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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飘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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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怒与绝望随着夜色逐渐消退,钟成缘感觉身体愈发的沉重,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艰难,疼痛从脊椎开始蔓延,占领了他绝大部分的身体,变成一阵阵想要作呕的冲动。
全身像浸在地窖陈年的酱缸里,头发和衣服都一条一条的黏在身上,他像一条狗一样,在秋天的清晨里瑟瑟发抖。
那些都不重要,最要命的是,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对"回家"怀有如此之大的恐惧,他甚至情愿自己已经死在混战之中,也不想活着面对致命的现实。
一夜的鏖战麻木了他的感官,像被一层纱罩住了,世界在他的眼中、耳中变得朦朦胧胧。
地上有一只手,但他好像不能理解那是一只手,直到他踩上去了,全身发毛地往前踉跄了几步,这才知道,哦那是只可怜人的手;
他听见有人在喊"钟成缘"三个字,但他也不理解,谁是钟成缘,我是谁,直到胳膊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他疑惑地回头,哦,是这个冤家喊他。
突然,他的世界归于一片黑暗与寂静。
等他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卜聪明正使出十足的力气抽他大嘴巴子,随着响亮的一声,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上爆开,他鼻子泛酸,眼睛泛泪,很好,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回到了这个他不得不面对的人间。
他茫然地朝上看看,卜聪明正揉着手腕,自夸道:"哎呀,我今天实在是太卖力气了!"
和往常很不同,这次不再有那么多的人围绕着他,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费力地看清每一个人,父亲、二哥、金击子、剩下的姨娘和几个老仆。
“我没事……”他其实也并不十分确定。
卜聪明嘴碎地找补一句:"他确实不应该有事。"
"大哥呢?"
钟士孔和金击子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措的难过,但钟步酬坚定地道:"大哥还活着!"
钟成缘用力弓起背,想要爬起来,金击子不忍地拉了他一把,他坐起身,只见身处他大哥房中,如果这也可以被称为"房"的话。
钟深顾就在不远处,全身被绷带死死捆住,靠在一个半人高的妆奁上,那妆奁被撞了一个大洞,里头的机关巧括层层叠叠地展露目前,艳晶晶的金珠八宝像墙上的爬山虎一般垂在外面。
“大哥!”钟成缘猛回头看向卜聪明,"我大哥还能救吗?"
卜聪明抿起嘴,摊了摊手,"非人力所能。"
钟成缘指着自己欲言又止:“我——”
卜聪明立刻道:“你也不顶用。”
钟成缘的眉心与鼻子紧缩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我们还能干什么?"
卜聪明连忙摆手:"好了好了,你不要哭出来,我能让他再多撑大概……两个时辰(4个小时)。"
"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够干什么?"
"哎!听大哥说什么!"钟步酬喊道。
钟成缘立刻噤声,大家都凑了上去,但钟深顾气若游丝,又被纱布缠着,实在听不清切。
卜聪明从头发里掏了掏,掏出把小刀,挑断了一小截纱布,“这段儿剪了可能会有点儿流血哈,但他都已经这样了,再多流点血问题也不算大。”
钟深顾的声音清楚很多,大家都凑得更近,此时好像也没什么男女之防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挤在一处。
"不必再……折腾了,我钟深顾今生到此……足矣,能给父亲做个臂膀,又……有幸在母亲跟前尽孝十二载。兄弟和睦、情同手足,又有……贤妻美妾、麟子娇儿。虽说常有要……操心之处,但也该知足啦——”
当说到“操心”之时,他又是怜爱、又是嗔怪、又是不舍地一一看过这几个兄弟,钟成缘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连忙把脸别了过去。
“廉……”
廉姨娘流着泪握住他的手。
“你还年轻,我走之后,你也不要……守着我了。”
廉姨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味的哭,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泪。
她从生到死,从来就没有靠自己努力改变命运的机会,从来都是无能为力,从来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从来都只能默默接受,她不知道自己对这世间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或许不只是因为她是个弱女子,在与整个世间的惊涛骇浪斗争时,没有一个人是强者,只有人山人海站在一起时,才能有冲击浪潮的一丝可能,但她不会拥有这样的可能。
外头突然传来参差几声急促的呼声——
“父亲!父亲!——大哥!二哥!——缘儿!”听起来像钟思至的声音。
“哥!——五哥哥!——”金立子仓皇唤道。
“四爷!——”钟锤大喘着气。
钟深顾看向门口,好像要交代什么,“是……”
金击子伸手按在他肩膀上,“好啦,都这时候了,大哥你就别操心了,我去迎他们。”
钟思至昨日奉钟士孔之命,到一笑山给十方坐断禅师送《流民图》一幅与近日所得碑帖拓片一卷,因傍晚天气不好,就在寺中宿了一夜,但不知为何,总是睡不踏实,老是听着有打雷一般的声音,但天上确实下着雨,以为真是打雷。天蒙蒙亮时就醒了,枯躺也无益,还晨起观摩寺中师傅们如何做早课,又同他们一起吃了素斋。
等天大亮了,出了太阳,才与随从一起慢慢下山去,刚出了第一道山门就发觉不对头,往万安眺望,半个城都黑扑扑的,不像往日那般金辉翠烁,急忙往回赶,抄近路下了山。
到了万安城前,南门大开,无人把守,路上空无一人,他心里有些慌张了,一定是出什么大事儿了,不会是毕煞人打进国都来了吧?!
他也不下马了,一紧马缰绳就往皇宫的方向跑,快到承天门时,听后面有人喊他。
“三哥哥!三哥哥!停一停!——”
他勒马回头,发现是金家的老二金立子和四弟的小厮钟锤,他还纳闷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三哥哥!你从哪里来?”
“我刚从一笑山来。”
“你到哪里去?”
“我到宫里去。”
“我的天!三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
“快回家看看吧!先别管宫里母里的了!”
“家里怎么了?!”
“好像是有人带着兵打进来了,我哥半夜回来把卜神医带走了,说是大哥哥出事了,到现在还没信儿,他不让我出门,我听着没动静了才敢跑出来。”
“啊?!”钟思至大惊失色,一把将金立子拉上马,钟锤也上了一个书童的马,一行人疾驰而去。
到了王府大门,只见府中已然断石残壁、墙倒屋塌,钟思至心里呼咚一下子,好像天已经塌下来了,连忙飞身下马,跑了进去,一路寻找父兄的身影。
金立子生来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情景,一时间冲击太大,呆立在原地。
杜家抄没时钟锤(原名杜沙鸥from第五章)已经懂事了,虽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那般情景仍历历在目,如今见定王府猛的也变成了这样光景,甚至比杜家当日还要惨凄,霎时间犹如万箭穿心,捶胸顿足、痛不能言。
许多家仆昨夜在王府遭难时纷纷跑的跑、逃的逃,随钟思至一同去一笑山的侍从见王府成了这样,在门口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钟锤缓过神来,拉着金立子的胳膊跑进去追上钟思至。
他们一边找一边喊,到了垂花门外,一拳厚的门板斜倒在门框上,挡着进不去人,三人怎么推都推不动,正焦急时,里面传出一声——“退后。”
“哥哥!”金立子认出是金击子的声音,连忙往里看,只能看见一双白靴在血水里浸得通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哥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们都退后些。”
钟锤尚且比较冷静,一手拖着钟思至,一手拖着金立子,往后拽了几步,“可以了三爷!”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门被金击子一脚踢的粉碎。
金立子一下子就冲过去抱住他的腰,拉着他上下地看,越看越后怕,越看越害怕。
等不迭他二人兄弟情深,钟思至立刻大步往里面迈。
金击子拉着金立子也往里走,道:“大家现在都在大哥房里。”
“大哥他——”
金击子不忍跟他说,只能道:“你去看看便知……”
钟思至明白了,大哥应当是凶多吉少了,但当亲眼见到,亲身确认这个晴天霹雳时,还是完全不能接受,昨天出门时一切都还好好的,他因为父亲专权结党一事和二哥闹别扭,大哥从中调停,父亲回来只好打发他出门,打点出门的小厮撞断了书童佩的玉,书童又到他跟前告状……
多么鸡毛蒜皮,多么寻常琐事,没有一丝暴雨前的闷热,也不见一点雷鸣前的闪电。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出门,回来一切都会翻天覆地。
廉姨娘见自己的亲兄弟回来了,又哭起来。
钟锤,哦不,杜沙鸥也是一味的哭。
钟深顾梗着脖子,费力地仰头看着这一屋的男女老少,平日里有多少欢聚一堂的好时节,却总因忙忙碌碌而缺这个少那个,没想到现在家破人亡之时,大家却能聚在一起,心中不胜感慨,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金击子心细,蹲下身问道:“大哥你想说什么?”
众人听此,也都安静下来,不愿错过这个将死之人的任何一句临终遗言。
“口渴……”
卜聪明立刻驳回:“不能喝,越喝死得越快,还有其他心愿吗?”
钟深顾气息愈发微弱,却晕起一抹发乎内心的笑意,“难得这么团圆,如果能再吃一顿团圆饭,我就……了无遗憾了……”
听了这话,众人都心酸起来,钟步筹环顾了一圈,发现厨子或死或逃,一个都没留下,便默默地出去了,去厨房所在的废墟处找找还有什么能用的。
金击子和钟成缘对视了一眼,叫上几个家人,也一起去帮忙了。
金立子在那屋里实在是难过的受不了,也拉着卜聪明追上了他们。
钟士孔和钟思至仍陪在钟深顾左右。
喜伯找到了原来用来蒸钟成缘的那口大锅,虽破了一小半,但也比其他幸存的锅大;金风露找到了些还能用的碗筷;金击子把塌了的房梁劈开做木柴,卜聪明见又要烧这么好的木头大呼小叫;钟步筹找到了米、面、豆子,还有几个烂苹果;钟士孔、钟思至、福伯和钟锤抬了块门板,搭起一张大桌;钟成缘吃惊地倒吸一口气,众人纷纷看向他,他小心翼翼地从灶台下捧出一个完整的鸡蛋,“不可思议,覆巢之下竟然还有一颗完卵!”,大家都没接话。
他们合力将大锅架了起来,现在这个条件也不能蒸炸炖煎,就算能行,他们也没这个本事烹调,只能各尽所能,煮了一大锅粥,稠的地方都结疙瘩,稀的地方却像米汤。
钟深顾趁钟士孔帮忙支桌子时,让钟思至悄悄把钟成缘叫到身边,“缘儿——”
钟成缘见钟深顾的脸已经变成死人一般的灰色,又难过,又害怕。
钟深顾缓缓地道:“咱们兄弟几个的脾气秉性,你都清楚……我虽然是长子,但没什么大主意;你二哥重实干,却做不了长远打算;你三哥高风亮节,但是个死脑筋。你的才智远在我等常人之上,只不过被我们骄纵惯了,荒废了天赋,现在家里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父亲年纪也大了,我……就把这个家托付给你了,若是连你也无法力挽狂澜,那就是咱家气数已尽……”
“大哥……”好像有百十条蚯蚓钻进钟成缘的心里,一时间全缠在一起,钟成缘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这好像也在钟深顾的意料之中,他微微晃了两下,应当是在宠溺地摇摇头,冲金击子道:“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多少有些任性,小时候还在屋里……放炮,把我的茶杯……震碎了一只,再不能配成一套,现在还在后面楼上收着……”(他们的任性跟咱们的任性很不一样,钟成缘平时的行为在他们的评价体系中就是不干正事、游手好闲)
听他说起这些经年往事,钟成缘的眼泪一下子冒了上来,什么“还在后面楼上收着”,别说是器不能成套、人不能阖家,连那个屋、那个楼都已经塌了。
金击子低声提醒他们道:“钟伯父来了。”
钟深顾用尽全身力气,仿佛是在乞求一般,“缘儿?”
就是这个瞬间,钟成缘忽然明白,从现在开始,他的命已经不只属于他自己了,他的头颅好像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挣脱的力量压住了,迫使着他点了头。
饭桌已经就绪了,几十个大小各异的碗端到一桌,大家无尊无卑、无长无幼,依偎在一起,好像在吃龙髓凤胆、琼浆玉液那般香甜。
钟深顾无力地靠在钟士孔身上,金击子把滚烫的粥倒了一半到小碗里,钟步筹给他吹着大碗里的,钟士孔端着小碗,钟成缘拿勺子喂到他嘴里。
他此时已经不支了,只能是略沾沾舌头,咽是已经咽不下去了。能死在家里,被至亲簇拥着,不论他再怎样不舍,也该孤身一人走上那条孤独的路了[1]——
([1]所以他叫终身孤,所有人物的名字都有含义,很多是谐音,后面就不提示了)
“顾儿!——”
“大哥!!!——”
“大爷!!!!!!——”
钟深顾平时为人极为和煦,留下的仆人都和兄弟们一起哀嚎着痛哭起来,后头忽然一阵声喊,“姨娘吊死了!——”
钟锤大惊失色,踉跄着爬起来往后跑,撕心裂肺地唤道:“姐姐!!——”
一下子跪倒在地,抱着他姐姐的腿,“姐姐……你怎么这么狠心,啊……留我一个人……啊呜呜呜……”
一时间里面外面、前面后面,全都是哭声怨声,金立子虽然是个外人,也不常到王府走动,但看着这满目疮痍、死伤遍地,也哭的喘不上气来,他本来是来扶着钟家兄弟的,金击子还要反过来搀着他,呜呜咽咽地道:“哥哥……我不能在这儿待了,我感觉……我快要死掉了……”
金击子分身乏术,只好让金屏先把他送回去。
哭声和眼泪就像人的性命一样,总有停下的时候,众人哭了一个多时辰,渐渐从死亡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死的人走了,这一大摊子还是得有活人来料理。
钟步筹率先着手安葬的事情,对钟士孔道:“父亲,大哥昨夜反复叮嘱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做鬼也要做个有家的鬼,现在家里已经成这个样子,别说是办丧事了,就算是——”
钟士孔戚戚然长叹一口气,“既然他愿意,就在家里办,因陋就简,能怎样就怎样。”
“那还给各府发讣告吗?”
“发讣告?各府都自顾不暇,谁理会别家,有我们几个至亲之人,也就够了。”
钟步筹了然地点点头,“现在这里一团乱麻,不如让三弟陪父亲先到城南的宅子里休整休整,我和缘儿在这里守着大哥,先大概理出个头绪。”
金击子提议道:“伯父,贵府那套宅子已经到万安城外了,来往甚是不方便,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先到寒舍凑合几天。”
钟士孔沉溺在巨大的悲痛中,这才发现金击子还在,头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贤侄,我知你的好意,昨夜的恩情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多谢你,我家虽是遭此大难,但少说还有几十口子人,若是都到你那里去,实在是过分搅扰。”
金击子受宠若惊,连忙道:“伯父这是说哪里话。”
钟步筹又代钟士孔推辞了一遍。
金击子心里明白,钟士孔生来便是皇室贵胄,一生无往不利,突然虎落平阳,身上傲气尤在,只要还有选择,他绝不会接受寄人篱下,便也不敢再让,看了看钟成缘。
钟成缘对钟士孔道:“父亲,正好我的那个小园子都腾空了,供我们住几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不如先到我那里将就将就?”
钟士孔点了点头,“也好。”
金击子道:“伯父,我送您和三哥一程。”
金宅离城东近,不一会儿金屏就亲自驾着金家的马车来了,金击子扶钟士孔登上车辕,回头对钟成缘道:“我把金屏留下,需要什么就吩咐他,等安顿好我就回来给你们搭把手。”
钟成缘的鼻子顿时一阵发酸,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在这时候还有个外人能依靠而感动,还是在这样绝望的时刻只要有个触动就想流泪。
钟思至一路一言不发,神情恍恍惚惚,像在做梦一样。
金击子本想宽慰钟士孔几句,但看他双目空空,睫下的泪痕还未干,不由得止住了话头,心中无限感慨。
往常每每见到钟士孔,不论是他备受排挤时,还是在朝堂翻云覆雨时,都是那般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高谈阔论、洪声朗笑,让金击子钦羡不已,更哀怜自己出身低贱,不能这般快意人生。
金击子知道正因如此,钟士孔才不大看得上他,即便以往有许多不愉快的交集,他也不希望这样一个睥睨天下、光芒万丈的豪杰自此便这样黯淡无光。
钟成缘的园子在万安城中算是偏僻的地界,而且钟士宸也没拿他当回事儿,因而幸免于难,只有大门被钟叔宝的人给推倒了,众人进了门,金击子把长枪梭在一边,两只手抓住门板,腰一使劲儿,一下子把那大实木门给抬了起来,转手往上一甩,砰的一声给那门推了回去。
“伯父,这个门先可以这样唬唬人,我回头带人来换门轴。”金击子拍拍手上的土,皱起眉心,唉,这可不只是换门轴的事儿,一切从头开始,这千头万绪处处都得费心。
他心里担心着钟成缘,也不敢多在这里待,待把钟家父子和随侍家丁安顿在前院后就速速回了王府。
钟步筹不愧是个实干的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清点了所有余下的家人,原先上下两千多口子现在只剩了一百三十多人,按照原先在哪个院里当值分成了五拨人,又把每一拨人分成了两队,年轻力壮的那队负责收殓尸身,另一队则收拾各屋值钱的细软。
置身故地废墟,脚踏红销碎玉,每个人都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尽可能做着手上的事,一弯腰时,泪顺着鼻子滴滴答答往下滴。
府里还是像往日那般人来人往、悄然无声,只是这次隐没在威严静谧下的不再是吃饱了撑的蜚短流长,而是家园破碎的抽噎。
金击子瞧见了钟士孔身边的老仆从,“喜伯,你们二爷和四爷在哪儿啊?”
“嚯,金爷您来了,老奴真是感激不——”
见原先有头有脸的老管家给自己下拜,金击子赶紧扶住胳膊把他拉起来,“好了好了,我与你们四爷兄弟一场,再这样就见外啦,你们爷呢?”
钟步筹正把花匠的尸身抱上用来载花的车,听见金击子的声音,从后面走来,“金贤弟,有劳有劳,我父亲——”
“已经歇下了。”
钟步筹冲他拱拱手。
金击子环顾四周,赞道:“我本以为府上现在一片茫无端绪,没想到这般有条有理。往日常听说二哥好头脑,只是无缘见识,唉,没想到会在这样情形下领教。”
钟步筹长叹一口气,“好头脑,歹头脑,有个好歹,什么头脑都是无用。”
“小弟还有一事提醒,现在府上几个大门都畅通无阻,西城那些三教九流的做派我都晓得,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敢露头,要是他们悟过来风头过去了,又看东城各家顾头顾不了尾,肯定跟老鼠似的,或偷或抢,比那拿刀拿枪的贼人更可怕。”
钟步筹又是意外又是怅然地看着他,“我以前也常听说你心细如发、缜密过人,没想到也是到了这样田地,才终于见识了。”
金击子连忙摆手,“不不不,不过是些小聪明,上不了高台盘。”
钟步筹不确定金击子是真心,还是在讥讽自己。
“果、、四爷在哪里啊?”
“我也有一会儿没瞧见他了。”
“没事,我去找他。”
钟步筹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金击子往后院去了,叫来喜伯,吩咐道:“先不要收殓了,所有人都先收拾金银细软,你和福伯到大门上守着。”
“啊?不收敛了?”喜伯低下头,“老奴多嘴一句,这……未免显得凉薄了些。”
钟步筹撑着酸痛的腰,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叹了口气,“马上就天黑了,鼠辈豺狼就要来了,活着的人起码得先活下去。”
喜伯没再说什么,垂着手退下了。
金击子把大半个宅子都走遍了还没找到钟成缘,以前王府可不是他能乱走乱逛的,大多数地方都是第一回涉足,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身在何方了,得跳上房顶,对着正中的大甬道和正堂猜自己这是到哪儿了。
忽然听见不远处有水声,这应该是到后头的大花园了,以前就听说定王府东北角有个御赐的水源,引出一条溪水,从花园一直穿到钟思至的院里,他有个亭子就是凿了地专门用作流觞曲水的。
金击子这时才觉得嘴里干渴起来,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下午一直都在东奔西走,就只吃了几口白粥,想循着水声将就喝两口溪水。
走过几片槐树荫,树上已经开了淡黄的小花,他叹了口气,“常言道‘槐花黄,举子忙’不知今年举子会不会白忙一场。”
时值初夏,沿着水边栽植的一溜白木槿还没开花,但水里的白荷花已先它一步,可惜金击子此时没心思观赏这侯门内庭景致,疲惫地跪坐在地上,探身想掬一捧水,刚一伸手就觉不对,“这水怎么是红的?”
又一想,兴许是昨夜混战之中有人死在水里了,他便沿着岸边往上游走,那溪水越发的红,血腥气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甜气味。
又走了一段,岸边的木槿大片大片的盛放开来,花瓣泛着淡淡的粉色,池中的荷花也长得更为繁茂,花瓣尖都带着血色。
金击子以为是和下游不同的品种,可能是特意这样造景,继续走去,听这水声应该马上就到源头了。
转过一个大弯,这边的花都开疯了一般,团团簇簇、争奇斗艳,一朵朵、一瓣瓣都鲜红夺目,连夹竹桃都歪着身子往水里长,伸进水里的侧枝都生出了长髯般的须根,空气中浮动着更为浓烈的草木汁液的气味。
他觉得这景致愈发的邪门了,远远朝泉眼处眺望,恍惚看见荷花丛中有个人在随波飘荡,妈呀,怪瘆人的,要是从昨晚就在里头泡着,泡到现在那不得肿老大一个。
他硬着头皮又向前走了几步,“哎?那衣裳的颜色怎么有点儿像果子?”
赶紧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那靴子、那腿,不会真是他吧!”
他立刻飞奔而去,“坏了坏了!果然是他!”
他噗通一声跳进水里,一人高的荷叶荷花都手腕一般粗,浮萍都盆子一般大,水榕像芭蕉叶那么大,明明都是些娇弱的花草,怎么长得跟树林似的,他费力地左劈右掰艰难前行。
费了半天劲儿可算到了钟成缘身边,只见他仰面朝天的躺着,头枕在一片大荷叶上,腰被浮萍缠住,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吓得金击子连忙从荷叶手里接过他来,探探鼻息,还有气儿。
他晃晃钟成缘的后背,“果子!果子!”
钟成缘还没醒过来。
金击子捧了点冷水给他拍在额头上,又继续晃他,“果子!醒醒!”
钟成缘还是没醒。
金击子可真是急坏了,想着赶紧先弄到岸上去吧,掏出一把随身的小匕首割开缠着他的浮萍,一使劲儿把他甩到背上,想沿着原路再蹚回去,一转头发现刚开辟的河道没了,真是见了鬼了,他只好重新折荷叶割浮萍。
这么一颠簸一挤压,他听见哗啦一声,同时脖子上一热,紧接着背后的钟成缘在他耳边咳嗽了起来,他这才放下心来,“你怎么在这儿啊?给我吓死了。”
钟成缘还有些发蒙,“我也不知道……”
“不急,”金击子继续开辟道路,“你们家的花儿草儿长得真吊诡啊,怎么这么高大难缠?”
钟成缘抬头看看周围的景象,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有伤,连忙把流着血的胳膊举出水面,伤口迅速地愈合了。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嗯?”
“额嗯……我觉得很冷。”
“冷?”金击子立刻加快脚步,涉水往岸边走去。
钟成缘定了定神,“哦……我想起来了,我跟二哥一块儿给留下的家人分派事务,地上的血被太阳一晒,腥的要命,我想着这后面晚上不住人,那应该也不死人,就想暂且往这里来躲躲,趴在水边吐了一会儿,应该是晕过去了,跌进水里,漂到这来了——你怎么样?肯定不如我这般不济。”
金击子背着他捏捏他的大腿,宽慰道:“我要是你,搞不好还不如你能撑呢。”
钟成缘既懊恼又泄气地趴在他的后背上,沉默了半晌,“你不是去苏州了吗?”
金击子又想起那天的情形,“我怎么舍得走。”
“我们已经绝交了,为什么又来帮我?”
金击子立马答道:“我说过,生同欢笑死同悲。虽不能和你同享福,但一定与你同患难。”
钟成缘咬了咬下唇,停了很久,还是试探着问出那一句,“对别的朋友,你也这么生死置之度外吗?”
金击子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有些意外,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就一条命,当然只能豁出去一回。”
钟成缘了然地点了点头。
金击子有些生气,“我们认识那么多年,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人?”
钟成缘没反驳。
“我是四处讨生活的人,怎么可能凡事率性而为,免不了要逢场作戏,真心只有一颗,那些都是假意。”
“真真假假,我怎么能分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既哄我开心,也哄别人开心,你对我上心,对别人也关心。”
金击子还要替自己分辩,“我——”
钟成缘伸手捂住他的嘴,“好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都明白了。我家塌了天,你人在这里,这是真的。”
两人已经来到岸边,金击子先把钟成缘推上驳岸,自己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抓住一枝夹竹桃,也爬了上去,两人双双疲惫地躺倒在地,仰面朝天。
雨过天晴,空中一朵云也无,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现在怎么办?”钟成缘的声音哑哑的。
“嗯?”金击子侧过头,见钟成缘好像不是在跟他说话,依然望着天,眼中不着一物,褴褛的衣衫把身下的土地浸湿了一大片,发梢浸在水里,像柔软的水草一样,六神无主地随波荡漾。
一行热泪沿着钟成缘的眼角流进他的鬓发,“我好害怕……”
这样无助的钟成缘触及了金击子心底最痛的地方,仿佛看到了当年匆忙回来奔丧的自己,他强硬地握住钟成缘的手,坚定地道:“不要怕,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能挺过去。”
钟成缘吸了一下鼻子,茫然地转头看着他。
“真的,不知不觉你就挺过去了。”
钟成缘含泪点点头,侧过身蜷缩了起来,“我以前不明白……”。
“什么?”金击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钟成缘的喉咙听起来崩得很紧,像是嘶吼之后的喑哑,又像哭泣之前的忍耐,他轻轻地、不住地摇着头,“我以前以为生死轮回,世间无增无减……”
“果儿——”金击子眼圈也红了,这样的话他以前着实听过。
钟成缘转过头来看着金击子,“不,是我错了,消减的情谊,增添的是遗憾……那不叫无增无减,那叫一切落空……”
他捂住眼睛压抑地哭了起来。
金击子心里酸涩不已,只能默默地同他面对面躺着,他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师兄,对不起……”
“嗯?”
“令尊令堂没的时候,我不懂这些——”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这还是一件不能提起的回忆,金击子立刻打断了他,“不,不,都过去了。”
钟成缘连忙止住话头,长叹一声空随风,“人间啊,原来不是家长里短,就是生死交关,确实太艰难了,我着实太稚嫩了。”
金击子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他们。
钟成缘翻身坐起,金击子握住他的头发,替他把水攥出来,忧心忡忡地道:“不行,现在天儿虽然热起来了,但太阳一落山还是冷得很,得快给你找身干衣服换上。”
钟成缘并不太在意自己的状况,拉着金击子站起来,“你才是。”
那边的呼声更近了,原来是金屏来找钟成缘回去和钟步筹议事。
昨天夜里,许多看门的、巡查的家仆听见风声就自己打开二门、角门寻生路跑了,钟士宸的兵这才如此轻易地长驱直入。而里院的人又对外敌入侵浑然不觉,被杀个措手不及。这会儿风头过去,逃走的家仆又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钟步筹猜也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家当细软才回来的,跟钟成缘商量着要不要留他们,有些愤愤地道:“王府往日对他们那样宽厚,他们竟——唉,算了,说什么都晚了。”
钟成缘摊摊手,十分无奈地道:“连我的钮钟都临阵脱逃,更别提他们了,舍生取义的古今能有多少人?换一批也还是这样,就先留下他们吧,起码熟手熟脚,省的买来新的还要再调教。”
回来的家仆又加上金盏带来的五六十个伙计,不到两个时辰就都收拾妥当了,准备举家搬进钟成缘的园子里。去市上雇了七辆牛车将大物件与衣裳用具先搬去,剩下轻小贵重的都由余下的家仆携载过去,钟步筹在最前面领路,钟成缘和金击子在最后面压车。
金击子从后往前,一眼望去,原先赫赫扬扬、穿花着锦的定王家奴此时个个衣衫褴褛、垂头丧气,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提着筐,有的还举着雀儿,有的赶着猪羊,活脱脱一副流民模样,金击子心中不胜感伤。
到了地方,金灯正指挥着两个工匠修缮大门,众人都一股脑的将东西卸在前院,两间耳房都堆得满满的,正堂里小山一般,斜置横倒、杂乱无章。
钟步筹是真有些本事在身上,都不需要用纸笔记下来,出门前将物件都溜一眼,现在只要一件件看过来就知道缺了哪个,但缺了又能怎么样,只能不了了之。
大家都换下满是泥泞的衣服,洗去身上混着泪痕的血污,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地坐在一起,有的无声地流泪,有的呆滞地盯着房顶,有的人财两空万念俱灰,有的侥幸脱逃感天谢地。
这小宅子原来只是为了钟成缘和金击子两个人坐卧起居而建,从来就没准备接待这么一大家子,桩桩件件全要重新置办,大到床榻桌椅,小到碗筷杯盘,金击子心里一盘算,头都大了,叹了口气,喊过金屏来,“先请几个大夫来吧,包扎包扎伤口、定定心神;再弄几斤干粮,现在去聘厨子明儿中午能聘到就不错了,这么多人,今儿就只能先凑合凑合。”
钟步筹从外头进来,问镈钟:“你们这儿的纸笔在哪里?”
镈钟跑到胭脂山上把钟成缘平时用来作诗作画的纸笔都取了来,园中到处都站满了人,桌上都叠满了东西,只能暂且铺在前院山石之上。
钟步筹对他道:“你去耳房帮忙理东西吧。”
镈钟领命而去。
钟步筹挽挽袖子,撩起袍角,自己从池子里捧了点水,研了满满一砚台的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写了十多页,喊来喜伯,“府里原来负责采买的那几个人还在吗?”
喜伯道:“只剩一个请香火的了,不大会讨价还价。”
钟步筹听罢怅然扶额,叹了口气,“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手,就算现在去聘人,不知根、不知底、也不知人品,恐怕从中黑钱,如今我们要厉行节约,又不能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击子正好从外面进来,见他发愁,问道:“二哥何事忧心?”
钟步筹见他来了,对他拱拱手道:“从有到无易,从无到有难,现今缺东少西、短盐少米,我们哥儿几个又是没采买过的,一时……唉——”
金击子笑道:“原来是这样,小事小事,包在我身上吧,只是——我不知道贵府都缺些什么啊。”
钟步筹忙将那一沓明细表捧上。
金击子接了来看,条条目目、清清楚楚;大大小小,无一缺漏,道:“这些小物件儿明天就能用上了,但是这些大的要先订了,等着老师傅打完。”
钟步筹道:“不妨不妨,有劳贤弟了。”
“哎欸,哪里哪里,都是举手之劳。”
金击子本不想收他们的钱,但钟步筹执意要给。金击子想他侯门子弟自然骄傲些,让他们吃白食可能比饿死还难受,便收下了一点,自己又补进去许多,给他们添置的都是好的,都这等田地了,再不住得舒服些,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
钟成缘本来是同金击子一起回来,在门口见钟锤又是抱着一大垛衣服从假山上过,心中发酸,此时已比不得彼时了,对金击子道:“你先进去吧,我跟他说几句话。”
待钟锤来到面前,钟成缘想接过他怀里的东西,但钟锤不肯,只好无奈道:“先放地上吧,不差这点儿土了。”
他同钟锤走远了些,才问道:“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钮钟逃走,那你怎么知道要带着兵去玄武门?”
钟锤道:“我先是看见天上放了个大焰火,形制奇特,想去问钮钟哥这是做什么的,就见他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我问他这是要去哪里,他也不答,只把要带什么人、往哪里去、交给谁交待给我,我才明白他这是要临阵脱逃,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就随他去了。”
钟成缘背过手去,抬头望着仍是绿叶的银杏树,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没说什么。
这时听见金击子喊他,“果子,大师兄来了——”
钟锤便告退去整理衣裳,他往回走到池边,正见李轻烟气急败坏地一拳捶在海棠树上,花朵红雨血片般落下来,他粗暴地甩甩头,将头上的花瓣甩下去。
钟成缘还不曾了解其他府上的情况,问道:“大师兄可是从三师兄那里来?他家里怎样?”
李轻烟咬着牙全身乱颤,手指攥的袖子咯吱咯吱响,上面干结的血迹被捻成碎末飘在风中,他咬着牙道:“老二没了。”
钟成缘震惊万分,再次确认:“啊?黎开哥?黎开哥没了?!”
李轻烟又悔又恨地点点头。
金击子满心疑惑,这相当不合理,李轻烟和黎华两个人一块儿,就护着一个老爹一个弟弟,这怎么还能让叛军得手?问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啊?”
李轻烟道:“都怪我,都怪我!当时贼兵前街一队,后街还有一小队,从前门后门一齐杀进来,我腹背受敌。但是我觉得他们人应该不多,撑过去就好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要着重绞杀他家还是怎么样,人越来越多,后面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想吹柳枝细哨叫几个人来帮忙,哎呀我真是气死,我刚要吹,黎老二拍了我一下,我一‘啊?’,哨子他妈的掉金鱼池里去了!”
“哎呀!”
“我找了个挨着金鱼池的墙角把黎伯父和黎老二护在里头,没想到墙头上跳过来一匹逼马,一下子就给他踩到脚底下去了!”说到此时李轻烟恨的直跺脚,海棠树震得簌簌作响,“唉!我就不该心存侥幸,觉得不妙不该硬撑的,真到了紧要关头就晚了,我本以为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阵仗都见过了,原来真刀真枪的杀起来这么可怕!”
金击子听他的口气,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不解地问道:“大黎头没跟你一块儿吗?”
“害!别提了,当时他二话不说就他妈救驾去了!”
钟成缘苦着脸与金击子对视一眼,对李轻烟道:“大师兄,这事儿既不怪你,也不怪三师兄,都赖钟士宸这个老贼!惹起这般血雨腥风!我与他不共戴天,有朝一日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李轻烟义愤填膺地道:“不诛杀此贼,我李轻烟誓不为人!”
金击子问道:“现在黎家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整个东城都忙着搬家呢,现在的房子或修或推了重盖,后头再说后头的事。”
金击子喊过金屏,悄悄道:“快让北边多运些木头来,东城这个样儿,后头少不了用它。”
钟成缘问:“现在三师兄在哪儿?”
李轻烟怒气冲冲地道:“他爱上哪儿上哪儿,我才不管他!哎呀,哎呀,我不是为说他才来——眼下小皇上还锁在承天门楼上,左右羽林军和辅兵集合在宫门南,咱们怎么办?”
金击子道:“先进去吧,听钟伯父怎么说。”
三人进了厢房,钟步筹正拿着一纸手书给钟士孔说什么,钟士孔面色沉重,抿紧双唇,慢慢呼出一口气,
见李轻烟和金击子进门,站起来相迎,金击子浑身都不自在。
李轻烟说明了现在的情形,钟士孔点点头,二指从钟步筹手里拿过那张信纸,递给钟成缘,“咱家……大势已去了——”
金击子和李轻烟忙凑到钟成缘身边一同看那手书,“啊?安南军明天就到?!”
钟士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跟老六两败俱伤,钟叔宝趁虚而入,我们这次虽能勉强以少胜多,要是再来这么一次,可就要片甲不留了。”
李轻烟道:“要不赶紧往北逃?管他的呢,先保命要紧。”
金击子摇头道:“哎,官场斗争都是你死我活,怎么可能跑得脱。不如挟天子以令不臣,皇上在我们手上,安南军不敢轻举妄动。”
钟成缘摆摆手,“死了一个王子,还有别的王孙,相家等江南豪强有本事扶起一个皇上,就有胆量再抬起另一个来。”
李轻烟大睁着眼睛,“那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钟士孔虎落平阳,到底还是只虎,已经打起了精神,心里有了计较,“咱们手上虽然没有自己的兵马,但朝廷上下都是我的门生子弟,若是投靠一方,有用到咱们的时候,或许可以安身。”
接下来就是站哪队的问题了,钟步筹提议道:“钟士宸那老贼与咱家有不世之仇,小皇上原来就和我们有旧,此次叛乱他也没参与,不如先投靠他,先从南方调拨几万人保卫国都,以防钟士宸杀个回马枪,后面的事就投石问路吧。”
钟士孔见钟思至皱起眉头,问:“老三,你有什么想法?”
钟思至道:“咱们打得一塌糊涂,就怕他国趁人之危。”
钟士孔叹了口气,“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父子四人相识点了点头。
李轻烟和金击子两个外人对视了一眼,金击子道:“如果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伯父尽管开口。”
“多谢二位贤侄!”
定王剩下的三兄弟都随着钟士孔向他俩拱手,金击子哪里见过这么盛大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钟成缘对钟士孔道,“父亲,现在宫里事多人杂,各有各的算计,不知道钟叔宝一党对我们什么态度,我们师兄弟有武艺傍身,有劳二位师兄陪我先去探探路,看能不能谈得妥。”
钟步筹立刻道:“这也太危险了!他们要是把你扣下当人质了怎么办?”
金击子坚定地道:“不会的,我拼死也会护他周全。”
钟成缘又是宽慰又是无奈地摆摆手,“事到如今哪有什么万全之计,宁愿我入虎口,父亲这杆大旗也绝对不能倒。”
钟士孔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接受一次丧子的打击,却又没有什么其他好办法,十分不忍。
钟成缘当机立断,催促道:“局势瞬息万变,我们不要再耽搁了。”
父兄三人都面色沉重地点点头,好像他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李轻烟无所畏惧,拢了拢一头黑亮的长发,把钢鞭从胳膊上褪下,握在手里;金击子决心已定,拿起长枪,挽了个枪花背在身后;钟成缘破罐子破摔,环顾四周,抄起了个烛台,把蜡烛弹掉,上下掂了掂,攥在胸前。
“父亲,哥哥,我们走了!”
“一切小心!”
三人气势汹汹地赶到承天门楼,金击子十分警惕,道:“不知道屋里怎样情形,恐怕有埋伏,不如打开门让他们自己下来,咱们在这个空地交涉。”
诸人依言行事,李青开了锁,高声道:“恭请圣上下楼。”
相壬惊惧了一宿,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听这么一声,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回头找相壬,才想起来相壬早就逃走了,“皇上,这……”
史见仙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道:“相兄勿慌,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钟叔宝也宽慰相壬道:“那定王先前之所以威名赫赫,是因为他党羽众多、根深叶茂,整个朝廷都被他把控在手里,平王此次将他在国都的羽翼剪除了七七八八,他现今就是个光杆将军,朕再借由运粮一事把安南军调来,他就算是再有能耐也无力回天了。”
相壬心里稍镇定了些,脑子终于正常转了起来。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在万安的党羽虽已飘零,但门生朋党仍遍布地方。现在内忧外患,朕若是另起炉灶,一时间确实难以站稳脚跟,与其花大力气清缴他们的残余势力,不如借他们的旧班子一用,助我一臂之力,况且——”他昨夜在高楼之上将整个平西军叛乱看了个清清楚楚,感慨道,“以前师傅向我推举缘合郡公师兄弟四人,朕还不甚相信,如此看来果然是朕肉眼凡胎不辨真仙,钟成缘之智谋,黎侍郎之忠义,李老板之灵通,金公子之细谨,都是可遇不可得的治世之才,一定要收到朕的麾下才能安心。”
相壬点头,“圣上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钟叔宝心情非常愉悦,伸了伸胳膊,“穷鸟入怀,朕当然是全都笑纳了。”
追随他多年的老奴高义将门打开,他走在最前头,带领着自己余下的部下,大步跨出门,一步一个台阶地下了城楼。
钟成缘见这小皇上才十几岁的年纪,身边一个武官都没有,在这豺狼虎豹之地依旧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也是有些他的出乎意料。
相壬刚要说什么,钟叔宝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笑眯眯地对钟成缘道:“缘何郡公,为何救驾姗姗来迟?相将军已去调派安南军,不日即到。 ”
就这一句话,无需多言,钟成缘立刻就明白了,马上就坡下驴,扔了铜烛台,执臣子礼,俯身跪拜,“臣钟成缘救驾来迟,请圣上降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击子也反应过来了,李轻烟虽然还不太明白,但也跟着他俩下拜。
钟叔宝亲自一手一个把钟金二人扶起,史见仙把李轻烟搀了起来。
钟成缘是来投诚的,自然要先表表心意,将羽林军拱手让了出去,“圣上容禀,左右羽林军与万年县府兵均在玄武门外集合,待陛下检阅。”
钟叔宝点头称好,携左右亲信登楼嘉奖军士,来了万安这么些时日,钟叔宝可是第一次这么扬眉吐气,终于做了一回正牌皇帝。
凡是参与此次平叛战役的,要么加官,要么受赏。陆尚操和梁边蹈两个人直到仗都打完了也没想明白其中玄机,陆尚操是个投机之徒,留下来观察情况,梁边蹈拿不准先直接溜了,后来听说陆尚操升官一级,他连忙又跑了回去,也升了一级。
李轻烟、金击子没想到,连他俩这样不在朝中之人也得了赏赐,现在府库空虚,东西多少的不一定能看得上,但身为一介草民,二人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在这皇城宫内面圣受赏,不免受宠若惊。
封赏告一段落,天便已经黑了,考虑到朝中众臣家破人亡,钟叔宝发诏令罢朝三日,让各府治丧悼亡。
钟成缘回到观复园,他父兄见他安然归来喜出望外,又想到自家抬举起来的毛头小子,现在倒要反过来受他的封赏,心里不是个滋味,一时又哭又笑、悲欣交集。
金击子和李轻烟一起回去,路上李轻烟接到了诏书的消息,拿给金击子看,金击子一想,如果整个东城都要发丧,那棺木可就不够用了。
李轻烟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他俩合伙连夜运来了几千口棺材,大大小小、高低贵贱都有。
金击子给定王府留了三百口,给黎家留了一百口,其他的一放到铺子里立刻就抢售一空,赚了个盆满钵满。他掐指算来,再过个七八天,他订的木头也要送来了,又从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请了许多修筑雕画的师傅,又能大赚一笔。
他忙着调拨货物一宿没睡,第二天天还没亮又火速赶回家,和金立子着了白衣白袍,一起去给钟步筹吊唁。
放眼望去,东城家家挂着白布、户户打着白幡,如同开满白色的木绣球一般“高枝带雨压雕栏,一蒂千花白玉团”。烧纸钱堆积,整个万安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烟;哭声相接,震得路边柳树都枝条微颤。
金击子触景生情,有些畏缩,不敢向前。金立子哭的得让金风露搀着才能走。
钟家父子和金家兄弟一起把钟深顾装殓了,用两头大叫驴拉着,后头跟着其他家丁奴仆的棺材,足有二百多口,一字排开有二里地(280口棺材*2(棺材长度)*2(安全因子,留给驴马人的空隙)=1120米,1里=500米)。路上拥堵不堪,走了半日才到林地。
棺木虽然是好棺木,排场却没有大排场,既没有和尚道士,也没有纸人纸马,不过只有亲友故交,在坟头哭了一场,凄入肝脾、痛入心扉,钟深顾这一辈子,就算是结束了。
钟士孔宦海沉浮,总算独占鳌头,却没料到遭此飞灾,这两天才顿觉自己已到衰暮年,峥嵘已不在,骨肉各一天,无尽凄惨。
兄弟几个平日里颇受钟深顾的照顾,低头不见抬头见,早上没见,晚上也一定会面,猛然之间这个人就没了,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叫人心里空的难受。
不光是定王一家,东城历经几世而不倒的旧氏族,一朝全都付之一炬,正所谓——纸灰化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2]。([2]《渔家乐·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