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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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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士宸与钟成缘两人带着新兵故旧转头北上,浩浩荡荡直扑士德而去,上下将士踌躇满志、斗志昂扬,正在此时,还更有一桩锦上添花的事——李轻烟带着第一批乡书来了。
李轻烟在军营中见到金击子却一点儿也不吃惊,“恭喜贺喜!金副将可真是名满天下、威震八方啊!”
金击子笑着朝他肩膀轻轻打了一拳,“谁要你来奉承我,假惺惺。”
钟成缘接过李轻烟递来的一小沓书信。
“这是你们俩的,自己分分吧。”
金击子道:“呸呸呸,摸木头!我可听不得‘分’这个字儿。”
“好好好,行行行,你们俩团团圆圆、永结同心。”
钟成缘是官家子弟,以前做作惯了,被李轻烟这么大大方方的说破,颇有些不好意思,暗中在金击子背后拧了一把。
金击子吃痛,但暗喜着冲他眨眨眼睛。又往南指着,狡黠地冲李轻烟道,“三师弟住后面第三个牙帐。”
这下轮到李轻烟不好意思了,“呀啐!谁问你了?谁问他了?”
金击子摊摊手,假装无辜,“你不把黎伯父的信件给他吗?我就告诉你一下,没别的意思。”
“好哇你小子!”李轻烟也在金击子后背上拧了一下子。
“哎呦——”好嘛,这下对称了。
李轻烟要等着军士们写了回信,带上回书再回去,便随平西军一起往北走。
但平西军的士兵大都目不识丁,即便得了乡书也要托识字儿的给念,听完了再托人捉刀代笔,军中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够用,即便加上钟思至在音书城紧急教出来的所有学生也不够。
有的兵甚至平生就没寄过信,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片纸就来了,什么封不封口、加不加押的,全然不管。
李轻烟接过来一瞧,上头跟鬼画符似的,指着那上头三个圈,每个中间都有一点,问:“这是什么?”
“问我媳妇儿和小孩儿好不好。”
李轻烟不大明白,“这怎么看出来是你媳妇儿和孩子?”
那士兵指着前两个大圈道:“这是我媳妇儿。”(⊙⊙)
李轻烟明白过来,“噫——”
那人又指着小圈,“这是我儿。”
“哦——这小的画的是肚子。”
李轻烟开始举一反三了,指着两个竖着的三角问,“那这个是不是问你家牛好不好?”
“不是,这是羊。”
李轻烟哭笑不得,“哦,我知道了,这个鼻环是牛。”
他这么着陆陆续续收了大量类似“信件”,一个个全凭悟,这可不行,他拿着其中一个当样儿去找钟成缘了。
来到钟成缘的牙帐一看,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在军营里找了一大圈,原来他在帮着执事官挨个儿给新扩充进来的毕刹兵上户籍。
“哎呦,你可让我好找!你这是干嘛呢?好家伙,瞧你这节度使当的,什么鸡零狗碎的事儿都自己干。”
钟成缘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我也没办法啊,识字儿的就那么几个,人手太紧了。”
“唉,我正是为这个来的,你瞧。”李轻烟把那鬼画符递给钟成缘。
钟成缘接过来一看,没看出什么名堂,“这是什么?”
李轻烟无奈地道:“一封家书。”
“啊?”钟成缘又努力往乡书那上面想,还是不明白。
李轻烟用力地叹了口气,“跟这个差不多的还有一大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费那么大劲儿把它们运回去吧,它们能传达的消息也很有限,不运回去吧,那些士兵都眼巴巴等了那么久了,怎么忍心叫他们白高兴一场。”
钟成缘这一路上都在解决这样琐琐碎碎的大事小情,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碰见麻烦就心焦气躁,他吸了吸鼻子,靠在一辆战车车辕上,带着有些麻木的冷静,仰起头来沉思,一阵权衡轻重,“现在劳师远征,还是安抚军心最重要。”
他冲李轻烟晃晃那封“家书”,“这个借我用用,我去跟将军商量一下。”
他从车辕上直起身来,脚底传来剧烈的疼痛,他龇牙咧嘴地道:“哎呦我的老天,我这脚底板都要走平了,大师兄,你整天东奔西走的,都咋熬住的?”
李轻烟摊摊手,“跟你一样,我也没办法,就硬熬呗。”
“啧啧啧,原来大家都过得这么不容易……”钟成缘把手里的户籍册递给李轻烟,“大师兄,你在这儿顶一会儿,把这点儿给弄完,我去去就来。”
李轻烟手足无措地道:“我不会啊。”
钟成缘道:“简单得很,大师兄你一看就明白,我家丫鬟来了不用教都会,就是他妈的必须得识字儿。”
李轻烟将信将疑地扫了一眼,确实简单明了。
钟成缘打了个哈欠,无可奈何地道:“快烦死了,我一天到晚就干这样的事儿,给我磨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唉——你这个脑子,整天干这个,也太可惜了。”
“没辙,一点儿辙都没有,大师兄,不跟你多说了,我去了。”
“好好好。”李轻烟游刃有余地接手了他的杂活儿。
一般来讲,只要钟成缘言之有理,钟士宸都很乐意接受他的提议。而钟成缘几乎一直都很有道理,所以钟士宸欣然放手让他调派平西军上下将士。
但这次好像有所不同,钟士宸在同意之前好像有一瞬的犹疑和防卫,钟成缘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当然不会漏掉这倏忽的异样。
这倒也在钟成缘的意料之中,他抢了钟士宸在平西军一把手的威望,就算钟士宸立刻要做掉他也合情合理。
但钟成缘说的着实有道理,钟士宸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只好再一次听之任之。
钟成缘只留了一个文书官,再加上他和钟士宸一起收发紧急的公文,其他的都集中替不识字的士卒代笔乡书。
李轻烟还给大家展示了个绝活儿,他能同时听两个人说话,一边听,两只手一边写,下笔都是不一样的内容,凭他这一心几用的本事,灵通阁现在做这么大也是情理之中。
代写家书这事儿说来简单,具体开展起来细节之处非常麻烦,就比如有些士兵头脑很混乱,东一句西一句好像都不挨着,废话还特别多,这样的就得帮他们归纳总结。那种口音很重的士卒就更要命了,钟思至不在,得在全平西军里给他找一个翻译。
之前这些鸡毛蒜皮、细小繁琐的事情都是傅将带着钟思至和史见仙管,钟成缘这才明白其中的难处,他以前还奇怪呢,明明给他们的活儿也不多,怎么整天都挺忙活。
幸好有金击子和李轻烟在,弄这样琐碎的事务俩人算是老本行了,倒也是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平西军就这么一边喧喧腾腾地行军、一边悲欣交集地写信,不到三天就把回书这桩事儿干得差不多了,李轻烟都给拢到一起,发现一匹马都驮不了。
他叉着腰发愁,“哎呀,这可怎么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买不着车。”
金击子问:“把战车前头卸了,后头把配重砍了,能不能将就一下?”
黎华认真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我认为它不合适,有如下三个原因,第一,不防雨,纸张如果受潮会烂掉,墨迹也会洇开;第二,即便去掉一些部件,战车仍然很重,一匹马拉着这么重的东西,速度会大幅降低;第三,底盘不够高,如果途经山路或其他高低不平的地形,车底会受到极大的磨损。”
钟士宸被这呆子逗乐了,露出一个像老虎龇牙一样的干笑。
金击子也笑着偷偷冲李轻烟指指黎华,心服口服地点了个头,“我认为你说的很正确,那这个问题得怎样解决呢?”
黎华道:“这周边没有生长适合造车的木材,但是,我认为随军携带的木桌是很好的材料,又油又脏,如同自带油布雨衣。我粗略地设计了一个车斗,可以同时满足轻便、可靠、防潮的要求,大概需要四张这么大的桌子。”
他看似随意地比划了一下,众人猜测他比划的一定十分精确。
钟士宸一拍大腿,“我可以蹲着吃饭,我的桌子归你了,到了士德我再抢。”
钟成缘觉得很荒谬,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都不知道咱们都有什么?备用桌子十张八张的没有,三张四张的还能没有?”
钟士宸坦率地承认道:“都是傅将管这些,我当然不大清楚。”
“呦?你还挺骄傲?”钟成缘翻了个白眼。
“那倒也没有,大家各忙各的,也挺好。”
钟成缘叫自己的卫兵去哪里哪里抬两张准备用来干嘛的桌子,再去哪里哪里把什么桌子腾出来,倒腾出来四张比黎华比划的大得多的桌子,
钟士宸看起来挺震撼,“真邪门,你怎么能记住这么多七零八碎的东西?”
“不是我能记住,傅将军也能,只不过你不大在意。”
钟士宸想了想,“好像也是。”
他立马转头命令自己的卫兵,“去告诉他小子,说节度使夸他呢,我心里也很感谢他。”
他如此简单粗暴令钟成缘哭笑不得,但这样确实是比你猜我猜明了得多。
钟成缘事无巨细地跟士兵交待道:“你找几个人先把桌子搬到这外头,让黎大人看看行不行,行的话就地拆了,好塞进他帐里,不然占地儿得很。”
李轻烟咯咯地笑了起来,“几天不见,你一个公子哥倒成了老妈子了。”
钟成缘摆摆手,“别提了,要不然他们可给你干个好样的。”
不一会儿,八个士兵就抬四张桌子过来了,打老远儿就听见最后头有个人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走到近跟前儿才住嘴,还老偷偷拿眼睛瞟李轻烟和金击子。
不过金李二人确实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人中龙凤,瞟瞟也倒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用那种看热闹的眼神瞟,好像知道什么不得了的内情似的。
李轻烟是一个心思很敏感的人,一下子就感觉不大对头,但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缺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惹闲气生。
金击子也怕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说些难听的话,也没理会那士兵。
但黎华是个耳聪目明又心直口快的人,不假思索地问那人:“你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连连摇头。
又是冲李轻烟来的,钟成缘脑子里忽然想起来个人,猜测着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肖仞的人?”
那人点头如捣蒜,据实回答:“我们睡一个帐子。”
黎华一甩袖子:“哼!又是他!”
钟成缘疲惫地扶额,对这种爱搬弄是非的人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讨厌吧确实讨厌,但罪过都没大到能把他怎么样。
黎华义愤填膺地问道:“他又跟你说什么了?!”
“他跟我们说……”
钟成缘捕捉到了个字眼,“你们?——诶!真是一个臭虫坏一锅汤!”
黎华又问:“他跟你们说什么?”
那士兵有些畏惧地看看李轻烟,又看看金击子。
照他这个目光路径,钟金李三人已经大概能猜到了,金击子要自证清白,立刻指着那士兵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倒说说我跟李特使怎么样?”
钟士宸挑了挑眉毛,眼睛不断地在三人脸上逡巡,饶有趣味地开始隔岸观火,对那士兵下令道:“你说。”
那兵可不敢把那些不上台面的话当着这几个顶头长官的面说,“我也是听他说的,他说金副将和李特使……”
他冲着二人比了两个大拇哥,然后把两个大拇哥对到一起。
金击子勃然大怒,“这真是血口喷人!”
他三步并两步到钟成缘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跟轻烟清清白白,我以前虽然浪荡些,但一个指头都没动过他!”
又扭头对那惶恐不安的士兵道:“你去把那什么肖仞还是小人的叫过来,我跟他当面对质。”
钟成缘道:“算了算了,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李轻烟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没和金击子做出什么事来,怎么样都无所谓,摊摊手,也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这让黎华更加好奇,但不知该作何反应。
钟士宸看热闹不嫌事大,“算了?这怎么能算了?去,叫他来,我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来。”
不一会儿肖仞就被两个卫兵押解过来了,金击子狠盯了他一眼,对李轻烟道:“我绝对见过这个人。”
李轻烟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我没什么印象。”
“哦——我想起来了!你不记得么,当时他逛窑子还讨价还价,被你讥讽了几句。”
李轻烟努力地回想,“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谁还记得。”
金击子吃惊地看着肖仞,“你不会就因为这指甲盖儿大小的事儿怀恨在心,才恶意中伤李特使吧?”
肖仞被他戳破了心事恼羞成怒,咬定牙关急头白脸地道:“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事实,没一句是瞎编的。”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胆大包天地指着李轻烟道:“你说,你当年是不是在纤妍楼当相公?!”
李轻烟知道他要翻旧账,却没想到从那么旧的帐翻起,惊慌地看了眼黎华。
但转念一想,早知道,晚知道,早晚知道,自己又不可能遮遮掩掩地过一辈子。
如此想来,他坦坦荡荡地挺直了身板儿,一拍胸脯,“没错!老子凭本事当头牌!吹拉弹唱样样拔头筹!”
肖仞见他这么硬气,又开始说更不好听的了,“你是不是还在玉树巷子里给福州太守父子两个当姘头?!”
这话可太过分了,人群都倒吸一口冷气,金击子后悔不迭,自己不该挑这个事儿,现在这小人狗急跳墙,嘴上没个把门的。
肖仞见李轻烟的表情僵住了,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洋洋得意地嘲讽他道:“李大人的确凭本事吃穿不愁。”
搬桌子的士兵中忽然有一个人暴喝一句:“住口!”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朝那人看去。
那人拨开战友,走到跟前,义愤填膺地指着肖仞的鼻子喝道:“要不是被逼得实在活不下去,哪有人甘心堕入风尘?你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狗叫个什么!他吃尽苦楚、受尽凌辱,又不是为了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挣来的脏金臭银自己一点儿都没受用,全用来把旁的苦命人推出火坑。这些年他终于时来运转,又救济了多少穷人,又捣了多少贼窝,他行侠仗义的时候,你在干嘛呢?跟他比,你算什么东西,哪轮得上你在这里说三道四,揭别人的伤疤!”
那人更加怒发冲冠,拔出佩刀,对肖仞步步紧逼,轻蔑地骂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既小肚鸡肠又恶毒无耻的小人,史大人和黎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三番两次你都不知悔改!旁人能容你,你郝大爷这双眼睛可容不了你!今天定要替平西军除了你这害群之马,要杀要剐,我郝瀚甘心领罪!”
李轻烟听那人自称郝瀚,惊愕地捂住了嘴。
金击子也想起来,“你不是那个——”
未待众人反应,郝瀚上去就冲肖仞心口捅了一刀。
肖仞捂着心口嚎叫出声,挣扎着还想再逃,郝瀚箭步赶上去,扳住他的膀子,冲着后心补了数刀,几道鲜红的血柱从肖仞一颗黑心中喷涌出来。
“噫!”金击子拉着钟成缘后退了几步。
郝瀚抹了把脸上的血,啐了一口,“妈的,真痛快!”
他回头冲李轻烟灿然一笑,把手中的刀扔到地上,噗通一声跪在钟士宸面前,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李轻烟扑过去,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又是狂喜又是难过,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一开口就是娇滴滴的一声:“郝郎——”
金击子哆嗦了一下,瞥了一眼黎华,黎华单纯的五官头一次呈现出这么复杂的神情,他又低头跟钟成缘对视了一眼。
钟成缘也处于一种分外震惊但又一头雾水的状态里,小声地问:“这是谁啊?”
金击子给他简单介绍道:“以前跟轻烟一块儿搭戏演巾生的。”(前面写过李轻烟以前唱闺门旦和六旦)
钟成缘偷偷竖个大拇指,“名副其实,真是条好汉!爽快!”
李轻烟看着眼前之人音容相貌与记忆中大相径庭,原本一条好嗓子现在却哑得像只鸭子,所以他一开始才没认出来,“郝郎,你的嗓子怎么……”
“唉,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李轻烟泣不成声地道:“郝郎,没想到我们还能有相见的一天,你却……却为了我这点的小事惹下滔天大祸,真真不值得!”
郝瀚一脸果决,丝毫不后悔,“今天小人谤你,明天小人谤你,天天小人都谤你,闲话就像瘟疫一样,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若是没人站出来,迟早有一天你要被他们这种小人毁了!况且这世上哪有完完全全的好人,他不光谤你,还谤别人,若人人投鼠忌器,世上的好人岂不是都要被小人灭光了?我今日既是为你,不枉你与我做几场恩爱夫妻,也为我自己的良心,舍得一身剐要把祸患拉下马,我郝瀚无怨无悔!”
听他一席话,黎华心中慷慨激昂,他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却从未听过这种好像不是完全有理,但又畅快无比的道理。
李轻烟向来只要有一线生机就绝不会轻言放弃,他用双膝跪行了几步到钟成缘面前,拉着他的袖子,悲痛欲绝地恳求道:“师弟,我李轻烟从没开口求过你,求求你,救救郝郎!”
钟成缘赶忙扶他,“我的天,使不得使不得!大师兄你快起来!郝兄是侠义之人,就算是你不说我也会鼎力相救,快别这样!给我搭把手!”
还不待金击子搭手,黎华一把揽住李轻烟的腰,把他一下子就提溜了起来。
钟成缘为难地道:“唉,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捅死战友,我就算再徇私舞弊也难庇护他。”
李轻烟一听这话,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灭了半边,眼泪又滚落下来。
“不不不,大师兄,不是说救不了!这么着吧,这生杀予夺的事情,我没那么大权利,我先写一个表,把前前后后、来龙去脉都写清楚,咱们哥儿几个联名给郝兄求个情。然后大师兄你押解着郝兄回万安,请圣上定夺。我们兄弟几个这次西征都是出了大力气的,皇上多半会卖咱们这个面子。”
钟士宸撇撇嘴,道:“这么麻烦。”
钟成缘没好气地道:“那你说怎么弄。”
钟士宸简单地道:“省事一点,我包庇他,就说他打仗打死了。”
钟成缘立刻反驳他:“你疯啦?现在又不是先帝在位的时候了,他儿子比老子强一万倍,回头他想收拾你的时候,往前一查,把这事儿牵出来当个由头。这桩事往好了说,可以是为民除害、见义勇为,往对你不利的地方说,也可以说是军纪不严,纵容下属斗殴,最终草菅人命,一下子就把你给拉下马了。而且在场的人一个都跑不了,见者有份。”
金击子同意钟成缘的看法,“现在平西军树大招风,这事儿还是严谨些好,免得落人口实。”
钟士宸又开始当甩手掌柜了,“行,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署名的时候再来找我。”
李轻烟和郝瀚双双给钟士宸磕个头,“谢将军再生之恩!”
他们转过来还要给钟成缘磕头,被钟金黎三人拽了起来,“咱们哥儿几个还讲什么虚架子,都是应该的。”
钟士宸好像笃定小皇上一定会开恩免郝瀚一死,对他道:“你小子非常合我的脾气,从万安回来就来找我,我给你安个好坑儿。”
郝瀚冲他抱抱拳,“借将军吉言!承蒙将军厚爱!”
钟士宸摆摆手,说着就走了,对钟成缘道:“好了,这事儿你弄吧。”
钟成缘立刻回帐拟定了一篇表,先交给金击子看,李轻烟心急,也凑上来就着金击子的手看,他们俩都不善文辞,看不出什么来,又交给黎华。
黎华微改了些词句,道:“这样更合乎我参与制定、还未颁布的新法。”
几人在前头给钟士宸空出一列,按照品阶一一署了名,按了押。
金击子把表合起来,“我去找将军。”
李轻烟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兄弟们一声。”
钟成缘道:“哎呀,客气啥呢大师兄,这还没盖棺定论,事成之后再谢也不迟。”
黎华叫住金击子,“我也有事回复将军,跟你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钟成缘的牙帐。
李轻烟十分自然地抓住郝瀚的袖子,“我发迹后找了你好多次,怎么都是音信全无?”
郝瀚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是好意,唉,我就是一把贱骨头,只愿自食其力,不想受人恩惠,故意躲着你。”
他比比身上的粗布衣衫,重重地长叹一声,“不过这么多年也没能出人头地,到头来还是屈居人下,如今还要你费心搭救。”
“哎!说什么搭救不搭救,你这不是为我出头么。假以时日,你必定飞黄腾达,在这儿送命实在是划不来!”
郝瀚苦笑了一下,“你又在安慰我了,我要是有你或者金副将一半儿的本事,也比现在强。”
“你这是说什么话。”
钟成缘好奇地问道:“你们仨老早就认识了吗?”
郝瀚点点头,“我跟轻烟打小就一起学戏,他是双门抱,又学生又学旦,后来还是六旦唱得多,没辙,长得太俊了。”
他对李轻烟甜甜地一笑。
李轻烟娇嗔地回手推了他一下。
钟成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感觉分外怪异,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头,但眼前的李轻烟像被什么鬼魂附体了一样,从头到脚都有种不太合身的感觉。(金击子跟李轻烟更熟,所以一开始金击子一个激灵)
郝瀚继续讲道:“我唱巾生,我们俩整天拜天地演夫妻,他那时候还没进——”
他猛地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他那时候还没离开戏班子,我记得是个大清早,是个早上吧?”
他看向李轻烟。
李轻烟也脉脉地看向他,点点头。
“当时金家一大早派人来接,我们还纳闷呢,怎么有人这个点儿听戏,但不敢怠慢,马上收拾行头跟着去了。金副将直接请我们到他卧房里,也不知道是起得早还是前一宿就没睡,正歪在个矮床上,头一折点的是《牡丹亭》里那个《山桃红》。”郝瀚又看了李轻烟一眼。
李轻烟又点点头。
钟成缘饶有趣味地听他讲这些陈年往事,郝瀚不愧是戏班子出身,讲起故事来真让人有种置身其间的感觉。
“《山桃红》中间不是有段他困了,就倚着桌子睡了么?然后他在睡梦中喊我一声‘秀’,我紧接着答应一声‘在’。”郝瀚每说一个“他”,都下意识指李轻烟。
钟成缘了然地点点头。
“我当时嗓子好着呢,又高又亮,恨不得‘在’得直冲云霄。”郝瀚举起胳膊来比划了一个一飞冲天。
钟成缘和李轻烟都忍不住笑起来。
“而且师傅也是这么教的,我也一直都是这么演的,没多想,当时金副将没说什么。说实话,金副将绝对是我见过最和善的东家,从不难为人,也不轻贱人,也不轻易打断人。直到演完了,他才把我叫到跟前,问我那段是不是不太妥当。我当时傻小子一个,什么都不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金副将就拿扇子指指轻烟。”
他模仿金击子的口吻循循善诱地道:“他正朦胧睡着,就算你以为他中途醒来,也不应该高声回应,刚醒之人最容易受到惊吓,更要从轻从柔。况且你又不是在戏园子里,得让角角落落的人都听得见,就在跟前儿单单给我一个人唱,这身段唱腔还有念白更要多琢多磨。”
钟成缘摇头笑道:“不愧是风流三郎,果然打小就无师自通。”
钟成缘表面虽是惊叹,郝瀚却听出他言下暗含几分揶揄,替金击子解开解道:“三爷见多识广,定是见过演得好的,看我们俩傻乎乎的,好心提点。”
钟成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从这之后你们就相识了?”
“那可不敢,我们是三教九流,金爷富可敌国,何谈‘相识’二字?不过是时常给我们捧场罢了,间或点拨一二。后来,轻烟落难……”
李轻烟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眼睛缓缓地觑向地面。
“金爷好像是随家里到别处做生意了,虽然鲜少见面,但每每到紧要关头,金爷都恰好出现,解一时燃眉之急。尤其是轻烟重伤之后,金爷马不停蹄带他去往杏林山,从那之后我们便失散了,后头的事,我也不晓得了。”
钟成缘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李轻烟之所以忠心耿耿地追随金击子原来从这儿来的。
李轻烟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接着郝瀚的话继续说道:“万幸他到的及时,我才捡回一条命来,我治好后,他又给了我许多资财,作为我发家之本,才建起了现在的灵通阁。”
他自嘲地一笑,“好日子就在后头喽。”
钟成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金击子说得对,若没有人往上拉一把,果然“涧底松难见青霄”,上流的一直在上流,下流的更要朝下流走,禁不住悲悯地看了郝李二人一眼。
他猛地又收回眼神,平常李轻烟最不愿意别人可怜他,幸而他没注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金击子与黎华二人出帐后,被排队领饭的士兵堵塞了道路,只能绕个大圈儿去找钟士宸,黎华急得脚步飞快。
李轻烟与郝瀚如此亲近,金击子见黎华不仅不妒忌,还一副对郝瀚钦佩有加的样子,积极地替他谋性命,心中大呼不妙,难不成这呆子真对李轻烟一点儿情意都没有?李轻烟不会这么倒霉吧?
他打算先探探黎华的口风,佯装感慨道:“如果这遭郝瀚能逃出性命,不知道哪世修来的好福气,能与轻烟双宿双飞。”
黎华几乎想都没想,立刻反驳道:“绝对不会。”
呦呵,有门儿,金击子略松了口气,追问道:“何出此言?”
黎华笃定地说:“在他面前的轻烟是假的轻烟。”
这话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金击子大为不解,“啊?”
“二师兄,你没发现吗?在郝瀚面前,轻烟经常出现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和表情。”
金击子还是没能理解。
“那都是练出来的,像无时无刻都在戏里一样,是用身体做出来的,不是从心里做出来的。就像猴戏里的猴子,即便没在演戏,你一伸手它同样会给你握手。轻烟跟郝兄在一起的时候是猴子,在我面前,才是人。”
金击子对他这套比喻哭笑不得,“那你凭什么认为他跟你才变成人?”
“因为他每次跟我生气都千姿百态啊。”
金击子哑然失笑,这呆子每次说这种吊诡的话都说得如此理所应当。
“所以,他千娇百媚或许是真的,但是,张牙舞爪、患得患失、心思敏感、自相矛盾一定是真的。”
金击子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即便黎华不是一个好情人,但一定是一个好知己。
两人拐弯进了钟士宸的大帐,得了他的字印,金击子回去将表文给钟成缘,悄悄给李轻烟使了个眼色,接着就出去了。
李轻烟心里很疑惑,也找了个由头紧跟着他出去了。
金击子迫不及待地将他与黎华的对话对李轻烟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李轻烟如梦初醒,一拍手,“哦!他不说我都没发现,我原来是这样的!确实!确实!”
金击子玩笑着撞撞他的肩膀,“想让他自己幡然领悟难于上青天,你也别老等着,该上进的时候也得加把劲儿。”
李轻烟一扫刚刚喜不自胜的神情,忽的颓丧起来,“我是烟花贱质,他是阀阅门楣——”
“什么烟花贱质?什么阀阅门楣?”黎华的声音一出,给金击子和李轻烟两个人都吓了一个激灵。
饶是金击子再谨慎也有百密一疏之时,他忘了这会儿路给堵起来了,黎华回自己的营帐必须从这条路绕回来,两人的悄悄话正好就被他听在耳朵里,不知道听去多少。
金击子拼命地想编出一套周密的谐音说辞。
李轻烟偷偷冲他微微摇了摇头,这呆子的直觉准得很,跟他编瞎话是不灵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就话答话:“我本烟花贱质,君乃阀阅门楣。”
这句话看起来激起了黎华的一些情绪波动,但黎华仍然冷静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有时候自视甚高,有时候又自轻自贱?”
看样子他们俩要进行一场深入的思辨了,金击子的存在突然变得很尴尬,赶紧假借吃饭溜了。
李轻烟从早到晚都被各种各样的琐事挤满,从没深究过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坦诚地承认:“我不知道。”
黎华并没有难为他,接受了这个回答,又思考了一会儿,道:“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还不够多,我还没找到什么规律。”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李轻烟疲惫地想结束这场交谈,道:“那预祝你早日拨开迷雾吧。”
黎华并不打算就这样结尾,“等等。”
“怎么?”
黎华换了个思路,就事论事,“你我现在都为国尽忠,你也不是烟花贱质,我也不是阀阅门楣,你我都是——”
“都是什么?”
黎华想到了一个准确的词,很满意地点着头说道:“都是股肱之臣。”
李轻烟听过许多“明艳动人”“艳冠群芳”“百伶百俐”,从来没人把这么正经而又庄重的词用在他身上,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重复了一遍,“股肱之臣?”
黎华很确定,“对,股肱之臣。”
李轻烟推测,在黎华的认知中,“股肱之臣”应该就是对另一个人的最高称赞了,受宠若惊地道:“我也没觉得我哪里股肱了……”
“不,你很股肱!治国兴邦只有一个皇帝是绝对不够的,处理什么事务的人都很重要,谁都不能少。”
“呦,那我可真是——额嗯……多谢。”
黎华认真地摇摇头,“这是我应该说的。”
话说到这个地方,黎华觉得可以结束了,径直去吃饭了,留下李轻烟在原地悲欣交集。
金击子回到帐里,帐中只剩钟成缘在匆忙回复一些文书,见他走进来,钟成缘立刻好奇地从卷宗中抬起头来,“咋啦?发生什么事儿啦?”
金击子将前情如此这么般、这么般如此给钟成缘叙述一遍,钟成缘也将方才的情形说给金击子听。
俩人这么一对,钟成缘不禁感慨:“三师兄说的还真对,我说今儿一看大师兄怎么哪儿哪儿都难受。哎,哥哥,大师兄被太守家打成重伤送到杏林山之后怎么样了?从这往后郝瀚就不知道了,我又怕大师兄伤心,不敢多问。”
金击子回忆了一下,“当时轻烟情况糟透了,说实话,我感觉应该是救不回来了,你猜他落谁手里啦?”
“好家伙,不会是卜聪明吧?”
“对,就是他!”金击子不可置信地道,“你知道他当时在干一个什么事儿吗?”
钟成缘摇摇头。
金击子讲故事也是一把好手,绘声绘色地道:“他当时不知道上哪儿弄了十几种畜生,有大的有小的,什么老鼠、兔子、狗、猪、猴子都有。然后呢挨个儿打它们,我不大明白哈,但他应该打得很有章法,把它们痛打一顿之后再救它们。”
“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好像是想看看打到什么程度就救不回来了,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他刚把一个老鼠砸扁,不知道把什么药搅合在栗子炖鸡里,要喂那个老鼠吃。我们正好撞在这个当口上,他一看轻烟的症状和那个老鼠非常对口,就直接把那盘栗子炖鸡给轻烟吃了,灵得很,灵得很,真给救回来了!”
钟成缘恍然大悟,“哦!所以大师兄才那么爱吃栗子炖鸡——”
“对,从那之后,只要轻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得赶紧来一个栗子炖鸡。其实卜聪明那个栗子炖鸡纯粹是用来诱食的,不起什么作用。可能他吃了之后能心里舒坦点儿,毕竟在杏林山的那段日子应该是他平生最舒心的日子。”
钟成缘听了最后一句,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当时他想跟过去完全决裂,绝对不再走上风尘老路,他觉得美貌是一个非常不祥的东西,要是他没有这个东西,他可能会过得穷愁潦倒,但绝不会招致这样的屈辱和杀身之祸。那个狗屁太守家里恶毒得很,把他的脸刮得不像样子,他跟卜聪明说不要治他的脸。卜聪明说他这要求提晚了,得刚送过来的时候就提,现在只能等治好之后再给他刮几刀了。”
钟成缘哭笑不得,“卜聪明后来给他刮了吗?”
“不等他刮,轻烟自己就先刮了几刀,但卜聪明那个药实在是太灵了,怎么破相最后都能长好,卜聪明没辙,建议他过几年再刮刮看。”
钟成缘啼笑皆非。
“不过后来轻烟就走上正道了,美貌不美貌的,都无所谓了。”
“嗯——”钟成缘拿李轻烟的话感慨道,“好日子在后头了。”
金击子恨铁不成钢,“只恨黎木头怎么就是不开窍呀!”
钟成缘想了想,“你不觉得他好像开了而不自知吗?”
金击子仔细琢磨了一下,点头道:“也是,真急人啊,他俩怎么一直都差这临门一脚。”
“害,你着什么急,缘分还没到呗。”(当然是因为这一本内容已经太多了,塞不下了)
眼下平西军已经逐步逼近毕煞与士德的边境,李轻烟不敢拖延,黎华的信车一造好,他立刻载着军书乡书,押着情人犯人,马鞭一挥,绝尘而去。
车虽是黎华亲手造的,但同骑的萧郎可不是他,金击子瞧着坐在车辕上的两人越去越远,转头看了黎华一眼,不知这呆子此时心中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