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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重圆 ...

  •   钟士宸的卫兵出去传唤立功的校尉,不一会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尚未摘盔卸甲的骑兵,那骑兵才立下战功,刚升了副将,此时仍是校尉打扮。
      钟成缘打眼一看,大吃一惊,这身量、这姿态,不说有十分,倒有七八分像金击子,他转头看向金屏,金屏心虚地把眼睛别开了。
      那校尉逐渐走近,这下连镈钟都睁大了双眼,“四爷,他……”
      钟成缘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再次看向金屏,“你看他,像不像你家三爷?”
      金屏拿模拿样地仔细端详了一下,“猛的一看是挺像,但细微之处大不相同。”
      那人对钟士宸和钟成缘行了个礼。
      钟成缘扶着镈钟的肩膀站了起来,走到那人跟前,抬手把他的兜鍪(安全头盔)摘了下来,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单眼皮,稀眉毛,薄嘴唇,小胡子。
      金屏虚张声势地道:“哎呀,脸就大大的不像啦!”
      钟成缘仍旧狐疑,将兜鍪递给镈钟,直直地看着那人的眼睛,那人没支撑多久就将头别开,哑着嗓子用苏州口音道:“节度使为什么这样看侬?侬要不好意思的。”
      钟成缘不依不饶,要转到右边再看他的脸,不甚被凳子腿绊了一下,不由得一个趔趄。
      那校尉下意识就要扶他,手到了半空又缩了回去,不自在地憨笑了一下,“节度使差点摔跟头。”
      他那些小动作一个不落,钟成缘都看在眼里,站稳脚跟,在胸前抱起胳膊,又一次以审视的眼神直直望进他的双眼。
      身形能装,面貌能改,但眼里的波涛暗流怎么遮掩?
      钟成缘脸色铁青,此时已心中笃定,他伸手摸向那士兵耳后。
      那校尉立刻将他的手挡开,“哎!痒,倷要做什么?”
      钟成缘强硬地攥着他的手腕,硬在他耳后摸了一把,并无接连处。钟成缘不死心,又继续沿着他颈后一路往下,探进他的领子。
      那人扭来扭去地躲,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钟成缘一边和那士兵扭打拉扯,一边将整个小臂都掏进他的衣服,金屏上来想拉开他俩。
      钟士宸看不下去了,“哎,哎,你这干嘛?耍流氓啊?”
      钟成缘道:“你别管我!”
      他终于摸到那接口处,指甲一抠就挑了起来,他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警告般地说:“你不要动!”
      那人知道钟成缘已经全明白了,认命地垂下了手,任凭钟成缘怎么样。
      钟成缘揪住那挑起的一角,缓缓往上揭,从他领口扯出一张人皮似的套子来,在场的将士个个大受震撼,目瞪口呆地看着钟成缘将那面具从脖子到脸到头顶一气儿揭下来。
      面具之下的脸便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不是金击子是谁?!
      钟成缘愤愤地将那面具掷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
      钟士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是你?!”
      “将军别来无恙。”金击子敷衍地冲他抱抱拳,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过钟成缘的脸,他已经准备好迎接一个山崩地裂般的火冒三丈了。
      钟成缘的双唇紧紧地闭着,生怕嘴一张就喷出火来,他握着拳头用力地呼吸了几下,直到镇定了许多,才开了口,“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瞒着我?”
      金击子着实怔了一下,钟成缘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钟士宸不可思议地朝金击子走近了几步,“怎么搞的,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十几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金击子,他这下是溜不掉了,看着钟成缘的神色,本能告诉他现在最好据实相告,叹了口气——
      “此事由来已久,算是我的一块心病。”
      钟士宸冷笑了一下,他倒是希望金击子心里有什么疾病。
      金击子开诚布公地道:“如今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众所周知,我金某人出身小门小户,空有几个臭钱,却莫名其妙被提拔起来,又天生长的如此,背了个风流的虚名——”
      他用手朝自己上下比划了一下。
      “同僚口上虽不说什么,但我心里明白,他们都觉得我来路不正,对我颇为猜疑。统计户籍、筹备粮草这两件事本就盘根错节,圣命又急,我也顾不得许多,明中暗里不得不得罪一些人,我心知这乌纱帽戴不长远。后来圣上制诏求贤,走正道选上来的官员就任后,同侪的态度对比愈发明显,我这活儿越来越难干,我不想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窝囊一辈子。但是吧,我这肚儿里又没有多少墨水,若要考科举中状元,没个十几二十年我拿不下来,不知道哪天才能有出头之日。现在国难当头,我正当年,也有一身力气,不如干脆投军。正好我手上还有统计户籍的公务,就为自己小开了个方便之门,隐姓埋名,这样便谁也不依傍。如今我有幸立下战功,封了功勋,平生以来——”
      他朝天一指,慷慨畅快地感慨道:“我金某人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钟成缘耐心听他说来,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金击子本就是这样骄傲的人,这些年他也无可奈何。定王府若是不扶持金击子,金家的生意确实不可能这么红火顺当;帮把手吧,金击子又觉得是嗟来之食。钟成缘左右为难,只能处处小心,唉!真是做神仙易,做凡人难。
      又听金击子这样一番话,钟成缘也没什么脾气好发了,见他现在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模样,也颇为他欢喜。
      金击子见钟成缘火消怒散,本应高兴,却又见他面露苦涩,猜中他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刺痛了他,连忙上前想拉住他的手,“不不不,我——”
      钟士宸像一把刀子一样,嗖地一下捅进两人之间的狭缝中,挡住了钟成缘半边。
      钟成缘越过钟士宸对金击子一举右手,了然地点点头,“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
      钟士宸见他们这样灵犀相通的狗屁模样分外来气,把两人向后推开,“好了,你们不要在这里家长里短的了。”
      金击子刚刚一心都在钟成缘身上,怠慢了自己的顶头长官,赶紧冲钟士宸抱抱拳,他虽然不喜欢钟士宸,但不得不由衷钦佩他治军带军的本事,道:“我金某能有今天,全仰赖将军奖惩有度、治军严整,将军于我的大恩德,我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只能冲锋在前、奋勇杀敌。”
      钟士宸皱着眉头嗯了一下,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称赞,指着金击子对钟成缘道:“这小子确实是个百灵鸟,长得也秀气,叫得也好听。”
      金击子听他将自己比作玩物,马上就要勃然大怒。
      钟成缘忙一个闪身挡在他俩中间,推着金击子,“他说话就是这么难听,这是夸你的。”
      “夸我?”
      钟成缘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他?”几月不见,钟成缘竟跟亲叔叔称起你我他了。
      钟成缘张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害!说来话长——”
      钟士宸粗暴地打断他,“那就不要说。”
      两人之间有他人不知道的秘密,这让金击子更加不爽。
      钟士宸昂起头,抱起膀子,质问金击子道:“你那个粮草是怎么弄的呀?”
      他抬手搭在钟成缘肩膀上,“把我们节度使都急坏了。”
      钟成缘听他这句不是单纯的说话难听,是真正的阴阳怪气,不自在地往边上走了一步,撂开他的手。
      提起这个事,金击子又生气又后悔,跟钟成缘解释道:“哎呀!我耐着性子等新选上来的官员就任,又给他们详详细细地交接了,又选了一个妥当的人带着他们,这才敢离任。这筹备粮草、押韵辎重确实大事小情、千头万绪,我没想到新来的上手慢,老官僚又带不动,一时间青黄不接,我一走就出了岔子。唉!我费尽心思,却没能善始善终,真恼闷人啊!”
      钟成缘连忙开解:“算了算了,你已经仁至义尽,在任时没出一点问题,也足可见你以一当十。况且你为了应一时之急散尽家财,可谓是忠义之士。”
      钟士宸两条眉毛登时拧在一起,钟成缘见他听自己夸金击子心里不痛快,又一步迈到他身旁,安抚他道:“将军在这样不利情况中还能压得住三军,一战告捷,不愧为我大安的镇国良将。”
      镈钟见自家主子夹在两人之间,两方消火实在为难,赶紧解救他,“听外面已经开始放饭了,将军与金副将恶战了一天,都疲乏了,不如先卸下战甲,吃些东西,有了力气和精神,往后的事情好做计较。”
      钟成缘偷偷对他竖起大拇哥儿,“说得极是,说得极是,我这会儿也饿得受不了。”
      镈钟道:“爷,我与将军卸甲,几位爷去吃饭吧。”
      “如此也好。”钟成缘不待钟士宸阻挠,赶忙拉上金击子,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钟成缘握着金击子的腕子闷头往自己的牙帐走,心中大呼不妙,没想到他一个男子,有朝一日会与乐昌公主一般情景,真是“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1]”。([1]大意:今天真倒霉啊,我的新老公对着我的旧老公。我又不敢笑又不敢哭,做人真他妈的难。)
      他与钟士宸虽惺惺相惜,也有些拉拉扯扯,但自始至终都没越雷池一步。他心里既不是全然的心虚,也不全然的问心无愧,忐忐忑忑,不知如何是好。
      金钟二人进了牙帐,金屏见两个主子终于得以聚首,喜气洋洋地拭桌倒茶,又给自家爷们解甲卸盔,嘴里嘟囔道:“哎呀,这锁子怎么系的这么紧,瞧给勒的。”
      金击子道:“我还嫌它不紧呢,上了战场动作起来生怕它掉。”
      钟成缘在一旁瞧着这二人主仆情深,将往事细细想来,捉到许多蛛丝马迹,拿食指点点金屏,笑问:“好哇,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儿?”
      金屏停下手中的活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只不过比爷稍稍早那么一点点。”
      “早一点点?哼!”
      金击子将金屏推在身后,道:“哎,他不过是听我吩咐,你要怪罪只管怪罪我,与他什么相干。”
      钟成缘眼睛在金击子和金屏之间来回游移,“哦——我明白了,那三个梦全不是梦,都是真的?”
      金击子将甲子全卸了下来,揉着手臂笑着走来,“被你识破了。”
      金屏一边理铠甲,一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哎呀真的好险!回回都险些被发现。”
      钟成缘听金屏也参与其中,恍然大悟,“那你与我的十日之约便是因为——”
      金屏接过来道:“爷把我派到焉支山去了,无法从旁协助,我们爷么,便只能失约了。”
      钟成缘一拍手,“那就全都说得通了。”
      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金击子径直坐在钟成缘一旁,正要将他揽在怀中,钟成缘推住他的胸口,觑了眼金屏。
      “哎?你是怎么使我睡睡醒醒、如梦似幻的?”
      金击子回头向金屏伸手,金屏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瓶子,递到他手中。
      钟成缘就着他的手看去,两个瓷瓶,一黑一白。
      金击子举举那黑瓷瓶,“这个可使你昏昏睡去。”
      他又晃晃那白瓷瓶,“这个便让你悠悠转醒。”
      钟成缘接过来,上下看看,刚要打开,被金击子拦住。
      “哎,莫要打开,只消嗅个半口就能撂倒你。”
      “哦——是用闻的。这从哪儿来的?”
      “当然是拜卜聪明所赐。”
      “他怎么什么都能鼓捣的出来。”
      “杏林山弟子确实名不虚传。”
      “有名儿吗?”
      “他匆忙调配,没来得及起名,我就给它们胡起了一个。”
      “叫什么?”
      “你猜呢?”金击子笑意盈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我猜么——”钟成缘掂量着那黑瓶,试探着问道,“这个叫万年欢[2]?”([2]《牡丹亭》里杜丽娘入梦时的曲牌名,她被花神引去和柳梦梅在梦中相会谈恋爱)
      金击子又惊又喜,“哎呀呀!你果然知我,那这个呢?”
      钟成缘捏着那白瓶细长的瓶颈,“既然那个叫万年欢,这个多半就叫红影儿[3]了。”([3]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里doi,大花神捻了片落花将她惊醒,她事后回忆,形容为“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大意是被一片红影儿惊醒,醒来迷糊了半天)
      金击子连他的手带瓷瓶一起握在掌心,“奇怪奇怪,真是奇怪,许久不见,你怎么比往常更懂我了?”
      钟成缘冲金屏挑挑眉毛,“我这儿不是还有个小三爷么。”
      金屏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不敢。”
      他机灵得很,见他俩越说越亲热,赶忙溜了,“二位爷聊着,我去取饭来。”
      金击子点头,给他使个眼色,“去吧。”
      金屏出了帐并未去取饭,而是守起门来了。
      钟成缘见没了人,这才半推半就地倚在金击子怀里。
      金击子满足地叹息一声,轻轻款款地抚着他后背,见他面露羞赧,在肩胛骨上捏了一把,玩笑道:“呦,这是谁家的果儿,皮儿这么薄?”
      钟成缘冲他心口来了一拳,从他酒窝处捏住他的脸颊,“谁像你,面皮这么厚!”
      “快让我好好瞧瞧这颗薄皮儿果儿。”金击子揽着他的后背,与他略分开了些,两人四目相对,气息交融。
      金击子见钟成缘虽有笑意窝在嘴角,却似有浅愁蹙在眉稍,立刻转喜为忧,“怎么了?怎么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我说——”
      “不,不是你,是因为我。”
      “嗯?”金击子不明白。
      “有些事情我以往并不开窍,如今才算是稍微明白了一些,我平生自诩问心无愧,回头想来,我许多的无愧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金击子不以为然(不认为是正确的),“啊?你哪曾对不起谁?”
      “我以前虽然知道你是个要强求好的人,但我以为你只是要出人头地,没想到你是要这样……自立自强地出人头地,早知道我就该放手让你去闯,说不定早就平步青云了。”
      “哎诶,瞧你这话说的,没有你家的扶持,我哪能有今天,俗话说涧底松难见青霄,况且那第一关我就过不了,早就被我们家那群白眼狼吃绝户了。”
      钟成缘继续剖析自己:“还有那观复园,我本来是想着,既然你在我家里不自在,那我们就不在我家相会,现在回想,我这行径与裴少俊[4]有什么分别?”([4]裴少俊是《墙头马上》的男主,《墙头马上》是一本剧情很离谱的戏,李千金在花园的墙头和墙外骑在马上的裴少俊见了一面,就约定晚上在花园中私会,被她奶娘撞见,他俩就私奔了。裴少俊不告而娶害怕自己爸爸生气,就把李千金藏在自家花园中的书房里,就这么着过了七年,连孩子都生了俩,依然秘而不宣。后来裴少俊的爸爸发现了,逼裴少俊把李千金休了,又逼他去考科举,结果裴少俊中了状元,后面就是一整个大团圆结局。虽然裴少俊很离谱,但是李千金还是蛮正常的,最后裴父去求她回去,她羞辱了他一番,裴少俊求她回去,她也不回去,最后是因为她舍不得两个孩子才回心转意。)
      金击子连忙摆手,“我的老天,你可别这么说,我也不怎么想,我知你全是好心,你也知我没有歹意,这就够了,何必自己挑自己的错儿?过去的事就都留在过去,快别想了,只要你现在和我好好的在一块儿,咱俩了结这桩家国大事,一鞍一马,一同回家!”
      钟成缘听他说“一鞍一马,一同回家”,心里更加酸楚。
      金击子见钟成缘仍未展颜,“若是这么较真的讲,那我的错儿就更多了,而且还更荒唐,我半夜一想起来就愧不能当,都不能躺在枕头上,立马就得坐起来——”
      钟成缘见他掰着手指头要数,连忙握住他的指尖,“哎呦,罢了罢了,你我都放自己一马吧。”
      “是啊,这世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哪有那么分明。”
      钟成缘深吸了口气,点点头。
      “你我好不容易见面,烦恼先暂放,愁肠需摆开,不如先将往日的相思从头说来。”金击子又将他揽进怀中,左右轻轻摇摆。
      钟成缘终于开颜一笑,微微皱起鼻子,朝他额头上一点,“你的甜言蜜语要是能当军粮吃就好了。”
      “史大人不是回去盯着了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那你怎么不回去盯着啊?还得让千眼去接那烂摊子。”
      “哦?你就这么想跟我劳燕分飞?”金击子佯装生气。
      “哎不不不!”钟成缘连忙搂住他的脖子,“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哦?我哪里知道?”
      “诶哎!你又来了。”钟成缘知道他又挑逗自己,松开他脖子就要起身。
      金击子忙抱住他的腰,“好果儿,好果儿,别走。”
      “我是怕你这第一桩公务就做得有头无尾,向上面难交代。”
      “可我在这儿干得也挺好的啊,终于也算个人物了。况且史大人是个文人,留下也不能打仗,既白瞎了他,也白瞎了我。”
      “也是……”钟成缘暗暗思索,怎么样才能又让金击子立下赫赫战功,又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回去呢?
      帐外忽然传来金屏的一声咳嗽,金击子连忙与钟成缘分开,两人各自规规矩矩地坐好。
      “缘儿——”
      “哦?三哥——”钟成缘以为钟思至是来道别的,却见他手上拿着一卷文册,“这是?”
      钟思至将那文册递给钟成缘,“你忍辱负重这么久,几次险些丢掉性命,如今终于打了个大胜仗,哥哥我也没什么本事,只能以此替你平反昭雪。”
      钟成缘接过来展开,乃是一篇《安国儿郎歌》,文题倒是一语双关。
      金击子就着钟成缘的手一看,立刻赞道:“嚯!好字!”
      略读了几行,饶是他没读过多少书,也能看出这其中华彩精妙,又赞道:“好文采!”
      一目十行,通篇略读,钟思至先写大敌当头之险、以寡敌众之难、沙场行军之苦;又写钟成缘忍气吞声、顾全大局;再书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设下连环妙计,如何步步诱敌深入,又如何身先士卒;又写三军将士怎样舍生忘死、浴血奋战,且单择出金击子做个例子,叙他如何在危急关头扳回战局。全文抑扬相间、环环相扣,既兼跌宕起伏,又共妙语连珠,不禁抚掌道:“好文章!”
      钟思至不好意思的朝他抱抱手,“金副将谬赞了。”
      金击子诚心诚意地道:“三哥,我肚子里头都是些粗话,不知道该怎么夸,我实话实说,这文章写得是真好。”
      钟思至自嗟自叹道:“唉,连年战乱,百无一用是书生。”
      “哎,三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一支笔可抵十万铁甲。”金击子从钟成缘手中接过那篇赋,又读了几遍,赞不绝口,交给金屏,让他给灵通阁抄传。
      几人一齐在钟成缘帐中吃了晚饭,又各自忙了些杂事,金击子与金屏回原来校尉所住牙帐,取一些衣物用具,搬来与钟成缘同住。
      镈钟先服侍钟成缘躺下了,四下寂静,钟成缘忽然听见有隐隐哀号。
      他坐了起来,细细听去,仿佛是在营中。
      “怎么了爷?”
      “你听没听见有人叫得十分凄厉?”
      镈钟凝神细听,“好像是有。”
      钟成缘披衣坐起,“听着实在可怜,你随我去看上一看。”
      “外头风大,不如明天出了太阳再去。”
      “这么听一夜叫我怎么安心,我去去就来。”
      镈钟又给钟成缘穿戴妥当,持着一盏避风灯,一路循声寻去,来到军医所在的大帐外。
      帐内灯火通明,只在不远处就听见里面呻吟阵阵、哀嚎声声,在这样寒夜凄风中,听得人汗毛倒竖。
      镈钟拦住钟成缘道:“想是伤兵痛得紧了,叫几声心里好受些。从这儿都能闻到血气呛得很,帐内不知怎样骇人,爷看了又要伤心,莫看了吧。”
      钟成缘眉头紧锁,“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还不待镈钟去掀帐帘,就有几个脸上蒙着白布、袖口领口拿布条扎住、穿着油布倒褂儿的人嚷嚷着冲了出来,那门帘一开,血腥气像厉鬼一样轰地朝脸扑了过来,钟成缘一口气闷了回去,咳嗽了好几下。
      “闪开闪开!”
      钟成缘拉着镈钟后退了好几步。
      那几人仿佛在浴血厮杀一般,血糊糊、滑腻腻、红彤彤,用一个简陋的板子把一垛什么东西抬了出来,匆匆忙忙地倾倒在一个小土丘上,又火急火燎地冲回帐里。
      镈钟见他们对节度使如此无礼,“哎!”
      钟成缘拉住他,“不要惊扰他们,还是救人要紧。”
      镈钟点点头,捂着鼻子、挽着钟成缘的胳膊,害怕地看着那草垛一样的东西,“爷,那是什么啊?”
      钟成缘把他往身后推了推,想去拿他手里的灯,“你留在此处,我过去看看。”
      镈钟哭笑不得,紧握住灯不给他,“哪有爷在前,小的在后的道理?”
      两人大着胆子,掌灯在前,倾身在后,一步一试探地向前走去。
      天色像陈年的卤水一样浓重,不走到近跟前什么都看不清。
      “呀!”镈钟突然惊叫一声,朝后踉跄了几步。
      给钟成缘吓出一身冷汗,还被他拽了个趔趄,“怎么了?”
      “我、、我、、好像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软软的东西?”钟成缘心里蹊跷极了,夺过他手里的灯,朝地上照去,“嚯!——”
      两人见到眼前景象,立刻汗毛倒竖,连连后退。
      那哪里是什么土丘,分明是尸身堆起的尸丘,刚才抬出来的那一垛东西也都是人,在尸丘上堆出一个尖儿来。
      镈钟拼尽所有的意志才没落荒而逃,哆哆嗦嗦地道:“爷,咱们快回去吧,大晚上的,太瘆人了。”
      钟成缘虽是吃了一惊,但这样的场景他在沙场上见多了,镇定下来,向前倾着身体,举灯细望,“哎?里头怎么还有活着的?”
      镈钟听及此言,饶是再害怕,也赶紧顺着钟成缘指着的地方看去,正好对上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啊!!!”
      “还有那个,那个,那个……都还活着。”
      钟成缘回头往军医的帐中奔去,镈钟魂飞魄散地赶紧跟上他,抱住他胳膊不撒手。
      他二人进了大帐,只见十几个人奔来走去,没一个人停下来搭理搭理他俩。
      平西军虽然一路凯歌,但实际条件的确很恶劣,军医的帐中连盏明灯都没有,整个平西军才匀凑出这几盏小灯来,在帐里影影绰绰。
      上次给史见仙包扎的那个大夫钟成缘是认得的,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从激荡的人流中穿行过去,“哎!汤大夫!”
      汤大夫正忙着呢,充耳不闻,但他副手的话倒是听得很清楚的样子。
      钟成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汤大夫好像也没察觉到。
      钟成缘见他两手都出了残影,不敢拉扯他的胳膊,只能在他耳边啪啪鼓了两掌,“汤大夫!——”
      “干嘛?!”汤大夫终于注意到了他,暴躁地回头一瞧,敷衍地道,“呦,节度使。”
      然后就没下文了,好像这就是最高礼遇了。
      钟成缘见汤大夫手上不停,又稳又快,像缝被褥似的把那人的肚皮咻咻地缝上了,钢针刺破皮肉的声音令他不寒而栗。
      他在汤大夫耳边喊道:“汤大夫!我看外头还有好多活着的!”
      汤大夫确实给了他最高礼遇,他说的话都听进耳朵里了,简洁地回答道:“救不了,活不久了。”
      “那不能就这么着扔在外头啊?”
      “那供在供桌上?”
      镈钟见自己主子被这么噎了一下子,立刻道:“汤大夫你怎么这样——”
      钟成缘按住他的肩膀,“算了算了。”
      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拉着镈钟退到帐外。
      镈钟又看见那堆尸体,感觉很伤心,“哎呀,不能就这么着啊,好不容易没死在战场上,回来也死的这样不体面。”
      钟成缘长叹一声,“唉,你看他们就这点儿人手,这点儿药材,这点儿地方,自然都要用在刀刃儿上,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
      听他这么一说,镈钟也垂下头,不说话了。
      主仆二人丧气地默默往回走。
      钟成缘心里仍揪着,一想到这些人又不知道是谁的大哥三哥、父亲儿子,脚步就愈发沉重,沉重地迈不开步子。
      他咬了咬牙,下定了什么决心,对镈钟道:“汤大夫这儿吵吵嚷嚷的,那边几个帐子离得这么近,你去看看,如果有没睡着的问问影不影响休息。”
      “好。”
      “你去那边,我去这边。”
      镈钟领命去了,把灯留给了钟成缘。
      钟成缘却并没往将士的帐中去,而是等镈钟的身影消失后,又快步回到那尸丘旁。
      他数了数,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是活着的,他将手在腰间的金击子带钩上一划,血立刻喷涌而出,他深呼吸了几口,鼓了鼓勇气,踏上了那软塌塌的尸丘。
      他们都奄奄一息,见钟成缘到来,还以为是索命的阴神,嘴巴微微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钟成缘将手上的鲜血一一滴进他们嘴里,口中念道:“你们都是必死的人,不要怪罪大夫无情,把你们丢在这里,他们也是无可奈何,要怪只怪流年不利,让你我陷身于此。待会儿你们能走动了以后,不要做声,各人回各家,明白了吗?”
      说罢悄然而去,与镈钟在岔道口回合。
      不多几日,钟思至的这篇文章便传遍大江南北,雅俗共赏、老少同唱,家家都演安国曲,户户都传儿郎歌,钟成缘与金击子也随之名震华夏。
      钟士宸这下觉得不对头了,平西军是他带的,仗也是他打的,怎么功劳却因为篇狗屁文章就落不到他头上了?但钟成缘与金击子着实有功,也没什么可驳的地方,若是只有虚名而已,倒也没什么非争不可的,但有两桩事他不能忍耐。
      这第一桩,自打金击子现了真面目,每日里与钟成缘眉来眼去、眼去眉来,插手不离钟成缘左右,起居坐卧拉拉扯扯。钟士宸恨不得把金击子的眼睛抠出来,看看看!看你娘的看!再把他两个膀子卸掉,拉拉拉,叫你娘的拉!
      还有一桩事更令钟士宸警铃大作,平西军本来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钟成缘平日里恩威并施,平西军上下士卒见钟成缘比他更有办法、更有才智、更为亲近,军心都往钟成缘那里偏,现在他倒要靠后,钟成缘却要靠前。自己多年的辛苦经营,怎么能区区几个月就被旁人鸠占鹊巢?他心中不忿,但又对钟成缘有了别样的心思,干掉他吧,又舍不得,留着他吧,又是祸患,唉!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可像发兵万安那样鲁莽。
      金击子早通过金屏得知钟士宸对钟成缘图谋不轨,但论手段,他比钟士宸老练得多,一边对钟士宸毕恭毕敬,使力使心,称得上是军中最靠得住的股肱之将;一边密切关注着钟士宸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试图抓些把柄在手上,但发现钟士宸虽是脾气差些、嘴巴臭些,确实行得直、坐得正,无可指摘。
      两个人每天就这么别别扭扭、拧拧巴巴,钟成缘费劲地从中斡旋,但也没什么好办法。况且钟成缘军务缠身、分身乏术,这俩人只要面上大差不差、别互相干掉就行了,多了他也顾不上。
      钟思至与白横刀启程回士德后,钟成缘压着不让钟士宸发兵,一直等到钟思至带着兵马到了边关才举军杀进毕煞。他算算日子,等他们打下毕煞,再挥师北去时,钟思至应该已经回来了,而且他还修书给李轻烟,让他派人在士德边关随时接应钟思至。
      但行军的速度比钟成缘预料中快了许多,毕刹的部族中遍布钟成缘之前策反的士兵,国中的毕刹人对他们又是惧怕又是向往。有些部族见安军一到立刻投降,有的部族甚至父老遮道、热情迎接,平西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不到半个月就直捣毕煞老巢。
      平西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钟士宸及旧部带领,一路以钟成缘、金击子为首,南北夹击。
      毕煞人又不修城墙,也不筑壕沟,四周无遮无拦。而且毕煞的绝大部分兵力早被钟成缘诈出来蚕食鲸吞了,所以防御力量异乎寻常的薄弱,平西军如入无人之境。
      摄徒虽是宝刀不老,与几千旧部抵死相抗,只可惜大势已去,与几十万平西军相抗衡犹如以卵击石。
      钟成缘虽与摄徒为敌,却仍忍不住钦慕他英雄本色,个个都是硬骨头,阵前无一人投降,全部顽抗到底,无一人生还。
      平西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摄徒的大帐,拔下可汗的狼头旗,按照毕刹的习俗,割下摄徒的首级,悬在旗杆之上,收纳毕煞部族十几万人。钟成缘怕他们抱团起义,便将原有的部落打乱重组,能打仗的全部编入平西军。
      毕煞,一个屹立百年的游牧国家就此土崩瓦解,消失在滚滚向前的历史长河之中。
      平西军攻破毕煞的捷报传回大安,钟成缘一个从不插手政事、名不见经传的郡公,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亡了偌大一个毕煞,朝野震惊、举国震动。
      钟成缘没来得及高兴就立马接到一个极坏极坏的消息,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饶是他再千叮咛万嘱咐,饶是李轻烟派了再多人关照,钟思至那边还是出了岔子。
      钟思至进了士德没多久就失联了,悄悄护卫他的灵通阁探子也人间蒸发一般,没能传出个一字半句,李轻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甚至亲自往士德走了一趟,也没能冲进易辛的层层包围。
      钟成缘料想他三哥是凶多吉少了,几天都惶惶不安,想尽一切办法营救钟思至。
      钟士宸才不管什么哥哥弟弟的,执意按原计划挥师北上,一鼓作气把士德拿下。
      钟思至在士德做人质,钟成缘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举棋不定、犹疑不决之时,士德忽然流行起了一句歌谣——“以何将书焚,盟约却无文。”
      钟成缘眉心紧缩,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将把这两句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念,“这谶语出现的时机实在蹊跷,其中仿佛别有深意。”
      金击子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看着钟成缘来来回回。
      钟士宸叉着腿坐在金击子对面,有些不耐烦地看看外面的天色。
      钟成缘拍着脑袋,“哎呀!我真是急昏头了,这个脑子它动也不动!”
      金击子见他焦心,站起身拉着他坐下,“哎呦,瞧这大冬天的急一脑袋汗。”
      他接过镈钟递上的茶碗,“你先歇歇,什么都别想了,来,喝口水。”
      钟成缘推开他手里的茶碗,“我不要喝!”
      “别急,别急,我头脑冷静些,让我来想一会儿。”
      钟成缘自责地想给自己一下,被金击子一把握住腕子。
      钟士宸也喝止住他,“好了,你消停会儿吧,看这个小白脸儿能想出个什么名堂。”
      金击子跟钟士宸相处的这些天也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人心倒不坏,就是嘴坏。
      他也没生气,到钟成缘刚刚踱步的地方也接着踱步起来。
      钟士宸翻了个白眼,“好嘛,又来一个。”
      金击子抿着嘴苦思冥想,把两个酒窝都挤了出来。
      钟士宸暗中跟他较劲儿,也绞尽脑汁。
      金击子可是什么戏都看、什么书都听,戏里书里少不了这样的拆字合字,比钟士宸轻车熟路多了,不一会儿就想出了个眉目。
      钟成缘看他眉头舒展,却又带些犹疑,眼前一亮,“哎呦好哥哥!可是想到什么了?!”
      钟士宸听那一声“好哥哥”,忍不住冷哼一声。
      金击子道:“这解字向来不只一种解法——”
      钟成缘急忙道:“快说来听听!”
      “不一定对哈。”
      “快说呀!”
      钟士宸抱起胳膊,眯起眼睛,倒要听听这小白脸怎么说。
      金击子道:“这第一句么,‘以何将书焚’,乃是手。第二句‘盟约却无文’,‘盟约’是‘订’,没有‘文’不就只剩了一个‘丁’。一个‘手’一个‘丁’,合成一个‘打’字。”
      钟成缘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被钉在原地。
      钟士宸啐了一口,“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打当然是要打,不管谁扣在那里都得打,皇帝老儿被扣在那里也得打!他哥费这么大劲儿就为了说这个?”
      金击子都怀疑这人是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么一点儿都不懂人之常情。无奈地摊摊手,道:“说文解字嘛,信不信都由人。”
      钟士宸指指钟成缘,“哎,别在这儿弄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快点儿打吧!”
      金击子见钟士宸对钟成缘步步紧逼,挡在钟成缘前面,对他道:“将军,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思前想后、考虑周全,何必急这一时——”
      “打!”
      他吃惊地回头,只见钟成缘握着拳头,双目赤红,咬着牙关,又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声,“打!”
      金击子愣了一下,“啊?”
      钟士宸立即往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好!早就等你这一句了!”
      说罢像屁股着火一般,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钟士宸不管钟成缘的死活,金击子可不能不管。
      不待金击子开口,钟成缘忽然背过去,抬了抬袖子,像是拭了拭眼泪。
      金击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只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钟成缘默然。
      金击子从背后抱住他,“好了好了,别给自己背秤砣了,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我也难以扭转。”
      他感觉钟成缘轻轻地发抖起来,他很明白钟成缘现在心中的感受,这算是钟成缘自己亲手把自己三哥推进了火坑,后悔已经迟了。
      又一次出乎金击子的意料,钟成缘推开了他的手,离开了他的怀抱,深呼吸了几次,转过身来,用颤抖的声音无比坚定地道:“我不能这样,我是大安的节度使,我的头脑不是我自己的头脑,是几十万平西军的头脑;我的兄弟也不是我的兄弟,是大安的忠臣良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三哥向来公忠体国,我就算把他捆在身边,他也终生闷闷不乐,三哥既然要以死明志,也算死得其所。我只能替他实现平生夙愿,一统天下、连并九州,使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金击子又是吃惊,又是敬佩地看着他。
      钟成缘流着眼泪让卫兵把傅将叫了进来,准备北上的一应事务——
      虽然心如刀割,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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