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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赴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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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还蒙蒙亮,金屏就点起一盏小灯,轻轻朝房中帐内唤道:“爷,该上朝了——”
金击子痛苦地嗯了一声,用力地挤了挤眼眶蓄力,才把眼皮翻上去。只见钟成缘闭着眼睛皱了皱眉,更往他怀里钻了钻。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忍不住爱怜地摩挲着钟成缘的耳朵,不情不愿地轻轻挣开他的胳膊,静悄悄地翻身下床,让金屏拿着衣服到外间去穿戴。
钟成缘昨夜折腾了半宿,又爽利又疲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是镈钟来唤他,他才醒来。
他迷迷瞪瞪地揉揉眼睛,“几时了?”
镈钟道:“四爷快起,马上就要跟六王爷一起议事了!”
他一听钟士宸,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坏了!”
把被子一掀,正要坐起,“哎呦……”
镈钟把帐子勾起来,“怎么了爷?”
钟成缘两手托在后腰上,往前挺了挺腰背,“我怎么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镈钟脸上浮起两片红晕,上前搀他。
钟成缘将胳膊搭在他脖子上,撑着他的肩膀下了床。
镈钟既羞赧,又好奇,偷偷觑着自家少爷,这般绵软,这般风情,果然与平日大相径庭。
“四爷,要紧不?要不我去喊卜——”
钟成缘摆摆手,“无碍无碍,得快些了,若是去得迟了,不知道那老狗才又要作什么妖儿。”
他紧赶慢赶,却还是迟到了,他进去时满屋的人都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他,在人群的尽头,钟士宸像一只老虎似的盘踞着,一字一顿地道:“郡公来晚了——”
钟成缘不由自主地汗毛倒竖,这个人是怎么搞的,怎么这么吓人?
钟士宸眯了眯眼睛,“本王昨天警告过你了。”
钟成缘硬着头皮往里走,心里暗道:“烦死了,这个老贼一定会当众羞辱我一番,不过,我丢人的事情多着呢,不差这一桩。”
想到这,他反而镇定下来了,一边向诸位同僚告罪,一边大大落落地走到钟士宸身旁坐定,甚至还跟傅将打了个招呼,“傅将军。”
钟士宸冲他挑起眉毛,很新奇地看着他,可能还没见过这种没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纨绔公子吧。
钟成缘不善地瞪了回去,“怎么?皇叔要怎样责罚?像对我大哥一样,一刀结果了我吗?”
钟士宸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哼,本王提醒你,本王过命的兄弟有三个都死在你手里,现在只剩他(傅将)一个了,你还剩俩(钟步筹、钟思至),咱俩到底谁的愁深、谁的怨重?”
钟成缘一时语塞,两军相交,没有胜者。
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他们本以为他俩还得再针锋相对一阵子,没想到钟士宸直接撇过头来,开始正正经经地议事了。
“诸位,先别说旁的了,蝗灾突起,恐怕粮草供给会出问题。”
钟成缘吃了一惊,“蝗灾?什么时候的事儿?”
钟士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哦,本王想起来了,郡公称病不朝了。”
他上下打量着钟成缘,“但这样看来,你也没什么毛病啊?”
“……六叔不觉得侄儿四肢无力、头昏气喘吗?”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忙活了一宿,谁能不四肢无力、头昏气喘。
钟士宸轻蔑地道:“膏粱子弟不都这样么?”
“……”钟成缘觉得自己就不该接他的茬。
一个侍郎出来打破僵局,道:“郡公,是今日早朝上才得知的消息。”
钟成缘点点头,算算日子,攥起了拳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地里的庄稼都还没来得及收割,这时发蝗灾,难道是天要亡我不成?
接下来这一屋的人都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主意,不过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钟成缘按住太阳穴,叹了口气,对钟士宸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钟士宸大概也觉得这个事情目前看来是无解的,“督运粮草不是金特使的活儿么,让他去头疼,我们先解决兵马的问题。”
听他这么一说,钟成缘更心烦了,只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到金击子身边,与他一起排忧解难,便就有些三心二意的。
钟士宸的眼睛像鹰隼一般,钟成缘刚一走神,就被他剜了一眼,钟成缘不得不打起十分的精神来,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替金击子发愁,又被钟士宸剜了一眼,如是者再三。
直到邻近午饭,众人才散了,三三两两地出去,钟成缘迫不及待地起身要往户部走。
“站住。”
钟成缘想假装没听见,却被一把拽了个趔趄,他吃痛回头,对钟士宸道:“将军不觉得使得力气太大了么?”
钟士宸松了手,嗤笑了一声,这小子果然细皮嫩肉的不吃劲儿。
“将军还有何事?”
“何事?郡公不觉得今日该罚么?”
“我有什么罪责?”
“一罚失约迟到,让上下官僚等你一个人;二罚目无尊长,顶撞叔父;三罚三心二意,议事不专心。”
钟成缘倒要看看钟士宸要干嘛,如果太过头了,他就立马撕破脸,站起来和钟士宸大干一场。
“叔叔要怎样责罚?”
钟士宸的笏板被他随手别在腰带上,钟成缘第一次见时还在心中鄙夷了一番,真是蛮夷莽夫,如此粗放野蛮,也不收在笏囊里。此时这笏板可就被钟士宸就地取材了,从腰带里拔出来,向另外手掌中打了两下试试。
钟成缘不可思议地诘问道:“你要打我?!”
“注意你的言辞。”
钟成缘咬牙切齿地又说了一遍:“叔叔要打侄儿?”
钟士宸道:“叔叔管教侄子天经地义,依照家法,本王当年上学的时候,迟到要挨十下,顶撞先生要挨十下,不专心也要挨十下,总共三十下。”
傅将在一旁吓得半死,这还了得,连忙上前拉住钟士宸的小臂,“将军,这可使不得!”
钟士宸一把将傅将推开,对钟成缘挑衅地道:“不过看你这么废物,打三十下怕是手都烂了,叔叔我疼你,减免二十七下,就打三下吧。”
傅将松了一口气,但也没完全松气,打三下也还是打啊,郡公都老大不小了,当着这么多人被打一顿,面子上也很过意不去,“将军,罚不是目的,教才是目的,郡公已经知错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钟士宸没跟他废话,就只瞪了他一眼。
傅将立刻就明白了,再劝他也没好果子吃,只好急流勇退了。
钟成缘看钟士宸今天打定主意要跟他过不去,他又急着去找金击子,反正也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不如速战速决,挨他几下子了事。
想到此,他立马利索地拢起左臂的袖子,无可奈何地伸出手,一副“虽然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这只是权宜之计”的神情。
钟士宸又开始冒火了,怎么会有这种硬骨头,立刻照着钟成缘的掌心来了一下子。
钟成缘的手被打得坠了一下,他呼吸一滞,咬着牙忍住一声呻吟。
好家伙,这跟挨父亲和先生的打截然不同,自己人打都是只伤皮肉、不动筋骨。这老贼手上没轻没重的,要是真打三十下,别说是手了,头都能给拍扁喽。
钟士宸看钟成缘的反应,觉得好像是打重了,却没有听到意料中清脆的响声,却像是打在一块水润柔糯的年糕上一般,发出一声水当当的闷响,他挑起眉毛。
钟成缘不由自主地把手缩回去攥了起来。
钟士宸强硬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拉了出来,简单地命令道:“张开手。”
钟成缘手上虽然顺从,眼神却依然刚硬。
钟士宸握着他的手背,饶是他手上老茧再厚,那像掐的出水似的手感依然切实可感。一看钟成缘的手心,已渐渐浸出紫红色,应当是内里出血了,掌关节处甚至都肿了起来。
心中暗道:“糟了,不能再打了。”
但他已是骑虎难下,不知道该怎么找个台阶。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两人一齐往后看,只见金击子怒不可遏、大步流星地冲进来,“王爷这是做什么?!”
钟士宸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侄子不像话,叔叔教训教训,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
金击子听他说自己是个“外人”,愈发怒发冲冠,钟成缘可是他的宝贝,哪能让钟士宸这个外人摧残。幸好他也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一阵子,尚保有几分理智,没立刻把他的头打掉,头脑一转,据理力争:“叔叔教育侄子,卑职当然说不了什么,但郡公的父亲尚在,若说教育,不如将郡公的过错呈报给四王爷,或打或骂由四王爷发落。退一步说,这是在皇城之中、办公之所,只有圣上才谈得家法家规,你我只能论国法君臣,都说刑不上大夫,士可杀不可辱,王爷在这皇城之中大庭广众之下打郡公,大小官员人来人往,这难道妥当吗?皇家威严何在?士人颜面何存?”
钟士宸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嘴巴不灵光上,金击子一番话于公于私、家法国法都说的有理有据,他怎么都想不出该怎么驳回去,也正好顺坡下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金击子急切地捧起钟成缘的手腕,想看看打的委实如何。
钟成缘攥住手掌,不让他看,左右一瞥,果然已有许多人偷偷地看热闹,悄声道:“哥哥,稍等片时。”
两人拉拉扯扯地一路往外面去,一直走到一棵大梧桐树下,钟成缘才张开手掌,金击子看去,却是光洁如常、毫发无损。
钟成缘道:“哥哥来的正好,那老贼还不曾打我。”
金击子心中纳闷,他明明在远处模糊听见响了一声,或许是错听了,有些后怕地告诫他:“虽然这次躲过去了,以后你一定一定要小心,那老贼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先帝还嫁了一个宰相女儿给他,没到两年,就不明不白地薨了,怕是被他毒死的。”
钟成缘努力地回想:“我好像隐约听过,是……庆祺郡主?”(主要人物名字都是有含义的,后头你们就明白了)
“是,是庆祺郡主,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真是可惜——我一想你要跟这种人共事,就担心的昼夜不宁。”
钟成缘见他忧心忡忡,只能先托大吹个牛皮,一叉腰,一噘嘴,“哥哥,你也忒看不起我,我又不是娇滴滴的郡主,有的是手段和主意。”
金击子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连忙道:“确实,确实。”
钟成缘问:“哎?你怎么来这儿了?我正要去找你。”
金击子俯低了身子,在他耳边柔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怎么样,痛不痛?酸不酸?”
钟成缘露出几分隐晦的笑意,将视线错开,往别处看去,“哥哥——这里说话不方便,回去再……”
他见 金击子面露懊丧之色,“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害!这个破差事,我马上又要出门了!”
这倒在钟成缘意料之中,“是因为蝗灾吗?”
金击子点点头。
“今儿早朝上是怎么说的啊?”
“说是从山东一带(泰山以东)起来的,像乌云一样,黑压压的遮天蔽日,所过之处,庄稼颗粒不存,老百姓们都认为是天降邪神,都在那儿跪地叩头,毫无作为!”金击子有些忿忿起来。
“山东一带?!”钟成缘大惊失色,山东与江南被称为天下的两大粮仓,若是山东收不上粮食来,那这仗就甭打了,等着饿死吧,“大家怎么说?”
金击子无奈地道:“还能怎么说,跟老百姓一样呗,说是因为天子失德,上天降罪,要皇上修身养德,天罚自然会消失。”
钟成缘急得跺脚,“这不就是束手就擒吗?”
“就是,敢情不是他们饿着肚子去打仗!要是这样下去,咱们是一点儿粮食都收不上来了,幸好你二哥、史大人和黎木头坚持要灭蝗,我也赶紧跟着帮腔,总算有一小部分实干的官员愿意跟我们一起干。”
“小皇上怎么说?”
“皇上进退两难,既然是天降责罚,他还要对抗天罚,上天岂不是更加震怒?蝗虫岂不是会越灭越多?”
钟成缘头疼地挠挠头,耐住性子,“这种心情……倒也可以体谅,然后呢?”
“我们就让皇上不要插手这个事情,上天要是罚就罚我们,跟灭蝗有关的文书一概不要发皇上的敕书,都由史大人发牒,二哥坐镇中央,我到州里部署,黎木头到县里具体实施。”
钟成缘不知为什么有些被逗笑了,“好家伙,你们哥儿几个还真拼命啊,真不怕天罚吗?”
金击子破罐子破摔了,“要是粮食收不上来,你就打不赢仗,你打不赢仗就回不来,你回不来我也不过了,倒不如现在直接一个霹雳给我个痛快!”
钟成缘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情之一字,实在有趣,既使他留恋红尘、贪生怕死,又让金击子舍生忘死、视死如归。
“怎么了?”
钟成缘郑重其事地紧握住金击子的双手,“哥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论我回不回得来,你都要好好的活着。”
金击子正要反驳。
钟成缘抢先道:“哥哥!你想想,你我若都是孑然一身,死了也就死了。但你还有一家老小,我也有一家老小,你我撒手不管了,他们怎么过?”
金击子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转化成了一种无力,“唉,在这人间,竟连生生死死都不能随人所愿。”
钟成缘重重地握着他的手一晃,“我若是有什么不测,这两家人……就都托付给你了!”
金击子现在最听不得这样的丧气话,刚皱起眉头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金特使——走吗?——”
金击子无可奈何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又来了,一会儿的工夫都不给我。”
钟成缘撒开他的手,推着他的背,“别同我在这里拖延了,趁天色还早,吃了午饭好上路。”
“我还不知道几时回得来,你启程前给我送个信儿,我们再见个一面半面。”
“别急,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一定后会有期。”
金击子竖起小拇指要和他拉勾,“一言为定?”
钟成缘预感这次分别后,再见面可就难了,两只手包住他一只手,有些羞赧地道:“哥哥你可愈发幼稚了,在这里拉勾像什么样子!”
金击子正要答言,喊他的那人已走到眼前,两人不得不分开些许,钟成缘脸上浮起一片不自在的红晕。
“特使,黎侍郎已整装待发了,在南城门等您呢。”
“啊,他动作这么快,我知晓了,有劳有劳。”
待那人走远,金击子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得走啦,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吗?”
“我……”
他心里自然有千言万语,分别时却总是这样行色匆匆。
金击子心酸起来,低头正看到钟成缘腰间黄澄澄的金带钩,指指它,又拍拍胸脯,“彼金击子就犹如此金击子,你佩在腰间就犹如我常伴左右,你我朝夕相守、日夜为伴。”
钟成缘握住他的手,声音更低了些,“你我已然精血相融,你在就犹如我在,你就犹如我,你我片刻不离、形影相随。”
金击子欢喜地回握住他,“好哇!片刻不离,形影相随!”
“朝夕相守,日夜为伴,”钟成缘脉脉地回望他,“你与我心意相通,即便天各一方,也好似比邻,哥哥,你就安心的去吧。”
“果儿——”
“哎,这可是宫里,不能再多说了,快走吧,迟了三师兄又要说教你了。”
“好。”
两人难舍难分,但终究还是要舍要分,钟成缘本来打定了主意不要去送他,不然又要惹得一阵心痛,但却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不见他最后一眼总归不大踏实,最后还是再次登上了承天门城楼。
一上城楼,却见李轻烟已经先到了,“哎?大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忙得很,来不及送那呆子,在这里目送一下吧,你呐?”
钟成缘不好意思挎住李轻烟的胳膊,“大师兄明知故问。”
“哎呀,他们在那儿!”
钟成缘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上次得了小金击子,这次得了大金击子。
李轻烟以前虽然演了许许多多小儿女,但他本人却向来不做小儿女情态,两只手在手边做喇叭状,暴喝了一声:“呆砸!!——”
黎华被这一嗓子吓了一个激灵,勒住马,回头来看,李轻烟一身枣红的袍子在城楼上分外扎眼,一眼就瞧见了。
李轻烟用力地挥着胳膊,又喊道:“不用停——去你妈的吧!——”
金击子见钟成缘也在,立刻喜上眉梢,朝钟成缘挥手,比划比划腰间,又拍拍自己。
钟成缘也指指他,又指指自己。
好了,这算是个像样的分别了。
自与金击子分别后,钟成缘便不再称病不朝,每天都按时按点地去,就想听听金击子他们在地方上情况如何。
金击子一行人在民间遇到的阻力比在朝廷上还大,和蝗虫斗争得十分艰难,但总归有了起色,拢共灭蝗十四万担[1]。([1]2000万公斤。参考史实:唐玄宗时期倪若水在汴州灭蝗灭了14万担。)
日子还没安安分分过几天又平地起波澜,正上着早朝呢,忽然有急报传来,说太庙的柱子断了四根,屋顶沉重难撑,一下子就塌了,一时间满朝哗然。
原本见灭蝗卓有成效而闭上嘴的官员又重新骚动起来,“圣上,果然天意不可违抗,上天震怒,太庙是根基,上天这是要将我大安斩草除根啊!”
祸起萧墙,又来了一个祸起萧墙,史见仙头痛万分,转头和前面的黎名、旁边的钟步筹对视了两眼,刚准备奋起反驳,谁知一个声音比他更先响起来——
“你们在说些什么东西啊?”
黎名有些惊诧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钟成缘一脸匪夷所思、火冒三丈的神情。
钟步筹嗔怪地瞥他一眼,“注意言辞。”
钟成缘竭力控制了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显得像样一些,往外跨出一步,道:“圣上,太庙的柱子乃是大安建国之初,高祖爱惜民财、体恤民力,从前朝的太庙上拆下来的,从前朝到现今已过去二百年,这木头又不是黄金,也该腐朽断裂了,只不过赶到这个节骨眼上,诸位同僚何必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况且金特使与黎侍郎等一众官员顶着遭天罚的风险,在州县里尽心竭力、昼夜不息地灭蝗,我们只是安享他们的成果就该于心不安,还怎么能扯他们的后腿?这难道叫做义吗?不光我们不义,还陷圣上于两难,这难道叫做忠吗?不忠不义,这是做的什么人臣?!”
他这一番话入理入情、慷慨激昂,给反对灭蝗的官员扣了一顶大帽子,谁还敢驳他,都闭上了嘴。
大快人心,实在是大快人心,黎名只恨自己不是李轻烟,不能在朝堂之上抚掌大笑。一回头,钟士孔的位置却是空的,心里诓了一下。不禁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嘴边隐隐涌起一丝笑意,眼中却有些苍凉,心里暗道:“果然在朝廷中还是要有个得力的臂膀,互相扶持、彼此帮衬。”
太庙这事儿就这么翻篇儿了,好消息难成双,坏消息却接连到,与毕刹接壤的李将军关传来消息,毕刹已集结大军,向边镇逼近。
朝堂上下都倒吸一口凉气,连钟士宸都神色有变。
钟成缘叹了口气,心里暗道:“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又是时局动荡,又是百废待兴,又在闹蝗灾,此时不趁人之危更待何时?”
钟士宸道:“陛下,时不我待,臣祈请即刻出发,稳定西部军心。”
钟成缘知道自己喜怒形于颜色,低下头去,默默感伤,心中感慨:“的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果真如我所料,终归没能和金击子再见一面,承天门一别,竟是永别了。”
他叹了口气,抬头向上道:“臣愿与王爷一同启程。”
钟士宸皱起眉头,虽说这一天迟早到来,却没想到这么快,还这么急。
钟叔宝立刻道:“准了,准了,速速上路。”
退朝后钟成缘马上回家打点行装准备次日出发,长到这么大,他还是第二遭独自出门,第一次有师傅师兄在侧,走的是名山大川,这一次只有他独身一人,进的是龙潭虎穴。
钟父与钟兄百般担忧不舍,钟士孔两鬓又平添了许多白发,钟士宸难得提早从宫里回来,帮钟成缘收拾行囊。
毕竟是行军打仗,钟成缘不好带太多东西,只带了些要紧的衣物与两三本书。
钟步筹惊诧道:“你一个仆从都不带那怎么能行?”
“我早年外出游历时不也没有仆从么?还不是好好地活着。”
钟士宸道:“那不是因为有金贤弟插手不离你左右嘛。”
钟士孔发话了,指着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道:“就他四个了,说什么都得带去。”
钟成缘苦笑着走到钟士孔蹲跪下,趴在他膝上,“父亲——我知道你们疼我,钟士宸那帮人就是山贼土匪,我自保就已经捉襟见肘,若是再带几个干干净净的大姑娘,只怕分身乏术,不妨头被那些蛮夷粗人白白玷污了,我又糟心又没法子。”
钟士孔一想到他此去处境凶险,又眉头紧锁起来,一跺脚,“欸!真气人,难道我大安就没人了吗?为什么偏叫你一个小孩子去打仗,我看那个史见仙没安什么好心,就是要把我们一个个都除掉!”(钟成缘其实不小了,都自由恋爱了,但在钟士孔眼里他还是小孩儿)
钟成缘连忙安抚他道:“父亲言重了,我就是去做个监军,又不要真刀真枪上沙场,不会有什么事的,况且还有三师兄关照。”
钟士宸一听他说黎华更加糟心了。
一直在一旁不言不语的镈钟忽然噗通一声跪在钟成缘面前。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钟成缘连忙伸手扶他,“你这是怎么了?”
镈钟跪着直起身来,热泪纵横,哽咽着道:“老爷、二爷,小的从小跟着三爷,除了伺候爷,什么都不会,三爷到哪里小的就到哪里!三爷叫小的牵马,小的就牵马,三爷叫小的打仗,小的就打仗!”
钟成缘一时心酸的喉咙又涩又痛,“好兄弟,何苦来,何必跟我吃苦?”
“镈钟不怕吃苦,只怕三爷丢下镈钟一个人。”
钟士孔心中感慨万分,他这些年扶植了多少门生子弟,到头来竟不如这个呆呆傻傻的小子有这样一片赤胆忠心,“缘儿,你不如就带他去吧,一个人都不带也忒过头了些,身边好歹得有一两个自己人站岗望风,恐怕贼人趁你睡熟时作怪。”
镈钟拉扯着钟成缘的衣袖,“爷,镈钟一定更加警醒,彻夜守着爷!”
钟成缘见他这样情真意切、哀哀相求,实在难以驳回,罢了罢了,好歹有了个人扶自己的灵柩回乡,这才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钟士宸、钟成缘一行人就先行启程了,黎华等地方局势稳定下来随后便到,史见仙也立刻动身去士德调兵。
钟成缘他们此次却不是从南城门出,是从西城门走,途中所过之处离他的小园子不远,他心中暗道:“当初为了这弹丸之地费了多少心思,却只住了春夏两季,不再进去看最后一眼,实在可惜。”
他对钟士宸道:“将军,你先带部众缓缓西行,我还有一件要事未办,马上就去追你们。”
毕竟还在万安的地界里,钟士宸对钟成缘倒也可以算得上有求必应。
钟成缘便与镈钟一起打马向北,幸好这里还留了两三个看房子的家人,见二人突然前来也是措手不及,钟成缘摆手,“不要忙,我只是来看一眼。”
此前春天时,他常爱待在山上,看藤草抽芽、木石涂绿,后来夏天山上热,他住在中院里吹风,却鲜少到前院来,虽每次进门都从前院经过,却从未这般留心端详赏玩院中景致。
现下已值秋高气爽,池水渐冷,凌凌地击在池壁上,红蓼芳艳,灼灼地开满了池边。半壁假山都被映得红彤彤,一池秋水全是花穗摇动的影子。
高处的一圈银杏树半青半黄如若点彩,交错种植的枫树、柿树、山茱萸映着鎏金似的朝阳,钟成缘悲眼迷离,看不清是叶是果,只混做火红的一片。
门前两株橘树垂满了黄橙橙的橘子,没留神撞在钟成缘的额头上,“哎呦——”
他擦擦眼泪,抬头一望,“呀——镈钟,你看这累累的果子,实在可爱,不过……却是中看不中吃,外头十分光鲜,内里一段酸楚……”
镈钟不由得随他神伤泪垂,失魂落魄地在院中踱步。
若说山上的山房是人间仙境,那这里便是滚滚红尘,像人间一般喧闹、吵嚷、生机勃勃、枝缠叶接,大家挤在一处,都不管不顾的,抽穗的抽穗,结果的结果,好似不知冬之将至。
悲从喜中来,哀从乐中生,这景致真热闹的叫人害怕,钟成缘不敢多流连,再多俄延片刻,只怕更加摧心剖肝,忍痛道:“我们……快走吧!”
镈钟仍恋恋不舍,央告道:“爷,再逛一圈吧。”
钟成缘哪敢再回头,“快快上路。”
两人拭泪上马,行至已遥遥看不见园门时,钟成缘又忍不住回头远眺,还能望见巍巍楼台、迤逦碧瓦。
“噫!怎的还看得见?”
他急忙回头,眼泪又滚到腮边,打马前行,追上了众人。
消息传到金击子那里已经是次日,他没料到钟成缘会走的这么突然,离乡征战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连送一送都不能够,他立刻要纵马去追。
身边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都拦他,“金大人,我们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您干,现在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蝗虫能灭,固然是好事一桩,要是灭不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正在这紧要关头,金大人你猛不丁走了,这算是怎么回事?我们知道的,您是去千里送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溜了呢!”
金击子没奈何,只能口里先应承,“哎呀,哪有的事儿,我不走,我不走。”
心里默默忖度脱身之计,忽然福至心灵,“我这是去县里,黎大人应当还没接到消息,我得在他走前,把县里的事情重新安排安排。”
州县官员虽然心里狐疑,但他说的确实有理。
金击子就怕他们派几个人跟着自己,不待他们反应,立刻上马,与金屏先往黎华所在的县奔去,跑出去五六里,又调转马头往万隆县方向去了。
二人半日急行了七十里[2],总算是追上了钟士宸和钟成缘的车队。([2]马的速度按照15公里/小时计算,跑3小时,45公里,但是马会累,就算它跑35公里,按民国计量单位计算是70里)
春树(钟成缘的马)一听到暮云的动静,立刻回头来,绕着它一圈圈的转,暮云累得大口喷气。
钟成缘见了金击子,又是惊喜又是难过,“你怎么来了?”
金击子连马都没有勒住就跳下马背,趔趄了一下才站住,跟暮云一样喘得说不出话。
钟成缘也连忙翻身下马,金击子一把握住他的手,往一旁紧走了两步,他抚着金击子的后背,实在不想说那些生离死别的话,宽慰金击子道:“快顺顺气儿,好家伙,怎么追出来这么远,我不多时就回来了,有什么事儿托大师兄送个信儿就得了呗。”
金击子一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不待呼吸平稳下来就急急地道:“有句话不跟你说、、我、、我实在不放心!”
“什么话?”钟成缘把袖子往下抖了抖遮住他俩紧握的手。
“你此去凶险,如果胜了固然好,别等钟士宸那贼人反应过来就快快回来,别落到他手里了。”
两人一齐戒备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钟士宸。
金击子揽着他走得更远了些,“若是情况不妙,我说句不好听的,咱都是有家有牵挂的人,现在几年就换一家天子,咱也别提什么君臣忠义了,你赶紧往南跑,我早给你准备了一条回头路。”
“啊?”钟成缘意外地看着他。
“我雇了一艘大船停在西南的回头港里,到时候你提前托大师兄给我送个信儿,我带着你父亲、哥哥还有立儿从东南出发,在海上跟你汇合,一同往西走,管他到哪里,咱们从此隐迹山凹、餐松饮花,再也不掺和这人间的水深火热!”
钟成缘心头一热,嘴一瘪,眼泪就涌上来了,“哥哥……”
“记住了!回头港,金色的帆!”
钟成缘不住地点着头,哽咽着答应。
煞风景的钟士宸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生离死别的场面,马蹄子踢踢踏踏响着过来了,一张嘴就让钟成缘生气,“哦呦,本王就猜你在这儿哭哭啼啼呢。”
钟成缘扭头就呛他,“谁哭哭啼啼了!”
钟士宸嘲讽地看看天,“哼,反正不是我。”
钟成缘这会儿正难过着呢,很容易就想发脾气。
金击子暗暗捏住他的手腕,暗暗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办法,你且忍耐些吧。”
说罢同钟成缘一起走回队伍中,扶他上马,余光瞥见周遭就一个镈钟,“啊?你就带了他去呀?”
“昂。”
金击子愁得头都要掉了,他们主仆都是在王府里长起来的,虽是见了许多市侩小人,却不曾见过大奸大恶之人,唯恐提防不住那阴鸷的老贼,“这……”
金屏见状,咬了咬牙,道:“爷,小的愿意替爷去!”
金击子惊喜万分,抓住金屏的肩膀道:“好兄弟!好兄弟!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兄弟!”
金屏也拉着他,“这么多年来,爷与我虽实为主仆,却情同手足,现在如果我不去,还能有谁为爷分忧解难呢?爷一片真心待我,从没强着我做过一件事,眼下若是放在其他主子身上,早就呼呼喝喝地打着我去了,爷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就算舍了这条命又怎么样?”
说罢噗通一声跪在钟成缘的马前,吓得钟成缘连忙往后挽住马缰绳。
“你不要命了?!”
金屏梗起脖子对着钟成缘的马,如同等着杀头一样,“四爷要是不留我,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钟成缘赶紧往右边勒马,金屏就跪着用膝盖往右边走,钟成缘往左边勒马,金屏就往左边挪,来来去去就是不离钟成缘的马蹄。
镈钟下马去扶,金屏却像扎了根似的架不起来。
钟成缘无可奈何,只好也下马来扶。
金屏一把抱住钟成缘的腰,流着泪道:“四爷,就算不可怜小的,也可怜可怜金爷一片赤诚之心吧!”
“唉!”钟成缘拿这对主仆没有办法,只得应允了。
金屏又扶钟成缘上马,正要唤马过来。
金击子喊住他,把暮云的马缰绳递到他手里,“骑我的马去。”
金屏对他点点头,“爷就放一万个心吧!”
说罢翻身上马,与镈钟的马并在一起在钟成缘后面随行。
金击子又上前攥住钟成缘的手,两颗心搅作一团乱麻,一个乱说一个乱答。
“一定要记住!记住!”也不知道金击子到底说是要记住什么。
钟成缘满口答应,也不知道应的是什么。
钟成缘紧牵着金击子的袖子,怎么忍心轻易放手;金击子紧贴着钟成缘的马,怎么放心轻易分头。
钟士宸不耐烦地看着他二人拉拉扯扯,一个割不断藕丝肠,斩不却缠绵意,“你到底走不走?!”
钟成缘火又冒起来,“走,立马走,现在就走!”
“好,我看着你走。”
钟金二人不情不愿地撒开了手,队伍踏起的烟尘和钟士宸评判的眼神裹挟着钟成缘飘然离去。
金击子失魂落魄地看看周围,钟成缘也不在身边,金屏也不在身边,金立子也不在身边,忽然陷入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寂感。
他想起钟成缘所言,“你在就犹如我在,你就犹如我,你我片刻不离、形影相随”,抚上胸口,心在里面不止不息地跳动。
“唉——果儿啊果儿,我只道有望旧梦重圆,没想到又成新愁一段。”
钟士宸一行人带着从万安调出的一万兵马向西南行进,不到半个月就和余下三万安南军汇合,继续向边陲推进,由东到西依次音书城、平沙城两座边城,月底便进驻了李将军关。
钟成缘一路向西,却频频向东回首,看山岳回澜向后远去,胸中阵阵心痛,这哪里是千山万山?这哪里是千水万水?分明是千愁万愁、千恨万恨,愁的是骨肉分离,恨自己身不由己。
钟士宸心情与他截然相反,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地盘上,他如同放虎归山一般,大松了口气,不似在万安中那般紧绷小心,对皇上派来的这些人也没先前那样客气。
他越是放松,钟成缘就愈发紧张,这个老贼已经杀了大哥,自己千万别被他也干掉,却无奈地处异乡、举目无亲,在钟士宸手底下培植亲信又难于上青天,只能希望黎华和史见仙快快到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金击子当然很明白他的处境,回到县上立刻想办法把黎华从灭蝗的事务中解脱出来,让他赶紧带着募来的新兵往李将军关赶。
钟成缘明面上毕竟还是陇西节度使,钟士宸照例要带他检阅自己的军队,钟成缘他一边检阅军士,军士也反过来检阅他,他长相本就显得年轻,又生的奇特,皮肤若薄瓜片,双唇如枝上樱,鬓发似杨柳线,双目含烟波水,在这干巴巴的蛮荒之地,他们哪里见过长得这样水当当的人,都跟看猴戏热闹似的伸着头看他,一点都不拿他当长官对待。
钟成缘心里虽然很是不悦,但他初来乍到,摸清情况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头疑惑,军士中大概有十之四五看起来都像是外族人,有高眉深目的,有方头细目的,有皮肤黄黑的,也有满头火红的,“将军,为什么军士并不全是汉人?”
钟士宸嗤笑了一声,“我跟那小皇上可不一样。”
钟成缘心里暗道:“好家伙,果然天高皇帝远,这‘小皇上’都喊上了。”
“他那六万安南军都是先帝老儿给他的,当时那老东西可就给了我两百个人。”
钟成缘吃了一惊,“两百个人?”
“他就没想让我在这里活着!小皇上离开万安是偏安一隅,我到这里是任我自生自灭!”
钟成缘确实听说钟士宸在兄弟们的残酷争斗中败下阵来,其中细情却不甚清楚。
“这八万人都是我一兵一马、经年累月打下来的,还有这平沙城、音书城原来都不是大安的地界,是我一路往西打到李将军关,才建了这两个城。”
钟成缘饶是再痛恨钟士宸,也不得不由衷地佩服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这样说来,钟士宸不就跟部族的可汗一样了么,不光是平西军,连带着这两个城,都不认大安天子,唯钟士宸马首是瞻,就算跟毕刹这场仗打完了,他这边也不好处理。
他一路走马观花地巡视,后面的军士纷纷往前挤,都想看看国都来的小公子哥儿,队伍愈发骚动起来,方阵就有些乱了。
钟士宸握着戟往地上一栽,钟成缘吓了一跳,感觉脚下的泥巴地都震了一下。
“怎么回事?!——”钟士宸一嗓子出来,几万军士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动作,他对傅将一撇头,“你看哪个队伍最不像话,带兵的校尉打十鞭子,今晚都不许吃饭。”
钟成缘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没想到傅将押着那个校尉过来了,钟士宸举起马鞭子当着钟成缘的面打了那校尉一顿,打得那校尉鬼哭狼嚎、连连告饶,在地上爬来爬去,正爬到钟成缘脚下,钟士宸的鞭子差点儿就挨上钟成缘的腿了。
金屏和镈钟在钟成缘背后焦急地对视了一眼,钟成缘将手背到身后摆了摆,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那鞭子虽时近时远,但终归没沾到钟成缘的身子。
等校尉被抬走之后,钟成缘依然坚持检阅完队伍,才如芒在背地回到自己的牙帐内。
镈钟面露惊惧之色,刚才的场景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噫……真吓人啊,怎么一个堂堂大将军,还要自己打人?”
金屏哼了一声,“我看将军是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在这里他哪个人都打得,哪个人都杀得。”
钟成缘疲惫地呼了口气,“这还好,只不过做做样子,还没挨到身上。”
金屏愁容满面,“这往后可怎么办啊?”
钟成缘一拳捶在油乎乎、黑漆漆的桌上,“杀杀我们的锐气也是情有可原,如果就到此为止,不要更加过分,倒也可以忍受,要是没完没了,我缘合郡公可不是任他们搓圆搓扁的人。”
又过了不到十天,卫兵来报,说黎华和钟思至一起带着十万新兵来了,人太多,不好都聚集在李将军关,现在驻扎在平沙城外。
金屏喜出望外,“阿弥陀佛!可有自己人来了!”
钟成缘大吃一惊,“啊?我三哥怎么来了?”
主仆三人一起骑马到平沙城,钟士宸已经在检视队伍。
钟思至见三阵烟尘靠近,猜是钟成缘,和黎华一起迎了上去。
钟成缘一见钟思至,当头就是一句,“三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钟思至见自己幺弟不光没像往常一般亲热,还面带埋怨之色,反问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哥!这里是狼……哎呀!危险得很!危险得很!”
“那我来危险,你来就不危险?”
钟成缘差一点就冲口而出下一句,幸好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钟思至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家伙,但仍旧努力给自己找了点儿可用之处,“我精通毕刹语、士德语、胡语、匈奴语、突厥语,总会有用武之地。”
钟成缘叹了口气,来都来了,在这儿暂时也算捧个人场,以后再找个机会把他送回去算了。
黎华钟思至两人陪着钟成缘也去看看带来的人马,钟成缘看着这十万杂牌军,有老有小,缺兵器的拿着木棍,缺盔甲的顶着铁盆,他都给气笑了,扶额叹了口气,“也是难为二位哥哥,怎么千里迢迢把他们带来的。”
黎华依然很有信心,“虽然成色不太好,但士气都很高。”
钟士宸铁青着脸驾着马从队伍那头冲了过来,恨恨地把马鞭子往地上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气得他打马转了一圈,又重复了一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钟成缘指指脑袋,道:“看来只能完全靠这里了。”
黎华没明白,“靠头?”
钟成缘哭笑不得,“靠智取。”
已经到了晌午,正是饭点,这糟糕的情况短时间也难以扭转,几人只好先回李将军关吃饭。
刚进了将军大帐,钟成缘正要跟钟士宸商议怎么安顿黎华、钟思至还有令人头痛的十万杂牌军,钟士宸另一个名叫染甘的副将风风火火、骂骂咧咧地冲了进来。
染甘跟傅将的出身大不相同,傅将是当年随钟士宸一起流放、同生同死的汉人,染甘土生土长的边陲蛮夷,在几个部落混斗中走投无路时,被钟士宸搭救,从此死心塌地跟在钟士宸身边。
他也刚从平沙城检阅了新兵过来,火冒三丈无处发泄,他脑子直,全然按照少数民族部落的那一套来,这新兵是皇上派来的,钟成缘也是皇上派来的,那他们就是一伙的,便将一腔怒火朝钟成缘喷发了。
碗大的拳头砰砰砸着钟成缘面前的桌子,桌上的公文笔墨纸张都乱跳,用蹩脚的汉文吼道:“不是说好了一起打仗吗?为什么你们这么不诚心?难道只让我们兄弟在前面挡着吗?”
黎华完全是汉人儒生的想法,反驳道:“什么‘你们’‘我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都是圣上的臣子。”
钟思至这么多年出使各国,明白染甘的所思所想,拦住黎华,对染甘道:“不是我们不诚心,我们已经把家底都掏出来了,现在家乡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我们的大帐都没人守,万一北方蛮子打过来,我们就完了。”
这下染甘听懂了,但依然很生气,继续砸着桌子冲钟成缘发脾气,“你是他们的首领,你说这仗怎么打!你还要把西蛮子都诈出来,他们来个零头我们都不一定能抵挡!”
钟成缘抱起膀子站起来,毫无畏惧地直视染甘的眼睛,道:“染甘将军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染甘的表情有些空白,没太听懂。
钟思至赶紧找补了一句:“染甘将军太把自己人看低了。”
染甘听懂了,回呛他们:“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钟成缘见染甘一懵一懵的,把话说得简单了一点儿,好言好语地跟他解释:“这一仗本来就在所难免,你们和我们都已经尽了全力,与其在这里火冒三丈,不如想想怎么打赢。咱们到西边开阔草原上硬碰硬的打,固然是打不过,但把他们引到咱们地盘上,慢慢地消耗,或许还有打赢的机会。”
空口无凭,染甘又没见到具体的举措,自然不信钟成缘的话,“你说得倒容易!”
他说着就开始撸袖子,也不知道是要干嘛。
黎华哪能容许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人撒野,腾得一下站起来,“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听别人说话啊?”
黎华嘴笨,但金屏嘴皮子溜啊,立刻跳出来帮腔:“是啊,你也甭觉得自己牛,我们爷在万安还不是大破你们一万精兵?!”
“好哇,一个书呆子,一个小毛毛虾,竟然对染甘将军我呼呼喝喝!”
金屏见多了市侩小人,早就成了吵架的行家,“你才是个副将,横的什么劲儿,我们黎大人可是军师中郎将!”
染甘气得大喝一声,额头的青筋毕现。
眼看着这几个人就要打起来了,钟成缘一边拽住黎华,一边推着染甘,回头断喝一声:“钟士宸!”
钟士宸果然正抱着胳膊作壁上观,“你这侄儿,怎敢直呼叔叔的名讳?”
钟成缘指着他的鼻子道:“好哇你!我一再忍让,你却得寸进尺,染甘不明道理,难道你不明道理吗?你就是想纵容手下恶犬羞辱朝廷命臣!你要给我个下马威,我倒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呢,若是你要一意孤行,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外头的军士听见帐内嘈杂,都纷纷聚拢过来偷偷观瞧。
钟士宸觉得好笑,到了军营里,这个小娃娃倒还能对自己不客气?
钟士宸见钟成缘随手抄起桌上的两封信件,还没看清如何,大帐束卷帘的皮带就被割断了,帘子立刻垂了下来,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再看向钟成缘时,只见他两指夹着薄薄的一层纸,纸上赫然是自己的领花,忙向胸前看去,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你——”
“侄儿不才,虽然一人难敌千军万马,但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还是勉强能行的。而且,我的功夫是师兄弟中——最差的一个。”钟成缘冷着脸对他笑笑,将那纸一挑,把领花掷回他怀里。
钟士宸瞠目结舌地看看领花,又看看他。
钟成缘将那纸弹了出去,钟士宸连忙伸手格挡,那信纸却轻飘飘地在空中翻转了一圈,正正地落在钟士宸的面前。
“今晚我就搬到将军的牙帐旁边,只要我的兄弟们出了一点差错,都算在你头上,我第一个先杀了你!”钟成缘说罢,大大方方地挨着他坐在了将军案后面,俨然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
傅将在一旁见势不妙,赶紧上来打圆场,“染甘脾气一直就是这么暴躁,他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平时跟我们也是这样,动不动就发通火。”
“最好是这样——”钟成缘阴阳怪气,但也不想跟他们关系闹的太僵,转过头对钟士宸道,“还不带上?”
钟士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拿起领花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领花自己一个人不好穿戴,还是因为被吓了一跳,带了好几下也带不上。
钟成缘叹了口气,冲他招招手,道:“过来些。”
钟士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真就鬼使神差地过去了。
钟成缘摊开手,“给我。”
钟士宸把领花递给他。
钟成缘无奈地道:“低一低啊。”
钟士宸梗着脖子微微弯了弯腰。
钟成缘抓住他的前襟把他扯下来,一边替他把领花带好,一边道:“平西军我是指使不动,将军您啊,下午赶紧叫人把士卒按花名册点一遍,能打仗的编成一队、凑合能打仗的编成一队、训练训练也能打的编成一队,抓紧时间赶紧训一训,起码都得懂规矩、会使兵器,剩下打不了仗的编成一队,叫他们做做饭、干干杂事也是好的。”
钟士宸点点头。
钟成缘又顺手给钟士宸掸了掸袖子上蹭的沙尘,点了点头,“去吧。”
钟士宸面色复杂地出了大帐,又是丢人,又是后悔,又是纳闷,自己怎么就被一个小孩儿唬住了。但钟成缘也算给他留了面子,先把门掩上了,没让军士们见到他堂堂一个将军如此吃瘪的狼狈模样。
傅将和染甘也跟了出来,傅将道:“没想到啊,这小郡公真是不简单。”
染甘啧啧称赞道:“他功夫真不赖,我要是也能学学就好了!”
傅将问道:“将军,咱们真按他说的办吗?”
钟士宸没吱声,面色十分阴沉。
因为就算钟成缘不说,他也会这么做,他俩确实有种吊诡的默契。
待他们三人走远,钟思至一拍钟成缘的肩膀,“妙啊!好一个擒贼先擒王!”
钟成缘摊摊手道:“我这也是无可奈何,吓唬他一下,但此举风险也不小,只怕他以后与我们更加针锋相对,就怕他暗里使绊子。”
金屏道:“爷,不如我悄悄去打听打听他们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钟成缘点头,“也好,小心行事。”
钟思至道:“我跟你一块儿去,他们不全说汉话。”
“说的也是。”钟成缘没想到这么快就有钟思至的用武之地了。
“对了,你往后在军队里说话不要这样文绉绉的,别看他们都做三品五品的武官了,大部分都胸无点墨,能认几个字、说几句汉话就已经是难能可贵。”
钟成缘头疼地叹了口气,“咱们现在可真是秀才遇上兵了。”
“别心烦,久了你就习惯了,直来直去的,倒比我们在王府里更轻松哩。”
钟成缘苦笑着点点头,“借您吉言。”
待他俩走后,钟成缘对黎华道:“三师兄,你功夫比我好,就让我三哥跟你住一个帐子吧,凡事也有个照应。我住在钟士宸帐东,你们住在帐西,咱们把那老贼包夹起来,有什么事先把他逮起来。”
“好。”
“师兄,你们先安顿一下,待吃了饭,咱们趁天亮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