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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探林 ...

  •   黎华听钟成缘说要出去一趟,言简意赅地问:“去哪里?”
      钟成缘就着钟士宸桌上的一幅地图,往音书城以东指指,“师兄你瞧,一进了杜鹃山,所有地图都开始糊弄了,估计是因为杜鹃山过于险恶,没人去考查过,咱们去看看。”
      黎华点点头,扼要地道:“我要回帐带上仪表。”
      “不急,咱们先吃饭。”
      等钟思至和金屏回来,四人中午一同在钟成缘帐内吃饭,金屏端过一摞旧陶碗,倒了四碗水,对黎华与钟思至道:“二位爷,军营之中,只能因陋就简了。”
      一上午鸡飞狗跳的,黎华已是又饥又渴,端起来仰头喝了一大口,突然噗的一声全都喷在了地上,“这水里有毒吧?!”
      钟成缘苦笑道:“没毒,就是这样碱涩,搞不好砒霜都比它好喝哩。”
      钟思至硬着头皮啜饮了几口,“他们这边的水就是这样,早几年我出使毕刹时,在他们大可汗摄徒的牙帐里喝的水比这还更糟些。”
      钟成缘没奈何地道:“这水做出饭来都是怪模怪味的,不过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镈钟用泛黄的粗瓷碗端上来四大碗菜,白的是肥油结的膏,棕绿的是冻烂的菜叶。
      钟成缘看黎华吓了一跳,道:“我刚来的时候也很震撼,才知道猪有猪味、羊有膻味、芹菜有筋、白菜有帮。以前见的肉鱼啊、蔬果啊都是一样大小、一般形状,我才晓得那都是厨子切出来的,大大小小、边边角角的就都不要了。哎呀!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如果把那边角料给我吃,简直就是饕餮盛宴了。”
      他从小就金尊玉贵,没受过难为,钟思至偶尔会出使塞外漠北,比他更知人间疾苦些,看了看菜色,松了口气,“我本来还担心那老贼虐待你,这样看来,他倒也没故意亏待你。”
      黎华自结识钟思至以来第一次不理解他的意思,“啊?”
      钟思至看这俩公子哥儿一脸茫然忍不住笑了,“甚至可以说这已经是盛情款待了,在这土瘠民贫的地方,哪儿来的肉?还不是靠人力一只一只打来的野兽;哪里来的菜?还不是千里迢迢从别处运来的菜。现在天寒地冻,肉和菜比黄金都宝贝,你看看外头那些普通士兵,哪个能吃上肉和菜?”
      “说的也是……”钟成缘歪歪头。
      钟思至继续道:“而且你还自己一个大帐,有桌有床,要是你跟外面那群人挤一宿试试,可有你好受的。”
      钟成缘懵懵地挠挠颧骨,“原来那老贼对我还挺不错?”
      钟思至拍拍他和黎华的肩膀,“咱们哥儿仨就知足吧,吃吧——”
      说是这么说,但该怎么防备还是得怎么防备,钟士宸下午一回到营地,就见自己的大帐一左一右被黎华和钟成缘挟持起来,只好紧急把傅将和染甘调了过来,从前后两面拱卫自己,五个大帐并在一处,自从他到了边关,还从来没住得这么挤过。
      钟成缘一行吃完饭,歇息了片刻,镈钟和金屏各背了一个轻便的竹匣子,替黎华装着丸表、悬正仪、座正仪、简仪、高表、仰仪、立运仪等测绘仪表,随钟黎二人一同往东去,钟思至则留下看家。
      四人一有动静,钟士宸立马接到了报告。
      傅将疑惑地问道:“他们这是要去干嘛?”
      钟士宸道:“我猜是要去杜鹃山探查探查。”
      “那我们——”
      钟士宸一摆手,“就让他们去吧,反正他们不干这事儿,咱们也要干。”
      傅将有些担忧,“杜鹃山地形险峻、环境恶劣,只怕他们有去无回。”
      “你去跟着他们,悄悄的,也顺道看看工部的侍郎到底有哪些手段。”
      “好。”
      傅将立刻沿着马蹄印追了上去,果然在杜鹃山山口瞧见了四匹马,其中春树与暮云极为好认,傅将也把马栓在这里,沿着脚印,不一会儿便看见了四人,立刻矮下身形,悄悄跟着。
      他刚跟着走了几步黎华就察觉到了,刚要回头看,钟成缘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摇摇头。
      刚入杜鹃山时,尚有条羊肠小道,虽多半已被植被侵蚀,但勉强能供一人通行,越往里走,树木越是丰茂,也渐渐没了路。只得黎华持一把大砍刀在前面开道,左砍右劈把树垭斩断,上推下搡把山石推开。金屏紧随其后,砍些剩下的绊脚藤蔓。
      钟成缘跟在他俩后头,心里踏实极了,庆幸自己没一个人贸然闯进这深山老林。从后头往前一看,黎华穿着一身利索的军服,没了平时宽袍大袖的官服遮盖,更显得他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钟成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发出结实的“梆梆”两声,开玩笑道:“哎呀三师兄,你看着倒比二师兄(金击子)还可靠哩!”
      黎华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的话很令我费解。”
      “怎么了?”
      黎华忽然丧气地道:“轻烟常常数落我不如他。”
      虽不见他神情,只看他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沮丧,钟成缘不由得同情起这个木头师兄来。但忖度李轻烟的性子,猜想他本意应该不是如此,或许只是以金击子暗示他什么,只不过黎华不通人心、不解人意,才给曲解成了这般,唉,这样想来,李轻烟也是一样可怜。
      “大师兄或许不是这个意思——”
      黎华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止住脚步,转过身来,看起来要严肃认真地跟他详细讨论这个问题,吓得钟成缘倒退了半步。
      “小师弟,不瞒你说,我也觉得他别有含义。”
      钟成缘听他这么说,觉得有门儿,追问道:“何以见得?”
      黎华言之凿凿地道:“呆子的直觉。”
      钟成缘主仆三人都忍不住喷笑出来。
      黎华很有把握地道:“轻烟常说我有呆子的直觉,我的直觉确实一向都很正确。”
      钟成缘哭笑不得,只能给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大师兄怎么数落你的啊?原话是怎么说的?”
      黎华面色凝重地道:“那都还在其次,他最近还有很多其他异常的举止。”
      “如何异常?”
      “他脾气虽说是有些……”黎华搜肠刮肚想找一个稍微好一点的词儿,“哦我想到了,他脾气虽说是有些难以压制,但他绝不是那种无理取闹、乱发脾气的人,让我举一个例子,你做事向来很有道理,他就从没冲你发过火。”
      钟成缘笑着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称赞。
      “但轻烟最近经常要么火冒三丈,要么情绪低迷,但只是对我。”
      “那……三师兄你最近有什么新变化吗?”
      “我应当是几十年如一日没什么变化。”
      跟他说话可太逗了,钟成缘强忍笑意,瞪大眼睛,不断点头,努力做出一副十分专心的模样。
      黎华又继续讲述他的勘察结果,“依我用呆子的直觉观察,他近来常出现三种情绪,第一种,难过;第二种,纠结;第三种,烦躁。”
      钟成缘又抿紧了嘴在憋笑,抿得两腮都有些鼓起来,但他真的态度端正地想帮黎李二人分析问题、排忧解难。
      “我本来是想找二师兄讨论一下,我跟轻烟相识的时间不如他长,轻烟的往事我也并不全都知晓,而且他有烦心事时也常跟二师兄讲,所以,二师兄的观点可能十分具有启发作用,但他和我一直都分身乏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钟成缘心中暗想:“怪不得大师兄叫他呆子,他只是呆,但一点都不傻,头脑非常清醒,遇事先观察,立刻想办法,确实在大师兄身上用了心的,不枉费大师兄为他烦恼,真倒有可能修成一段因缘。”
      黎华转头问金屏,“你一直跟在二师兄身边,知道些什么吗?”
      金屏那可对金击子绝对忠心,就算知道些什么,当着钟成缘的面也不敢乱说,只是摇头。
      “我出于好奇再问一句,你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听他这么说,钟成缘也好奇起来,他与金击子初遇还是因为他要给李轻烟送别呢。
      黎华这么猛的一问,金屏还真有点儿懵,仰起头眯起眼,仔细回想,他那时候年纪还比较小,许多往事都已记不太真切了,“我跟着三爷的时候,李爷和三爷就已经有来往了。”
      黎华追问道:“是萍水相逢那样的来往,还是过从甚密那样的来往?”
      金屏心中警铃大作,瞥了一眼钟成缘,这个问题可得回答好了,连忙道:“应该是认识很长一阵子了。”
      钟成缘没什么意义地感慨了一句:“呀,那他俩认识还真早呢。”
      金屏赶紧移开话头,“我印象里好像听李爷提过一句,说是三爷一手把他拉出苦海的,三爷对他有再造之恩。”
      黎华抱起胳膊,遗憾地道:“嗯,看来你也不知道其中就里。小师弟,你怎么看?”
      钟成缘听了黎华这一大通考察结果,粗略捋了捋,委婉地给出了一个中肯的意见:“与其追溯以往,不如细观眼前,三师兄,你乍然远赴边关,大师兄一来放心不下又脱不开身,二来日理万机又形影相吊,见别人双双对对,自然浮躁些。”
      黎华不明白,“谁们双双对对?”
      钟成缘顿了一下,“世上总有人双双对对,也总有人看见别人双双对对。”(这小说里全是双双对对)
      黎华不甚理解地点了点头,“我虽然没有完全明白,但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我需要再多思考一下。”
      钟成缘也只能点拨到这里,剩下的就全靠他福至心灵了。
      黎华认为这场对话已经结束了,就很突然地、毫不拖泥带水地就翻篇儿了,立刻举起大砍刀,在前面像牛一样地伐木头。
      钟成缘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和金屏、镈钟对视两眼,摊了摊手,四人又向前艰难行进了。
      越往山里突进,地形越是险恶,崇山峻岭连绵不绝不说,还有瘴气弥漫、毒虫飞旋、长蛇吊树、野兽伏丛。
      钟成缘见镈钟背着背篓走得吃力,道:“来,我背着吧,你专心走路。”
      镈钟握住背带不松手,“哪有让主子拿东西的道理?!”
      钟成缘道:“哎呀,都到这地方了,就别分什么主仆上下了,咱们先平平安安、一个不落的活着走出去,再讲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镈钟还是没动作。
      钟成缘好声好气地又道:“给我吧,别让我跟你硬抢。”
      镈钟见钟成缘坚持,这才把竹匣子从背上取下来给他,黎华也接过了金屏的竹匣子。
      傅将远远地瞧见,心里对钟成缘生出几分亲近之情来,这小公子倒是体恤下属,比钟士宸强多了。
      黎华把仪表背好,叮嘱三人道:“别喝这里的水,也别乱摸乱踩,跟紧我。”
      钟成缘见他神色如此严肃,知道这林子不是混闯的地方,怕后面跟着的傅将出什么事儿,故意高声重复了一遍给傅将听。
      傅将也没来过这林子,心里没底,跟得更紧了些。
      一行人大概每走出去个二三十米,黎华就会停下来,拿出他的那堆仪表,这里量度、那边观测,并不动纸笔,将这地貌与数字悉皆记在心中。
      钟成缘也停下来在心中暗暗谋划。
      金屏既不懂勘测也不懂兵法,百无聊赖地举目四望,只能看见无尽的树丛,把“杜鹃山”在嘴里念了好几遍,道:“这么骇人的地方,怎么会起这么个好名字呢?”
      还未待钟成缘答言,黎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王维有诗云‘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1],正是形容这样巴蜀之地的山林。”
      金屏仔细听,黑压压的浓密枝盖上果然传来杜鹃啼叫,“妙啊!”
      钟成缘笑着拍了黎华一下,“三师兄,你这一点可就超过二师兄了,他虽然戏听的多,但书却没读过多少,不懂得这些典故。”
      黎华道:“这没什么用,轻烟也没读过书,他也想好好学一些,只是太忙了。不过也没关系,两个人里有一个读过就够了。”
      钟成缘忍不住笑,“师兄你倒想得很开。”
      “没什么想得开想不开,道理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整个万安都是读书人,那就没有人务农、做工、经商了。”
      “说得有理。”
      四人在密林中穿行了大约两个时辰(4个小时),又饥又渴,钟成缘抬头看看天色,道:“我们快折返吧,天黑了可就不好办了。”
      见他们要回头,傅将忙往回跑,钟成缘连忙唤道:“傅将军停一停!”
      傅将见他行迹被发现,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两人行个礼。
      钟成缘很理解地道:“我知道是将军让你来的,换做是我,我也会派个人看看。我只是怕你自己在山里迷路,别混跑,不如跟着我们。”
      傅将连连应允,和他们一同往回走,越走越后怕,幸亏钟成缘叫住了他,他走了一会儿果然不辨方向了。而黎华却毫不迷乱,轻车熟路的像来了多次似的,带着几人在天黑前回到了驻地。
      黎华立即将所勘地形一边回想一边详细地画了出来,连个小土坡都不曾疏漏。钟成缘在上面用红笔点了几个小点,众人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钟士宸听傅将把今日情形一一汇报,眯起眼来,摸了摸下巴上刚长出的胡茬,心里暗道:“那书呆子果然也有几分奇才,也不知道小皇帝从哪儿淘来的这些宝贝,都不容小觑。”
      吩咐傅将道:“你明天还跟着他们,和他们混熟些,再摸摸底细。”
      “属下明白。”
      傅将本想着第二天到大营口守株待兔,没想到四人一大早就到他的帐中,大大方方地问他要不要一起。
      他们这样反客为主,傅将出乎意料,赶忙整装跟上,又和四人一起进了山,五人接连勘探了三天,才走出了绵延不绝的杜鹃山脉。他依钟士宸所言,留心刺探他们的底细,发现这两位公子哥根本没什么底细,在此之前着实没什么大作为,要不是现在真没人了,才轮不到他们崭露头角。
      说话总得有来有回,钟成缘一面答,金屏一面话里话外地问,他可真没在金击子身边白干,没多久就摸清了平西军的门路,各支队伍的来历、内部的恩怨纠葛、部队里有实权的将领等都尽在掌握中了。
      傅将问了三分,倒说了有十分,他虽然觉察到了,但提防不住,金屏这小子狡猾的很。
      出了杜鹃山,几人又继续往东走去,只见一道深崖横在面前。
      钟成缘蹲下身,往下望去,崖壁湿滑,即便是持尖刀也难以爬上来,崖下便是滔滔江水、滚滚洪流,若跌下去定不能活命,镈钟怕他失足,赶紧拉住他的胳膊。
      钟成缘抬头问黎华:“师兄,这崖有多高?”
      黎华略估量了一下,“约有三百丈(1000米)。”
      钟成缘都能想像得出摔下去是何等滋味,不禁打了个冷战,退后两步,又问道:“师兄,这有多宽?”
      黎华看了一眼,“大概一百二十丈(400米)。”
      钟成缘向对岸望去,乃是芳侵平原,只要过了这个平原,往东就能直接打进都城万安。
      金屏又生疑惑,“这个平原的名儿好生奇怪。”
      黎华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是取自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中‘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芳城’[2]一句,这又是古原,又生着许多青草,十分切题。”
      钟成缘默然思忖了片刻,对傅将道:“这一路行来,凡城名、地名都总有个典故,又大多取自唐诗,豪情之中总透着哀思,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傅将不禁赞叹道:“郡公真是好眼力、好学问,这些都是咱们将军所命!”
      钟成缘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是哪个贬谪的文士,倒可以促膝长谈,怎么会是那老贼!
      不过再转念一想,钟士宸好歹是个皇家子,诗书文章都是必修的功课,倒也合情合理,只是没想到他有闲情逸致琢磨这些东西,或许他并不如表面所见那般乏味可憎。
      金屏追问:“城名也有典故?”
      黎华简明扼要地道:“李将军关,‘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平沙城,‘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音书城,‘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3]
      金屏不甚明白,几句诗穿耳而过。
      钟成缘叹了口气,金屏只知这断章一句,不知全诗根由;黎华虽知根由,却不懂其中悲音与切意。黎华是从边关往万安的方向注解,而钟士宸却是反过来,先路过芳侵平原,又绕过杜鹃山,打下了音书城,后建立了平沙城,而后才到了李将军关。料想他在在芳侵平原回望故土,留下萋萋别情;紧接着又见到杜鹃山上的异域风光,劝慰自己,反正已经贬谪到这破地方了,如果能做个“文翁”那样的人名垂青史也不赖;到了音书城,有了一山一崖一原阻隔,与故土音信不通,百般烦闷,才为第一座城起名为“音书城”;而后到了平沙城,他已经在此地安定下来,又一路凯歌,或许生出另一番豪情壮志;到了李将军关,不知道钟士宸遭了什么打击,又或许是厌倦了征战,无尽的无奈和悲凉尽现。
      虽然钟成缘并不想跟这个仇人共情,但同为皇子,又同来到这荒凉无依之地,难以抑制地一窥钟士宸内心孤寂,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虽然钟士宸与父兄已然恩断义绝,但或许仍有几分留恋故土吧,他盛情款待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来自故乡的一点亲切与熟悉。
      钟成缘向芳侵原极目远眺,只见云山万迭,烟树模糊,不知哪个方向才是家乡,来了这么久了,一封家书也没收到,也不知父兄现在怎么样,也不晓得金击子一切还顺利吗。
      黎华才不管这些有的没的,问道:“要折返吗?”
      钟成缘回了回神,道:“稍停,师兄,假如西蛮子有二十五万人马,要造一个多宽的桥才能让他们一半已经渡崖时,另一半还在桥上?”
      黎华没他那个经天纬地的脑子,虽然不明白他的计划,但可以忠实地实现他的意图,想了想道:“差不多六十丈(200米,假设已经在杜鹃山阵亡一半+每个士兵占地0.8*0.8 m),不过我需要回去仔细地算一算。”
      钟成缘点点头,道:“师兄,咱们绕到崖对面瞧瞧。”
      傅将鲜少涉足这块地方,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能绕过去,有些茫然地问:“从哪里走?”
      金屏道:“北边有处栈道。”
      傅将还是没想起来。
      金屏从怀里掏出一个折成小方块的地图,小心地展开,地图已被揉搓的不成样子,一看就是下了工夫的,他指着北边的一处栈道,“从这儿啊。”
      傅将心中对他肃然起敬,金屏就相当于这边部落里的“奴”,这里只有最粗笨的人才当奴,没想到金屏这个小奴不仅伶牙俐齿、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短短几天对地形竟如此熟悉,真不能想象他到底是出自怎样的门庭。
      五人绕到对面的芳侵平原略转了转,又接着往北纵马飞驰了不到半个时辰,赫然见到两座巍峨的高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中间夹着一道深窄的山谷。
      镈钟一眼冲上去觉得分外眼熟,惊讶道:“三爷,你看这山像不像咱们园子里的胭脂山?”
      钟成缘左右端详,道:“像,真像,像得很!”
      金屏道:“它名儿也像,叫焉支山。”
      “是哪两个字?”
      黎华在手心里写给他看。
      傅将又吃了一惊,钟成缘带来的小奴竟然都会写字。
      钟成缘又问傅将,“这应当不是将军命名吧?”
      傅将摆手道:“这山名古已有之。”
      钟成缘十分惊奇,摇着头道:“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傅将细观此山,他是个常年打仗的,发愁地道:“这虽然是个山谷,可以来个请君入瓮之计。但这峰直上直下,植被又过于茂密,安插不了太多的弓弩手,也放不下投石机,士兵往下冲时又容易滚落下去,实在不好埋伏。”
      黎华大手一挥,“哎,这有何难?”
      傅将已经对这行人不敢小觑,转头看着他:“哦?中郎将有何妙计?”
      钟成缘开颜一笑,摆摆手,“咱们中郎将虽没有妙计,却能造几个妙机咧!”
      黎华点点头,心里就开始琢磨该造点儿什么了。
      钟成缘又绕着山跑了半圈,觉得没什么可做文章的地方了,道:“今天我们就先回去吧。”
      黎华道:“我要多待一会儿。”
      钟成缘想他有武艺傍身,又熟门熟路,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好,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去。”
      黎华点点头,“留下一个人给我做个照应吧。”
      钟成缘不解。
      “轻烟给我说,出门在外,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独自一个人,他栽过大跟头。”
      “确实是经验之谈,金屏,你留下吧,警惕一些。”
      金屏哪能放心钟成缘身边只留一个镈钟,镈钟虽然没用,但他确实一心护主,虽然他一心护主,可是他没用,金屏赶紧扯了个谎道:“要不还是留下镈钟吧,暮云昨晚上没吃多少料,跑了大半天了,怕待会儿饿得发急。”
      钟成缘没多想,点头应允了,同他一起回了大营。
      傅将如往常一般将所见所闻报告钟士宸,顺嘴提了一句取名之事,钟士宸心里一诧,让傅将把钟成缘所言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
      他与钟成缘在此之前素未谋面,后来因为要共御外敌,时不时一同议事,但也不曾深交。自己的一些幽思秘情,连这么多年一直不离左右的傅将都不能察觉,钟成缘怎能一下勘破?
      但又转念一想,那小郡公同自己也算是同命相连,出身皇家,深尝亲旧无情;龙争虎斗,不料败下阵来,不得已到这蛮荒之地暂得求生。往来都是野人,细听无有乡音。漫天风如鬼吼,帐内唯有笳声。虽统领千军万马,回来也只觉形影相吊。若是把钟成缘换做旁人,倒可以倾心结交,可他却是小皇帝派来监视自己的奸细,可惜可惜!
      傅将根据钟士宸的指令,渐渐对钟成缘一行人盯得不那么紧了。
      后面五日,他们像地鼠一般在杜鹃山的密林里钻来钻去,把整个山系角角落落都走遍了,精心甄选了一条极其崎岖、极其险恶的山路,沿途必经毒泉、蛇窟、瘴气、泥淖,又在好走的地方移植了许多荆棘过来,没几天荆棘就长疯了,他妈的像蝗虫一样。
      黎华沿路在树上系了红布条,在地上插上剥了皮的树桩,钟成缘想抽调五十壮士沿着标记开出一条路来,他本以为会费些力气,没想到钟士宸很爽快地给他调拨了一百步兵。
      壮士们依钟成缘所言沿着红布条开道,又在树桩处建起营帐,里面支床架桌,布置成在此安营扎寨的模样,开路所伐的树木也没浪费,直接拉到断崖上架桥。
      钟成缘让金屏把带来的细软和值钱的物件放在假营寨的箱子里、枕头下,伪装成匆忙逃离的假象,一路散播,带来的钱都散尽了。
      金屏常年跟着金击子东奔西走地做生意,知道赚钱多么不容易,不禁心疼起来。
      钟成缘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好兄弟,打起仗来,钱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咱们只是把一点身外之物留在这里,好多人的性命就要因此留在这里。”
      金屏并不是不理解这个道理,对他点点头。
      钟成缘率领士兵在杜鹃山开路,黎华则继续在焉支山上勘探,弄些厉害的机巧,势必要把敌军闷在这谷中一举歼灭。
      钟成缘又要留金屏给他帮忙,吩咐不要和他讨论,也不要弄声响扰乱他,让他专心做事。金屏怕推脱多了让钟成缘起疑心,便应允了。
      镈钟见钟成缘往李将军关方向去,问到:“爷,今儿下午做什么啊?”
      钟成缘答道:“是时候让那老贼明白明白咱们在搞些什么名堂了。”
      镈钟点点头。
      钟成缘继续道:“况且咱们这才到这战场上几天啊,肯定有疏漏之处,他久经沙场,让他验收过了我才能放心。”
      “也是。”
      钟成缘知道钟士宸现在忙着很,贸然去找他怕是会吃瘪,便先去找傅将。
      傅将正指挥着人搬运铁甲,“怎么了郡公?”
      “将军呢?”
      “在平沙城那边盯着呢。”
      “今儿还回来吗?”
      “这我也说不准,要不我找人给将军送个信儿?”
      “算了算了,不急这一时,等他有空了你来喊我吧。”
      “好嘞。”
      钟成缘这些天都忙着在山林里忙活,不甚留意前头的动向,也趁下午看看钟士宸这边筹备的如何。
      他与镈钟一前一后走在李将军关高耸的堞墙之上,东西无山川林木遮挡,秋风如下山虎一般长驱直入,钟成缘不禁打起寒战。
      这里的秋风与万安大相径庭,万安的秋风尚留几分怜情,只是摧折妍花芳草,而关外的秋风好似冷面阎王,所过之处万物肃杀。
      镈钟道:“爷,现在可不是染风寒的时候,还是回去加几件衣服吧。”
      钟成缘觉得有理,正要下城楼,只听下面有人喊他,扶着墙垛子往下望望,“呀!这老东西怎么回来了?”
      镈钟道:“傅将军果然靠谱,真叫人去给将军送信了。”
      二人赶忙拾级而下。
      钟士宸的马呼哧呼哧地打转,想必是一路疾驰而来。钟士宸怕它乱踩,往后勒着马嚼子,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钟成缘,“什么事?”
      钟成缘摇头道:“啊呀,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专程跑一趟。”
      钟士宸直截了当地道:“来都来了,有事快说。”
      钟成缘忍不住和镈钟对视一眼,钟士宸说话是真让人不高兴,又直又艮,好话听着都像骂人,不过这些天他们也听惯了些。
      “我在东边杜鹃山里大致安排了一下,想请将军以及几位副官看看,还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吗。”
      “哦,这事不小。”其实钟士宸对钟成缘在杜鹃山的部署早已猜到十之有五,只不过具体细节并没见过,只听傅将回来报告一两句,不如亲去看个一两眼,瞧瞧这小郡公到底有多少本事。
      钟成缘本以为他得先派人给各处的偏将军和校尉送信儿,再回大帐等着,等他们都把手头的事情弄妥帖了,再聚在一起,一同到杜鹃山去。
      钟士宸才不来万安朝堂这一套,直接快刀斩乱麻,对二人一扬下巴,“去骑马。”
      说罢拨转马头,直接到军营喊人。
      钟成缘与镈钟骑马到了军营口,钟士宸已带着两三个佐将来了,几人冲他打个呼哨,钟成缘主仆也跟在钟士宸的马后面,一齐呼啸而出。途经平沙城外,钟士宸又叫上了几个校尉,又过音书城,让守军去叫另一个偏将军,叫他骑马来赶,一行人不做停留,风风火火地就来到杜鹃山口,刚下了马,音书城的守将也已来到。
      钟成缘心中感慨万分,不得不说,钟士宸办事真是爽利,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半点不拖拖沓沓。
      他遍观身边的这些副将与校尉,名姓原来都跟傅将打听过,但脸却认不全,看样子钟士宸也没打算仔细地替两方引荐,他只好胡乱给大家打个招呼。也不跟他们玩儿虚的了,拱拱手,开诚布公地道:“诸位都是久经沙场的统帅,我一个毛头小子突然调过来当个节度使,说实话要是换做我,我也不服。但是呢,圣上既然派我来了,所以还请各位先耐心听听我的想法。诸位将军近来厉兵秣马,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到这边因地形之利稍作筹划,不足之处还请指点一二。”
      他前半句还记得钟思至的嘱咐,说得浅显许多,到了后半句就忘了,颇有文士风气,这倒也不是他故弄玄虚,他都这么说了二十多年话了,哪能一朝一夕就全改了。
      校尉们都是一介武夫,没太听明白。
      钟士宸没那个耐心跟副将们解释,也等不及钟成缘从头道来,直接迫不及待地带着众人进山了,镈钟与几个卫兵牵着马跟在后面,正在修路驻营的士兵见平西军的头头们来视察,纷纷扔了手里的家伙行礼。
      钟士宸摆摆手,“不要管我们,手上别停!”
      钟成缘意识到刚刚说的话又不合适了,绞尽脑汁地重新斟词酌句,不知道得怎么把这里情况跟所有将领解释清楚,他一边比划一边蹩脚地说道:“为了把毕煞人困在这里更久一点,损耗他们的兵力更多一点,我跟中郎将(黎华)反反复复比较,选出来了最最最最难走的一条路。”
      钟士宸一把握住他挥舞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拽了拽,钟成缘被他拉个趔趄。
      “你干嘛呀?”钟成缘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你跟我说明白就行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管其他人了呗,钟成缘刚到军营,不懂这里情况,看看其他的将军,为难地道:“这不好吧……”
      钟士宸言简意赅地道:“懂的自然懂,不懂的怎么说都不会懂。”
      钟成缘没奈何,钟士宸是这里的老大,他说啥是啥呗。
      想不着痕迹地把手挣开,却发现钟士宸正好奇地举目四望,根本没留神手上攥得死紧,这人手上真没数啊,“将军——”
      “啊?”
      钟成缘低头往腕上看看。
      钟士宸连忙松了手,“我以为我攥的马鞭子呢,我说怎么软塌塌的。”
      “……”钟成缘觉得钟士宸每句话都像在骂他。
      钟成缘同诸将士往里走,对钟士宸道:“将军你瞧,这路进时窄,越走越宽,易进难退。”
      钟士宸是个懂行的,发现每次路变宽时都是在拐弯处,让人难以察觉,这么多天来,终于说了句好听的话——“妙!”
      钟成缘听了这个“妙”字,心里很是得意,又回头指指山口南侧的山峰,“待把敌军引进深林后,趁个下雨的日子,咱们还可以沿着山势把树木山石推下来,假作山体滑坡,把退路毁了,叫他们只能往前,那就万无一失了。”
      “确实。”钟士宸没想到这个小子看着面慈心软,出起主意来可真不含糊。
      跟着他又往前走,见到一处营地,锅灶辎重、粮草细软一应俱全,问道:“给点儿油水,诱敌深入?”
      “正是。”
      钟士宸点头称赞道:“不错。”
      又往密林中一径行去,钟成缘发现跟钟士宸无需过多解释,钟士宸只看一眼就能将他意思明白大半,自己只需补充一二,两人虽是只言片语,却有来有回。
      钟士宸心中暗道:“这小子在万安时击退我一万精兵果真不是偶然,他虽从未到过边陲,也从未行军作战,一到这里却立刻能因地制宜,布下这许多奇谋妙计,由此看来,他的聪明才智不在我之下,况且他又有许多能人异士帮扶,此一役免不了要借他一臂之力。”
      眼见快要走出杜鹃山了,钟成缘有些拿不准的事情想问钟士宸。
      还不待他开口,钟士宸就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钟成缘心里骂道:“什么话说,我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迟早有一天我弄根长线,把你这张臭嘴缝上!”
      他压了压火,向钟士宸请教道:“咱们最好把西蛮子在这里拖个一两个月,一直拖到入冬,既不能一击即溃装得太假,又不能真的负隅顽抗,要随打随走、且战且退,做出一副抵挡不住的样子,这个我不知道得怎么办到,也不知道得留多少人在这里合适。”
      钟士宸摆摆手道:“这你不用管了,我带着人在这里打,拨三万精兵、五万杂牌兵也就够了。”
      听钟士宸说自己带人去打,钟成缘放了大半的心,看来钟士宸还挺合作的,“其实也不是非要拖到入冬,只要从李将军关到这里能减损他们一半的兵力就差不多了。”
      “打起来之后什么都说不准,到时候看吧。”
      众人甫一走出杜鹃山,一座未完工的木桥赫然横架于深崖之间,桥头插着个木板,上刻有三个大字,钟士宸认得这是钟成缘的笔迹。
      染甘跟着傅将颇识得了几个字,费力地念了出来:“四头桥。”
      钟士宸哈哈大笑,“你再看看,第一个字念什么?”
      染甘想了想,又道:“田头桥?”
      他见钟士宸还是笑,“口头桥?不是,口里没有东西。”
      傅将听不下去了,道:“是‘回’,回头桥,我就不该教你识字,迟早气死我!”
      “哦!是回,是回!——为什么叫个回头桥?”
      钟成缘短促地叹了口气,“只要过了这座桥,可就再难回头了。”
      染甘大惊:“那要是西蛮子有认得字的,看见这个名就掉头回去了怎么办?”
      钟成缘一摊手,钟士宸替他把话说了,“都到这儿了,你看他们还回得去么?”
      只有傅将和驻守音书城的将军点点头,明白了他俩的言下之意。
      钟士宸低头看了一眼钟成缘,心里暗道:“这一路行来都是他布下的鬼门关,可见他才智过人。到了这最后关头,才见他心软之处。”
      钟成缘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立刻不自在地将眼睛移开,快走了两步,上了回头桥。
      众人也跟随他走上那桥,粗略看去,回头桥虽尚未完工,但已初见规模。
      钟士宸走到钟成缘身边,拇指与食指张开比了比回头桥的宽窄。
      钟成缘道:“这桥是特意造这么宽,中郎将(黎华)都算好了,等敌军一半人马过了桥,另一半还在桥上,差不多就到那里——那个时候,咱们的队伍从对面迎头杀上来,像赶羊群一样把他们往北赶——”
      他抬起胳膊,一直向北指去。
      钟士宸想了想,“赶到焉支山去?”
      “对。”
      “我印象里焉支山不大适合埋伏。”
      “确实,这个问题就交给中郎将解决吧。”
      “哦?你们怎么打算?”
      钟成缘回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纠正他道:“不是‘你们怎么打算’,是‘我们怎么打算’。”
      钟士宸好像是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想跟我一伙呢。”
      钟成缘立刻道:“如果我大哥没死在你的手里,如果我家没因为你大势已去,我会高高兴兴地跟你一伙。但现在我别无选择,一切只是迫不得已。”
      不待钟士宸答言,钟成缘就三步并做两步走下桥去,从镈钟手里夺过马缰绳,翻身上马,对众人一挥手,“我带诸位将军往北看看。”
      众人没动,看向钟士宸。钟士宸嗤笑了一声,打马跟上了钟成缘,其他将领也跟随他跃马扬鞭。
      钟成缘一马当先,俯身疾驰,猩红的斗篷随风飘展,头上的珍珠冠上下颤动,腰间一柄长剑,手中攥着皮鞭。一路指点江山、纵论战局,在此地扎营,在那处伏兵,自南边包抄,从东边应敌,真是少年意气、名士风流。
      钟士宸策马在后,胸中百感交集,这蛮夷之地,难得出现这么一个丰姿俊雅的中原儒将,为什么偏偏胸中只有一腔仇怨。
      钟成缘一个回头,“将军——”
      正巧迎头风将他一缕头发缠在颈上,西边道道金光照着他如晶似玉的皮囊,钟士宸见他好似天外来仙人间驾鹤,又如琉璃神像边陲做客。对比自己这些老部下,或者蛮勇,或者愚钝,或者目不识丁,或者冥顽不灵,哪有他这样的风采、这样的人物。即便傅将跟随自己这么多年,也不能与自己心神相通,对钟成缘顿生“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之感。
      “将军可听见我方才所言?”
      钟士宸连眨了几下眼,回过神来,“风太大了,没有听清。”
      “我说——罢了罢了,回去再跟你细说。”
      一行人不多时便纵马到了焉支山,钟成缘冲着山谷吹了声口哨,哨声在深谷中久久回荡。
      不久从谷里也传出来一声长啸,便见黎华一个跟斗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
      “师兄——”钟成缘翻身下马。
      “小师弟,嗯?好多人啊。”黎华冲众人拱拱手。
      钟士宸问道:“中郎将勘察的如何?这焉支山能做什么文章?”
      黎华提纲挈领地道:“山上绝大多处土层都很深,扎得下桩子,可以设连发弩机、投石机之类的。树木很茂盛,可以就地取材做成箭,也可以点燃了做成火球。”
      钟士宸道:“弩机需要人装箭、发射,这山上站不了多少人。”
      黎华摆摆手,“没关系,我可以造不需要人的。”
      钟士宸又道:“投石机得有个大地方才能抡得起来,山上好像没那么好的一处平地。”
      “没关系,我可以造不需要大地方的。”
      “这里潮湿,火球恐怕燃不起来。”
      “没关系,我可以让它燃起来。”
      傅将忍不住笑了出来,竖着大拇指道:“黎大人高才。”
      钟士宸颇有些疑虑,“有十分把握吗?”
      钟成缘见钟士宸质疑黎华,立刻上前言之凿凿地为黎华保证道:“我们师兄弟四个数他最可靠,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我以性命作保,如有差错,我提头来见。”
      黎华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的话太令人恐惧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让我自己为后果负责就可以了。”
      钟士宸和傅将相视笑了起来。
      傅将又举起大拇哥儿,“中郎将真是一个实在人。”
      钟士宸问道:“造这些机器要多少人?什么时候要?”
      黎华道:“二十个人就够了,要壮壮的、不爱说话的。明天就可以来,到这个地方集合。”
      他跺跺脚下这个特定的位置。
      钟士宸又是想笑又是惊讶,“这么点儿人够用吗?”
      黎华认真地向他解释:“我可以先造一些机器来削木桩、做箭羽、磨石头、刨木花,他们只要帮我砍木头、搬过去就可以了。”
      钟士宸点点头,这个书呆子真是有些奇才怪才在身上。
      他们一起回到驻地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没了太阳,冷风像钢针似的直刺骨髓,钟成缘一下午都冷得不得了,终于能回帐加件衣服。
      镈钟替他系上钩上带钩,上面的小金击子都不似原先那般闪亮了,跟钟成缘玩笑道:“以往爷们总是称将军为‘老贼’,今天近了看时,才知道将军原来这么年轻,胡子又被爷割了,看着至多也就三十五上下。”
      钟成缘道:“比那还小,他是先帝幼子,辈分虽然大,年纪却不大,比大哥还小哩。”
      说到钟深顾,钟成缘又难过起来。
      镈钟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李爷还开口闭口喊将军是个‘老阴贼’,小的倒觉得他人其实并不坏。”
      “他还不坏?”钟成缘挑起眉毛,“何以见得?”
      镈钟歪歪头,像个小狗一样,道:“呆子的直觉。”
      钟成缘噗嗤一声笑出来,“回头让你跟三师兄一较高下,看谁的直觉更准,看谁更呆。”
      两人正说着话,钟士宸的卫兵来喊钟成缘过去。
      “好,我随后就到。”
      镈钟回忆起来了,“哦对了,白天在马上说话听不真切,爷说回来细谈,小的去叫黎大人?”
      “不必,让他安心做他的事情吧,你跟我去。”
      刚步出帐外,发觉天上下着微微细雨,幸好跟钟士宸住的近,紧走几步就进了他的牙帐。
      钟士宸见他匆忙进来,“哦?下雨了?”
      钟成缘拂去肩上的雨点,“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咱们可要加紧筹备了。”
      两人带进来一阵冷气,钟士宸随手从架上扯下一件外衣披上,要去剪剪灯花。
      镈钟忙上前接过烛剪。
      钟成缘四下看看,只见帐中只有钟士宸一人。
      钟士宸明白他的意思,道:“都打发出去了,以前还在国都当王爷的时候,整天都有人跟着我,烦得要死,到了这里,我就爱一个人待着。”
      他又补了一句,“你应该深有所感。”
      “确实。”钟成缘苦笑了一下,转头见钟士宸斜披着衣衫,一手叉着腰,一手松了松领子,打了个哈欠,冲自己勾勾手。
      这些天来,两人虽住得近在咫尺、声气相通(提示,众多伏笔中的一个),但他却从未在议事之外的时间踏入他的牙帐,更没见过他这般松懈的模样,原来这人的眉头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紧锁着,这样看来,确实是年轻许多、和善许多。
      他走到钟士宸身边,镈钟将灯移近了些,照得桌上的地图清清楚楚。他转念一想,不如摸摸钟士宸的能耐几何,“将军打算如何在芳侵原上排兵布阵?侄儿也好受教受教。”
      “到这儿了不用来这套,‘你’啊‘我’啊的多简便。”
      “这……不妥吧。”
      “这有什么不妥,又没人管你,这里的人听你说话也费劲。”
      钟成缘直言不讳地道:“将军是叔叔,万一侄儿无礼起来,叔叔又要以这个为由教训侄儿怎么办?”
      钟士宸哑然失笑(禁不住笑出声来),问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反复无常、贼喊抓贼的小人?”
      “倒也不完全是。”
      “这蛮夷之地又不讲什么伦理道德,我要教训你,你就奋起反抗,反正我又打不过你。”
      钟成缘见他如此坦率,也忍不住笑了,说的也是,在那囚笼里困久了,竟然也作茧自缚起来。
      钟士宸指着地图,将他心中的盘算细细道来。(为了防止重复叙事,开战之后我再细细道来)
      钟成缘一边侧耳细听,一边垂眸沉思,时常点头称是,偶尔插个一句,只需点到为止,钟士宸就心领神会。
      外头风头更紧了些,连帐中的烛火都为之明灭,钟士宸俯身伸手掩灯,一个小物件从他扯松了的衣襟中掉了出来,落在钟成缘手边,又弹了一下,发出“啪啪”两声钝响。
      钟成缘吓了一跳,戒备地缩回手来,仔细看去,乃是一把小金匕首,撞在桌上将刀鞘摔开了,连刀刃都是金的。
      金子这么软,做成刀恐怕切不了什么东西。他小心地将刀鞘合上,仿佛这匕首真能割伤他似的,将那匕首托在掌心,还给钟士宸,打趣道:“没想到你也有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钟士宸大惊失色,连忙接过来,凑到灯下看看摔扁了哪里没有。
      钟成缘见他这么爱惜,心里又是奇怪又是好奇,“这刀大有来头?”
      “此物乃是亡妻遗物。”钟士宸脸上浮现出一瞬混杂了柔和与悲恸的神色。
      钟成缘怔了怔,回想了起来,他说的亡妻是庆祺郡主。看他刚刚的第一反应也不像是装模作样,难道庆祺郡主不是他杀的?他果然对她有几分情意?那庆祺郡主到底怎么死的?
      “唉,果然,把这凤翅尖摔平了,这东西虽是金贵,实在脆弱。”
      “不如明天我带给三师兄瞧瞧,让他修一修。”
      “这可不行,我爱妻之物,怎能让别的男人染指。”
      钟成缘忽然举起双手,“哎呀,我刚刚也染指了——哦,不妨不妨,我是婶子的外侄子,是自己家孩子,不是别的男人。”
      钟士宸笑了,“你倒会给自己找理由。”
      钟成缘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非常非常干燥,带着一点点的温度,像一个在高原的大太阳下无遮无拦地暴晒三天后的笑容干儿。
      他破罐子破摔,“害,反正已经是碰了,你总不能把我的手剁下来吧。”
      钟士宸没想到他还带点儿小孩子般的无赖,挺可爱的,他在家里过得一定很幸福,默默将小金刀收回怀中,听见外面风声又起。
      钟成缘打了个哆嗦,道:“今晚就到这里吧,其他细小之处咱们随遇见随讨论。”
      钟士宸点点头,心烦地道:“你倒好,回去就睡觉了,我他妈的还有这些屁事儿。”
      他愤愤地从案头揽过一叠文翰,无可奈何地一份份细看。
      钟成缘本来要走了,忽然停下脚,小声吩咐镈钟道:“去给他收收床铺,再去剪剪烛花。”
      “哎。”
      钟士宸听见他还没出去,从文翰中抬起头来,见他的小钟儿围着自己团团转,道:“你要是真想给我帮忙——”
      他分出一半的文书来,递给钟成缘,钟成缘走过来接。
      “你先看这个,看他问什么,再对着这个,给这个人写回信,正儿八经的那种回信。”
      钟成缘捡顶上那本粗略地扫视一遍,疑惑道:“你一个将军还要做这些杂事?”
      “没办法啊,我本来弄了好几个文书官,但不认字的将领更多,现在摊子铺得又大,他们各自驻守不同的地方,每个人都得分一两个去,不然这军中事务没法儿开展,来的信也不认识,写个信也要捉刀代笔,我这边就只好亲力亲为了。”
      钟成缘哭笑不得,“这么着吧,我三哥闲着也闲着,挑几个脑袋灵光的,让他快快教一教,多少能分担点琐事。”
      “他一个使官,在我这里教大老粗识字儿,是不是太屈才了?”
      “只要是能尽忠报国,不论大事小情,他都非常乐意,明儿我去跟他说。”
      “那可太好了,你们可真是及时雨。”
      钟成缘把剩下的那半摞也垒在自己这半摞上边,“都给我吧。”
      “这多不好意思。”钟士宸按住自己那摞。
      钟成缘觉得他这句还像人话,把他的手推开,道:“我又不会带兵,又不大会跟他们打交道,军队里的事情我就不插手了,全仰仗将军操心,我处理处理文书,也算分担些燃眉之急。”
      钟士宸点点头,心中疑惑起来,他要当甩手掌柜?他不打算争夺平西军将帅之位吗?这人到底是敌是友?
      钟成缘问:“我用你的口风回,还是署我的名儿啊?”
      “写你自己名儿就行,你是节度使,我是将军,谁回都一样。”
      “什么时候弄完?”
      “今天晚上。”
      “啊?!”
      “我在万安不是被你们捉起来了吗,回来又挺忙的,攒到现在,不弄不行了。”
      “你可真是好样的。”
      镈钟刚好忙活完了,抱起厚厚一摞文书,同钟成缘一起回帐去,将文书放在案头,“唉,这下该咱们挑灯夜战了。”
      “没事儿,小时候又不是没干过。”
      镈钟笑嘻嘻地道:“爷,怎么样,将军果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万一是他装出这副模样,让咱们疏于防范呢。”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往后就能见真假了。”
      “快别说闲话了,快点儿来给我搭把手——唉,金屏什么时候回来啊,咱们仨一起理,还能更快些。”
      说曹操曹操就到,金屏掀帘子搓着手从外面进来了,嘴里呵出的白气像在烧锅炉似的。
      镈钟喜出望外,“呀!金屏哥快来,给你这沓。”
      “什么啊?”金屏疑惑地走来。
      钟成缘嗔怪地冲镈钟皱皱鼻子,“你也叫人家先歇歇,脱了外衣,喝口水,急剌剌上来就让人干活,像什么样子。”
      金屏忙道:“爷千万别见外,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活儿说一声就行。”
      钟成缘把火盆踢过去,“不是见外,自己人也得先暖暖手,三师兄那边怎么样?”
      “有条不紊。”
      “很好。”
      金屏脱了外衣,舒活了一下冻僵的手指,听镈钟说了根由,跟他俩一起处理起公文来。
      钟成缘先都过了一遍,要紧的自己回,不要紧的就分给他俩,三人一个在桌上,一个在马扎上,一个趴在床上,卖力地干了起来,帐内只余一片纸张翻页与奋笔疾书的声音。
      分给镈钟的活儿最轻,他最先完成,便给钟成缘与金屏添茶拨火。
      金屏的声音忽然响起,“爷,这是什么?”
      “啊?”钟成缘疲惫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血丝。
      “除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其他的都弄完了。”金屏将半张纸递给钟成缘。
      “我也就差几个字了。”钟成缘接过来,打眼一看像是张草纸,像是随便从哪里撕下了半张,豁口也不齐,正面写了些不认识的蛮文野字,反面乃是信手写的几行汉字,他在手上的文书中常见到钟士宸的笔迹,认出来这是他的手书。
      拿文书来的时候,钟成缘直接一股脑把桌上的东西都敛来了,这应当是夹带过来的。
      钟成缘本来昏昏欲睡,见这样一个怪东西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拿到灯下仔细看来,那草纸正面与背面的墨迹都混在了一起,他费力地分辨出钟士宸的字——
      “海水无边无际,沙场无极无垠。无亲无眷又无邻,况又无家可奔。日间无衣无食,夜来无被无衾。又无历日记时辰,不知春夏来,那识秋冬尽。[4]”([4]《牧羊记·望乡》)
      钟成缘在心里默默读出来,一股酸涩涌上心头,难受得要命。
      他把那片纸丢开,强撑着回完了最后一封文瀚,听鸡叫已经到了后半夜了,镈钟和金屏打发他睡下。
      但那几行字却萦绕心头、逗留不去,他一闭上眼睛,一会儿想到他衰暮年的父亲,一会儿想到前途未卜的哥哥,一会儿想到孑然一身的金击子,一会儿想到没人照管的金立子,一会儿想到凄凄惨惨的钟士宸,一会儿想到悲悲切切的自己……
      要是说冷吧,镈钟给他盖得挺厚的,也不冷;要说空吧,这么小的行军床,也不空。就是哪里都不舒服,本来困得不行,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镈钟听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小声问:“爷,怎么了?”
      钟成缘要开口,又想到金屏也睡在旁边,虽没什么好背着他的,可说话总觉得有些不方便,本来人家是要跟着金击子在国都平步青云的,却跟到这穷乡僻壤受罪,钟成缘不想在他面前多抱怨,长叹一口气,道:“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

      [1]《赋得古原草送别》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2]《送梓州李使君》王维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3]虽然第十二章里注释过,但隔得比较远了,这里再注释一次。
      《燕歌行(并序)》高适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岑参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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