树,喘着粗气跑过来。
      “住手!——”
      钟成缘大吼一声,将手中的钢刀奋力朝着钟士宸的戟掷去。
      若是其他师兄弟来,是绝绝对对射不偏的,偏是他手生眼花,虽尽了全力,但仍打偏了二指,虽打中了横刃,却只是将它打歪了,利刃虽躲过了钟深顾的头颈,却在他后背上狠狠地刮了一长道,。
      钟成缘见他大哥应声倒地,气红了眼,“啊!!——我真该死!!”
      他现在甚至来不及追悔,一把抢过一个骑兵的长矛,一个扫腿将他踢飞了七八米,将那长枪着力一扔,把射箭的那个副手连同另一个倒霉副将穿成了一串。
      钟士宸立刻拨转马头,回过身来面对着他,后退了几步。
      钟步筹见机忙把钟深顾拖了回来,脱下外袍撕成条,将他上半身缠了个结结实实,但那伤口着实深了,这样仍止不住血。
      钟士孔见钟士宸与钟成缘对峙,喊道:“老六,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我两败俱伤,倒叫个小辈捡便宜!”
      钟士宸哼了一声,“等我收拾了你们,再去收拾那个小东西。”
      钟成缘听他口气如此狂妄,俯身捞起钟步筹扔下的大铜镜,一掌劈去一个角,那断口如利刃般闪着黄澄澄的光,他挥舞着朝钟士宸袭去。
      钟士宸见又来了个要跟他玉石俱焚的,倒比先前那个看着还要可笑,有些轻敌,打马迎了上去与他斗在一起。
      钟成缘颇有些怪才,在盛怒之下本事激增,那大镜倒比钟士宸正儿八经的兵器还好使,攻可劈刺砸,取人性命于举手之间;守可挡阻架,腾挪旋转无人可近得他身。它还四面反射光火,照的钟士宸与众军士睁不开眼,即便人多势众,平西军也渐渐败下阵来。
      钟士宸见一时半会儿降不住他,便不恋战,打了个呼哨儿,两个副将和十几个骑兵朝他围拢过来,一起跳过墙头跑了。
      钟成缘正要追,却听钟步筹在后面叫住他:“缘儿!穷寇莫追!”
      他并未勒马,又听见钟士孔喊他:“我儿!快来看看你大哥,怎的止不住血?!”
      他又想去追,又不敢走,急得他猛踢了一脚马磴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最后还是拨转马头来到父兄身边。
      钟士宸带着部众一路往皇宫跑去,右副将系兜鍪的带子都被钟成缘削断了,只能用手抓着,问道:“将军,咱们现在往哪里去?”
      “逮不住老东西就逮个小东西。”
      还没到承天门,钟士宸就像个野狼一般嗅到了血腥味,“有血,应该是老鲁头他们杀进去了,今儿晚上总算有件顺利的事儿了。”
      他沿着血腥气找过去,不料却见到满地死伤的弟兄,气的攥紧了拳头,“这是怎么回事?!”
      李青见有这么多人把承天门围了起来,灵通阁本就不是用来打打杀杀的,绝对抵挡不住这么多饿鸮般的蛮子,再加上自己看守的可是当今圣上,不敢稍差有池,立即咬住嘴里的柳枝细哨吹了四五声。
      李轻烟正和黎华在黎宅里同平西军缠斗,听见这哨声,两人都是一惊。
      黎华立马抽身往皇宫方向跑。
      李轻烟一把扯住他,“你疯啦!!先救自己家呀,管他的呢!”
      黎华义正词严地道:“大丈夫忠君体国,应当舍小家为国家。”
      “放什么狗屁!我先给你一嘴巴!”黎华平时痴些显得还有些可爱,在这紧要关头发痴,李轻烟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回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黎华也不跟他理论,倔的像驴一样,挣开他的手,把自己的父亲推给他。
      “我父亲和弟弟就交给你了。”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轻烟吓了一跳,赶紧把黎名护在身后,不敢置信,“什么东西啊?!妈的!”
      黎名不明就里,“他去干嘛了?”
      “钟士宸要去掳皇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救驾去了!”
      “啊?这、、他、、唉——”黎名无奈地摇头,“让他去吧。”
      “黎伯父——”李轻烟又气又急,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黎名好了。
      “哎呀!看那里!”
      李轻烟架住一把钢刀,往前踹了一脚,喘着气骂道:“这家伙真气人呐!”
      知子莫若父,黎名摆摆手,“唉,也不怨他,他只是生不逢时,若是生在昌明隆盛之国,一定能成就一代贤臣伟相。”
      李轻烟紧抿起了嘴,鼻子里长出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恨恨地一甩手中的钢鞭,有些疲惫地削掉了两个人头。
      平心而论,黎华留李轻烟一个人招架那么多刀枪,也颇为不忍,但又坚定地认为这样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
      他赶到承天门时,李青已与钟士宸交锋,勉强打了个平手。
      “李总管,让我来!”
      李青一回头,见黎华手持一把厚重端方的长剑披雨破风而来,立刻抽身离阵,黎华一把架住钟士宸的戟,加入战局。
      钟士宸虎口被他震的生疼,低头对上黎华双眸,只见他眼睛一眨都不眨,一副坚定不移要手刃敌军项上头颅的神情。
      黎华长臂一推,不光将铁戟生生的推开,竟将钟士宸连人带马都推个趔趄。
      钟士宸不信邪,拨转马头,一边跑起来一边冲他的头一比划,做了个假动作,一回手朝他的心口刺去,黎华管他到底是刺头还是刺心呢,持剑挥了个大圈,一剑插进他枪尖和侧耳中间那个空里,用力一转,啪啦一声给他的戟给别断了。
      钟士宸又碰了个硬钉子,心里暗道:不好,这人比刚才那个毛头小子还厉害!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除不掉头了,把他们臂膀砍掉也行。
      黎华他匆忙调转马头,喊了声:“走!”
      又带着部下杀回东城。
      黎华本来就挂心家里的情况,见这边危机已解,立刻马不停蹄地往黎府跑去。
      此时定王府里状况也不乐观,钟深顾的伤口虽已被裹得粽子一般,但鲜血却如同嫁了恶汉的新媳妇的眼泪一样,止不住的往外淌。
      钟成缘本就被血浸得手脚发麻,被烟熏得胸闷心悸,吐得头晕眼花,下马去扶他大哥,手上忽然热热的、滑滑的,一想到这是他大哥的血,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这下好了,钟深顾身负重伤,钟成缘神志不清,钟士孔心急如焚,钟步筹一筹莫展。
      谢天谢地,金击子正好寻到此处,见如此情形,大惊失色,“果子!大哥!”
      钟士孔听见喊声,回头一看,见金击子手持一杆长枪,枪上不知道勾着谁的胳膊,“金贤侄?!”
      金击子扔了枪,那胳膊被甩了下来,轱辘了老远,他从钟步筹怀里夺过钟成缘,“伤了哪儿了?伤了哪儿了?!”
      钟步筹摇着头道:“不知道,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府里府外杀声震天,金击子什么也听不清:“什么?!”
      钟步筹用他此生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冲着金击子耳朵又喊了一遍。
      金击子把钟成缘又还给钟步筹,一下子没了踪影。
      钟士孔四下里找,“他到哪儿去啦?”
      听远处一溜儿“来了来了来了——”
      金击子托着个砚台从着火的桂花树上跳下,“哗啦”一下把砚台中带着墨迹的清水往钟成缘脸上泼去。
      钟成缘忽然呛咳了一声,金击子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把他的脸,掐着他的人中。
      钟成缘猛吸进一口气,挣扎着醒了过来,一睁眼只见被钟士孔、钟步筹、金击子三个团团围住,有一瞬的茫然,“怎么……”
      他立刻醒过神来,猛地坐起,钟步筹的下巴被他狠撞了一下,直冒眼泪。
      “快!快!快救我大哥!”
      金击子连忙跪坐起身,见钟深顾软软地横在钟士孔怀里,像一条滑溜溜的死泥鳅,钟士孔拉都拉不起来。
      “我看一眼。”
      说罢,他先将自己的衣袍割成条,递给钟成缘预备着,而后拾起仍在一旁的长枪,握着前面,将先前包扎的用手提一个小缝儿,用枪头一挑,刺啦一下像剖鱼肚子一样全划开了。
      “嚯!——”金击子回头与钟成缘对视一眼。
      钟成缘不常见人受伤,不甚懂行,“怎么样?”
      金击子抽出他手中的布条,熟练地给钟深顾包扎了起来,又在大血管处扎了好几道,勒得紧紧的,“现在大哥不能随意移动,我这就回家把卜聪明驮来!”
      钟成缘听他此言,心里咯噔一下,大哥怕是凶多吉少了。
      金击子抄起长枪,跨上钟成缘的马,但春树并不太顺从。
      “跟他去!”钟成缘对春树大吼,又跑过去踢了它一脚。
      春树便负着金击子腾云一般的去了。
      南面喊杀声忽然逼近,钟步筹大惊:“这么多人咱们几个怎能抵挡?!”
      钟成缘道:“不怕!是咱们的人!”
      钟步筹有些疑惑:“咱们的人?”、
      钟士孔反应了过来,“你把羽林军调来啦?!”
      话音刚落,左羽林将军陆尚操就带兵冲了进来,“王爷!”
      “陆将军!”
      钟成缘站起来喊道:“平西军跑了,快!快往西打!”
      钟士孔一拍他的肩膀:“你留在这里也无用,不如带他们打出去!”
      钟成缘正有此意,却又放心不下他大哥。
      钟步筹见他往回看,“我们都在这儿守着大哥,待会儿金击子就带卜神医来了。”
      “好!二哥,给你一个这个——倘若钟士宸杀个回马枪,你把这头冲天,拉尾巴上这个环儿!”
      “行,你一切小心,不要托大,不要逞强,不妙就回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父亲、二哥,我走了!”
      他从地上拉起一匹平西军丢下的马,翻身跃马,照着马屁股一抽,那马嘶鸣一声蹿了出去。
      陆尚操同他一起带着人马出了王府,正好与从对面杀出来的梁边蹈汇合。
      天终于轰隆隆地下起大雨来,浇得他们看不清前路,只见人乱如麻,血流成河,钟成缘又觉得头脑一阵发昏,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不行不行不行!现在可不是晕倒的时候!”
      他照着自己大腿猛掐了一把,掏进怀里从里衣上撕下一块绸布来,掩住口鼻系在脑后,“驾!——”
      再跨出家门,钟成缘就已不是跨进家门的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悲痛攫住了他,控制着他的心智,控制着他的双手,控制着他手里的一切兵刃。
      他如同从地狱里走出的至恶至暗的罗刹,而他身后的羽林军都是他的恶鬼帮凶,他们举着正义的旗帜,浩浩荡荡像张着大嘴的摩伽罗鱼王,不论是英勇无畏的士兵还是跪地求饶的逃兵,全都吞吃入腹,所过之处,不留一个穿铠甲的活人。
      他们势如破竹、一路往西,杀进了黎宅,解了李轻烟围困之危。
      李轻烟见有援军赶来大喜过望,又被钟成缘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跳,“哎呦果子,怎么是你?”
      钟成缘阴沉着脸扫视了一遍,站着的是黎名、黎华和李轻烟,躺着的是黎华的弟弟黎开。
      李轻烟气得把鞭子在地上抽得啪啪响,“那个呆子非得去救那个小皇上!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招架不住,黎老二他就……唉!”
      钟成缘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李轻烟也跨上一匹马,“走!咱哥俩打死他个狗日的!”
      一群人又呼呼喝喝地冲上了大街,到此为止,战局基本都在钟成缘预料之内,他们采用合而围之的策略将钟士宸的一字长蛇阵逐节消亡殆尽。
      却没料到城西观复园里一空,钟叔宝的人马没人看守,都挣脱绳子和铁锁跑了出来,从后方撵上来打了他们措手不及。
      而平西军也在钟士宸的指挥下,逐渐聚拢在一起,又见另一边不知道是谁在策应,士气大振,一阵猛冲把钟成缘的方阵给冲散了。
      钟成缘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左右羽林军的旗语不通,难以再聚拢在一起,只能是各自看着办了。
      幸好此时灵通阁也从临近郡县分阁里调拨来了人手,且驻扎在万安城南的府兵接到灵通阁的信儿火速赶来增援,这六路人马在这玉柳金街宝地、漆梁雕栋仙乡杀作一团,立时万安东城雷声、喊声、兵器声震天动地,直到天亮才渐渐没了动静。
      各方清点人马——
      钟士宸的一万人只剩了二十四,将士一同西逃;
      钟士孔一党文官武将被剿杀五六成,家破人亡、哀鸿遍野;
      钟叔宝的一千人片甲不留;
      钟成缘所召壮士共余十五;
      左右羽林军死伤近半;
      灵通阁情况不祥;
      辅兵加入战局较晚,死伤较微。
      万安昔日繁华,一朝归于倾厦,一夜雨,春交夏,一城赤色只有半城花。

      [1]《忆昔》杜甫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
      周宣中兴望我皇,洒泪江汉身衰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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