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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面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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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兄弟回家时天已经蒙蒙黑了,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金击子两天不曾合眼,兼之又悲又痛,还要分心打理生意,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心力交瘁,靠在车厢上就睡了过去。金立子见哥哥睡着了,也仰起头靠在后面,刚一闭上眼睛,这几天的事就像走马灯一样一遍遍在他脑海中过。
车子晃来晃去,终于在金宅大门前停了下来,金屏推了推金击子,“三爷——”
金击子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啊?怎么了?!”
金立子忙安抚他,“没事没事,到家啦。”
金击子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撩开窗帘看了看,“唔——是到家了。”
几人下了车,金盏迎了过来,金击子立刻问他:“薛掌柜来了吗?”
金盏道:“还没到呢,薛掌柜刚来了一个口信,说是路上耽搁了,得明天一早才能到。”
金击子疲惫地搓搓脸,“太好了,今晚我高低得睡一会儿。赶紧让后厨上饭,我都记不得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了。”
兄弟二人草草地吃了个晚饭,金立子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金击子是他亲哥哥,饶是再疲惫,也无法坐视不管,问道:“立儿,你怎么了?怎么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金立子放下碗筷,有些为难,怕说出来他哥哥不好受,不说自己又难受。
金击子摇着头笑了,才发现金立子已经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心事了,“咱们兄弟俩还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不说我可就要乱猜喽。”
金立子只好犹犹豫豫地开口,“哥,我知道你一直都希望我能走科举这条路,谋个一官半职,我原来也觉得这样挺好,让咱们金家朝中有人、光耀门楣。但是……我最近不想走这条路了……”
殚精竭虑的金击子十分努力地开动自己的头脑,“我好像能模糊猜到是因为什么——”
金立子叹了口气,“哥,我就明说了吧,第一桩是因为五哥哥家横遭不幸,钟伯父位极人臣,侍奉先帝三十年也没有大的过错,也没听说过什么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情,我这辈子顶天了也到不了他一半,即便如此,现在也……落得如此下场。我自知资质平平,龙争虎战之中下场肯定更惨,到时候若是把你们都牵连上了,便更加罪过了。”
金击子沉默不语了,这的确是事实,而且他家现在没了定王做靠山,金立子甚至都不一定能挤进朝堂。
“第二桩是因为李小姐……”
“啊?她怎么了?”金击子还无暇顾及李家的情况。
金立子黯然神伤,“我本以为黎开哥(黎华的弟弟,李小姐的未婚夫)没了,她还能再嫁,毕竟他们才订了亲,还没过门,甚至还没见过面。没想到他们的规矩那么大,这叫什么望门寡,昨天下午消息传到李家,李小姐也吊死了……好好的姑娘,正值青春,就这么没了,什么良缘,不光把青春抛的远[1],现在可好,连性命也不要了……”([1]《牡丹亭·惊梦》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他忽然义愤填膺起来,哽咽着控诉道:“东城的人不光不觉得惋惜,还说要给她立个牌坊!当初我半知半解,现在才算晓得了什么叫诗礼大家,什么叫礼教森严!若是我有幸能为官做宰,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我夫人或者我的儿女也为了一个什么牌坊、什么匾,白白的……英勇就义。”
金击子爱怜地低头看着他的头顶,问:“那你想好往后干什么了吗?”
金立子放下手里的筷子,异常坚定地道:“最近我深有感触,性命,是天底下最有去无回的东西,这些天我跟在卜神医身边,发现大夫就是这‘有去无回’之前最后能抓住的一丝希望,不论能不能救回来,也算不是束手就擒,所以,我也要学医!当大夫!济世活人!”
金击子看着金立子两手攥拳、两眼发光的模样,心里倒不怎么为他不走官宦仕途而生气,反而有些羡慕起来,羡慕他能有这样一次选择人生道路的机会,羡慕他踌躇满志不为现实所累,他这个做哥哥的,能让弟弟按自己的意愿活一回,也算是称职了。
他温和地开颜一笑,揽过金立子来,点头道:“这也是极好的,只要肯上进就行,反正卜聪明住在咱家,也知根知底,不如就先跟着他学个几年,若是学的比他更好了,我就带你到杏林山去拜在杏林子门下。”
金立子见金击子欣然应允,高兴的无以复加,又惊喜又激动,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一头扑到他哥哥怀里。
主意已经定下来了,金击子也不再吃了,择日不如撞日,让金屏备了拜师礼,带着金立子去找卜聪明。
到了卜聪明房中,丫鬟道:“先生在后头院子里哩。”
金家兄弟便到后花园去寻他,老远就见他穿着一身儿黑白相间的衣服,像一条生着花斑的狗,在夜色里分外显眼,金击子刚要喊他,就见他像狗一样抬起一条腿,往月季花上尿尿。
“我的老天!”金击子立刻推着金立子就往回走,“那么多好大夫,咱不要拜他了!”
金立子拉住金击子的胳膊,道:“据我多天的观察,每次卜先生举止古怪时总会有个缘故,咱们去问问他也不迟。”
金击子见他坚持,只好故意先喊了一声,好让卜聪明把裤子穿起来,“卜老弟!——”
他见卜聪明好像把裤子提起来了,才和金立子一起走过去。
金立子问:“先生在这儿做什么呢?”
卜聪明道:“这月季花招红蜘蛛了,我医医它。”
金立子很惊诧,“啊?花花草草也会得病?也能医?”
金击子将信将疑地往月季花叶背上摸了一摸,果然是生了虫害。
卜聪明拍拍胸脯道:“那时自然,不光这个,牛马猫狗,凡是活物,我都能医。”
金立子拍手称妙,毛遂自荐道:“先生,我虽不才,但是能吃苦,先生愿意收我做徒弟不?”
金击子从金屏手里接过红包裹,托在手上。
卜聪明瞥见,“啧啧啧,有备而来啊——那我可得先瞧瞧你有慧根没有。”
金立子一拱手,“但凭师傅考察。”
卜聪明很怀疑地绕着他嗅了几圈,清了清嗓子,对他发号施令:“轱辘轱辘眼珠子!”
金立子轱辘了两圈眼珠子。
“按住一个鼻孔,另一个鼻孔出气!”
金立子按住左边鼻孔,右边鼻孔出气;又按住右边鼻孔,左边鼻孔出气。
“伸出舌头来,变细变宽变细变宽。”
金立子伸出舌头,变细变宽变细变宽,卜聪明又抓住他舌尖往外扯了扯,上下看看。
“左右转五圈,一边拍手,一边跺脚,一边说‘啦啦叽咕叽咕噜噜噜噜砰’!”
金击子开始觉得卜聪明一定是在耍他们。
金立子又乖乖照做了。
卜聪明赞赏地点点头,欢欢喜喜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得很好得很,是个好苗子!”
金击子很是迷惑:“啊?”
卜聪明又道:“给我磕头,东、西、南、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各三个。”
金立子听说自己有学医的慧根很是高兴,立刻跪下来给他磕了三八二十四个头。
卜聪明喜不自胜地把他拉起来,拍拍金击子手里的拜师礼,道:“这个我不要,为师先送你个拜师礼。”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杯子,托在掌心,“这个是……哎?泥巴烧的杯叫什么来着。”
金风露一头雾水,“泥巴烧的杯?”
金击子是生意人,最会猜这样的市井谜语,道:“天天跟着读书都读傻了,瓷杯啊。”
卜聪明道:“对对对!慈悲慈悲!行医一定无时无刻、每时每刻、时时刻刻都要有慈悲,但是这个慈悲也不要太大,这么一点就够了,不然你会天天饱受折磨,死得比病人还快!这个慈悲是我师傅传给我的,现在——嗬!吐!吐!吐!”
他吐了三口清唾沫在里头。
金立子不明就里,“师傅,你这是做什么?”
卜聪明道:“我尝遍天下奇花异草,我的津液就是万灵解毒药,吃了它,你一生不受邪毒、不受寒热、不受巫蛊。”
金击子瞪大了眼睛,不敢说话,但一个劲儿冲金立子摆手。
金立子两根手指捏着瓷杯,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卜聪明见金立子没有动作,上前按着他的手道:“哎呀,就别客气啦——”
说着一下子给他灌了下去。
金击子觉得自己要不行了,立刻往回走,“我的乖乖,我可不在这儿看你们了,我走了!”
金立子猛不丁咽了下去,略微咂摸了一下,“唔——竟然是清甜的。”
金击子捂着耳朵头也不回地走了,妈的,什么事儿啊这是,早知道就不给立儿提卜聪明的事了。
卜聪明冲金立子骄傲地挺挺腰,道:“那是当然,要是把我的肉烤来吃,那比猪颈肉还香哩!”
金立子听及此言哭笑不得,他可算明白为什么卜聪明医术这么高明却仍未扬名天下了,但凡他说话和治病手法普通一点,也不至于被别人当傻子和骗子。
金击子被这师徒俩膈应走了,他从定王府治丧回来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强支撑着成就金立子的一桩心愿,现在头也痛、身也重、飘飘欲仙、神志模糊,再也管不了别的了。
直接就近找了个耳房,看见一张还没收起来的熏笼,倒头就睡,睡着睡着感觉好像有人在摆弄他的胳膊腿,应该是金屏在给他换衣服盖被子,眼睛想睁也睁不开,拉倒吧,继续睡得像昏死了一样。
也不知睡了多久,但他感觉时间还并不很长,觉得有人在用力推搡他,他实在是困得很,那人却把他眼皮扒开替他睁了个眼,他烦躁地定神去看,只见黑压压围拢了一圈人,吓得他翻身坐起,“怎么了?!”
人群中金立子说话了,听起来很是急迫:“哥!从宫里来了位内官!”
“啊?谁啊?”
金屏道:“我们都不认得!三爷快去看看吧!”
金击子听说宫里来人了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梳了头、穿戴好,急剌剌地往会客厅走去,心中忐忑,“白天刚从宫里来,怎么这会子又让去,有话为什么不白天就说了,偏要等到晚上说?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
他搓搓脸,强挤出几分笑意来,进了正堂,只见是小皇上的心腹老奴高义,给他吓了一大跳,怎么这么隆重?到底是什么事啊?
高义秘宣口谕,话说得很漂亮,但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宣他即刻入宫。
金击子领旨谢恩,但心里拿不准对方的来意,往外送高义出门时一边搀着他,一边把一袋金子顺进了他的袖子。
高义忽然觉得胳膊沉甸甸的,就明白了金击子的意思,笑道:“金公子不要慌,皇上对公子赏识有加,不会对公子不利,放心去就是啦。”
金击子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皇上都没见他几面,怎么就赏识有加了,陪笑道:“多谢公公指点。”
金家要跟送神似的把高义送出去,高义拦住他们,道:“不要再送了,此事不要大张旗鼓,小心行事,不然咱家可就白来了。”
金击子连连称是。
“咱家还有些别的事,留下他当路使,金爷准备好了就快快入宫。”
一名随侍的年轻太监往前走了两步,金击子自己把高义送到大门口,见他绝尘而去,才转身进了门,心里腹恻道:“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走了旧乌鸦又来了新乌鸦,高义高义,有什么高义,不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么。”
忽然听见金盏惊叫。
金屏道:“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惊了咱们的贵客。”
金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正是刚刚金击子塞给高义的那个,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坏了金击子的大事,战战兢兢道:“我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我袖子里的!”
金击子接了过来,一掂分量,分毫不少。
那年轻的太监笑了起来,道:“我们高公公的确名副其实,有几分高义在身上——哎,三爷也不要给咱家,高公公都不收,咱家就更不敢收了。”
见小太监执意不收,金击子也就没敢强给,心中对内臣一流刮目相看起来,这虽是高义之举,但敬屋及乌,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金击子不由得对钟叔宝也平添几分敬意。
他正犹豫要不要先去跟钟成缘通通气,小太监催促道:“金爷,事不宜迟,皇上还等着哩。”
金击子不敢耽搁,便立刻跟他进宫了,没想到又到了政变时他去过的那个御书房。但此时可不似彼时,那时出入犹如无人之境,现在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虽人手有限但也戒备森严。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连在王府里行走他都全身不自在,更别说皇宫了。
太监通报完,他进去纳头就拜,拜完起身一看,嚯!这大半夜的,南派新臣、北派故旧齐聚一堂——钟士孔、钟步筹、钟思至、钟成缘;黎名、黎华;相壬、相圭(他已经带着小股部队匆忙赶回来了)、史见仙、高义;李轻烟、李青,都齐刷刷瞧着他。
他哪里经过这么大的阵仗,连忙两面扫视了一眼,看自己应当站在哪里。但众人站的十分奇怪,让他摸不着头脑,史见仙、钟成缘与黎华、李轻烟分侍钟叔宝左右,钟士孔、黎名两个长辈却都靠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想了想,还是站到末尾稳妥。
他刚要往后退,就听钟叔宝喊住他,抬头一瞧,钟叔宝笑眯眯地冲他勾勾手,“金爱卿,到朕身边来。”
金击子心里又是惊惧又是疑虑,心中暗道:“金爱卿?我什么时候成他的爱卿了?”
口上连连称:“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钟叔宝歪了歪头,微微眯起眼,“嗯?——”
不愧是真天子了,真有点儿不怒自威的派头在身上了。
史见仙连忙出来打圆场:“金公子过谦了,快不要推辞,咱们好赶紧议事。”
钟成缘知金击子一向谨小慎微,情况尚没摸清不敢轻易上前,也悄悄对他点了点头。
金击子见钟成缘点了头,这才谢了恩,朝余下的老前辈们欠个身,快步走到钟成缘的左手边,都不敢往前看,生怕跟钟士孔他们对视。
钟叔宝直起背,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见众人都已就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想起眼下的烦难,皱起眉来,朗声道:“朕知诸位爱卿家中事务繁重,不知有没有听说毕刹国近日在西南纠集了几十万大军,朕忖度,一来是因为毕刹国去年已遭了大旱,时不时便来骚扰我国边界,今年又遇见了大旱,无草水牧牛马,只能以战图存,想来大安捞点油水,二来最近国中闹得动静太大,他们听见风声,觉得有机可乘。”
钟士孔早接到消息,对此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看向相圭,问:“敢问相将军毕刹此来大概有多少人?”
相圭用微颤的手举起酒壶,啜饮了一口,简洁地道:“五十万。”
钟士孔假装大惊失色,“当真?!”
相圭只是点点头。
钟士孔故作无措地道:“这可如何是好?”
黎名跟他是几十年的老搭档了,立刻就明白钟士孔这是要装怂做傻、韬光养晦了。
钟士孔悄悄拿袖子扫过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这可如何是好?”
黎名又明白了,他这是要弃帅保卒,他们两个人起码得有一个人留在朝堂里。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当年弃卒保帅时二人都吃尽了苦头,如今翻过来,不知又会怎样。
但他着实不擅长打仗,这个问题抛给他,他也没有好主意,只能暂且虚张声势,佯装责备钟士孔:“时到时担当,没米就煮番薯汤,王爷不要自乱阵脚!”
钟叔宝有几分被他骗过去了,旁观二人,同样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钟士孔此时惶恐万分,完全失了主意,像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但黎名却依旧以前那般模样,是个沉稳可靠、能共商大事之人,再加上早就听说他慧眼识珠,从不计较人门第高下、出身贵贱,眼下或许此人也能为自己所用。
史见仙代钟叔宝一党,提出要与他们握手言和,“国中局势不稳,毕刹可不是唯一蠢蠢欲动的,北方还有广汗国虎视眈眈,西北还有一个士德伺机而动。若是咱们自己人再继续鹬蚌相争,必定几败俱伤,那时随便哪个邻国打过来,我们都是盘中之餐。不如暂且团结一心,先解了燃眉之急,那时再分个雌雄高下也不迟。”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北派旧臣也得表个态度,钟士孔用胳膊肘一捣黎华,多年的默契让黎华即刻会意,道:“此话所言极是——但是,咱们倒是可以一致对外,那老贼钟士宸不知怎样打算,而且他就带兵驻扎在西南边陲,若是——”
他话未讲完,只听钟叔宝身后的帘子里传来冷冷的一声——“本王自然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众人都猛抬头往后张望,这是钟士孔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地仇视着这个六弟,只见他着一身简便的戎装,挎着一把弯刀,嘴唇抿得很紧,眉心皱着一道深纹。想当年他离都时还是个高大白皙的公侯王子,时隔多年,沙场的磨砺重塑了他黝黑精壮的身体,塞外的风雪赋予他豺狼一般的心性。他用刀把拂开绸帘,一边警惕地在众人身上逡巡,一边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李轻烟向来有仇必报、快意恩仇,不待他出来就指着他鼻子大骂:“好哇!我正要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今天我李轻烟不宰了你我就不姓李!”
他因为要面圣在门口就除了钢鞭,此时赤手空拳地飞身上前。
钟士宸在行伍里摸爬滚打了这许多年,刀从不离身,而且向来磨得吹毛立断,几乎未做任何反应,立刻利刃出鞘,照着李轻烟就刺了过去。
李轻烟轻蔑地一笑,抬手就去接他的寒锋。
平心而论,钟士宸这会儿真的有些慌了,他害怕的不是李轻烟用两指夹住了他的刀,而是李轻烟轻而易举地就夹住了他的刀,甚至还翘着兰花指。
李轻烟一发狠,就这样翘着兰花指夹着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钟士宸虽然是在沙场上提着脑袋讨性命,但死亡从没离他这么近过,近到他可以闻到刀上的钢铁味和李轻烟袖子里的香气。
见钟士宸被李轻烟制住,一时间大家丧亲之痛、家破之恨都涌上心头,将他团团围住,定要取他性命。
钟叔宝气恼地往御座上拍了一掌,“皇叔也太心急了!”
史见仙忙上前拉住两眼冒火的钟成缘,却不喊他的大名,只道:“好果子!好果子!冷静一点,你想想你是谁,怎能被红尘迷了心智!再想想咱们刚刚才说了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相壬也想上前,被相圭往后推了一把,“刀剑无眼,你别掺和!”
相圭赶紧一手推钟士宸,一手拽李轻烟,想把两人分开,但这二人岂是他一人之力能分开的。
钟叔宝也从御座起身,攥住钟士孔和黎名的小臂,对他俩道:“若此时杀了刘皇叔,平西军就反了,那时谁来抵御毕刹?莫为一家之故坏了大节!”
黎名恨得咬牙切齿,拳头攥得青筋毕现,心中天人交战。
一听“大节”二字,黎华这呆子的头脑率先冷静了下来,道:“父亲,圣上说的对。”
黎名虽然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就是难以这么快平息这口气。
对钟士孔来说,钟士宸不光杀了自己的长子,还使自己多年的心血经营付之东流,他的手颤抖着抓住李轻烟的大臂,十分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先放他一马。”
李轻烟对着钟士宸的脸啐了一口,“算了?!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除了他,难道我大安就没有能带兵打仗的人了吗?!”
钟步筹就值于吏部,又浸淫官场多年,对上下文武官员人品底细了如指掌,绝望地叹了口气,道:“确实是没了,先帝常畏惧武官拥众作乱,一向重文轻武,这几年更是连武举人都没选,此时急用,矬子里拔将军也拔不出几个,况且那平西军如同铁板一块,旁人再难插手。”
黎名是吏部的老长官了,心里自然也更是清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但也确实无计可施,万般不愿地将手搭在李轻烟肩上,摇着头道:“罢了,罢了。”
李轻烟不可思议地回头瞪着黎名:“伯父!”
黎名点点头,心中却更希望他立刻动手把这老贼碎尸万段,“轻烟,放了他吧。”
李轻烟哪能受这样的隔夜仇,按着那弯刀离钟士宸放颈子更近了,刀锋一沾到颈上的皮肤,就割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微微渗出了些血。
黎华不善言辞,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直接右臂一伸就从后面环住李轻烟的腰,抱住他就往后拖。
李轻烟最讨厌别人摆布自己的身体,一胳膊肘顶向黎华肋下。
黎华吃痛皱了皱眉,但也没放手。
李轻烟回头见众人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又想劝他住手、又想劝他动手。以他的本事,这屋里黎华和金击子联手才能挡得住他,但金击子初涉政局不明前后,此刻还未拿定主意,那这么看来,钟士宸的命就在他一人手上了,若要趁此时杀了他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若是放虎归山,等他回了平西军,再要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那就难了。
黎华又将另一只手从他肋下穿过,环住他前胸,抓住他肩膀,两只长臂像绳索一般把他捆缚起来(像机动车安全带那样),又在他耳边恳切地唤道:“轻烟!”
李轻烟被黎华叫得心乱如麻,想要挣开又挣不脱,一跺脚:“好啦!怎么弄得我像你们仇人似的!”
他又转回头,狠盯了钟士宸几眼,像是要把他的样貌刻进脑子里,待到合适的时机,就算寻要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挫骨扬灰。
那钟士宸看这些人一边对他恨之入骨,一边又不能动他分毫的样子,不要命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下子可把李轻烟又给激怒了,本已松开的手指又猛的一用力,把钟士宸的刀尖撇断了一截,另一手握住他的胡子,用力扽直,一刀就给他齐根割下,还故意割破了些皮肉,血沿着下巴就往喉咙上流。
李轻烟恨恨地把胡子扔到地上,“呸!从今往后你可得整天烧高香了,等到哪天你的命不值什么了,那你的死期可就到了!”
黎名一边瞪着钟士宸,一边上前朝那缕长髯跺了几脚。
钟成缘直接一袖子将宫灯拂下,烛火跌在地上,把钟士宸的胡须烧了个灰飞烟灭。
钟士宸脸色铁青地捂住下巴,这些人虽然不能动他,但确实是可以侮辱他。但他兵力和粮草又不够,打仗需要这些人的支援,一时也不能发作。
三派人像没煮熟的水和米一样分庭而立,钟士宸压着怒火站在御案西,钟士孔一党愤愤不平地站在御案东,钟叔宝一派站在当中,一边隔绝水火,一边手足无措。
钟叔宝见两边都稍微冷静了下来,松了口气,但见他们势不两立的样子又头疼得很,对史见仙摊摊手,悄声抱怨道:“这可怎么办?”
史见仙双眼一弯,莞尔一笑,小声答道:“都是聪明人,问题不大,先赶赶鸭子,看看他们上不上架。”
他自顾自地展开一张地图,两个小太监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图卷全铺开时竟有三米长、两米宽,由北向南、由东到西画着广汗、大安、士德、毕刹[2]的山川地貌、江河湖海,人在图前踱步,犹如在画中游走。
两边的人虽然因为痛恨对方而不围拢过去,但眼神都被吸引在了一起。
史见仙对三边拱拱手,“诸位,话接刚才,我大安向北临广汗、西北有士德、西边接毕刹,三面受敌,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他抬起胳膊,划过北方大片的草原与山丘,“依在下愚见,广汗兵强马壮、锐不可当,不如暂避锋芒,况且他们乐得看我们争斗,好坐收渔利,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不如先对广汗称臣,进贡一批金银布帛美人宝马,先安抚住他们。”
又指着西北一小块平原地带,“这士德虽是个小国,却倚仗着挑起争端、两边渔利,屹立百年不倒,此次毕刹来势汹汹,若是真把咱们灭了,肯定会北上把士德也吞掉,他们想让我们与士德互相牵制,所以应该不会趁我们打仗的时候在背后搞小动作。”
回手点在西边,“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抵御毕刹来犯。”
一时间众人都未开言,各自谋划。
钟叔宝先走个过场,看向钟士孔和黎名,“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他们俩从来都没打过仗,安邦治国倒还可以,这指点江山就不行了,只能点头称是。
钟叔宝又问钟士宸。
钟士宸虽然心里觉得史见仙说的十分有理,但只是哼了一声,背过脸去。
钟叔宝无奈地摇头笑笑,看钟成缘和金击子站在一起,靠着肩膀,抱着膀子,仔仔细细地看大安西面的地图,问道:“郡公有何疑问?”
他俩有疑问的可不是这事,早年随师游历时,易不送(2个师傅之一)说钟成缘要遍饮四大江五大河六大湖的红尘弱水,最后因金击子家里出事没能去到赤血湖,钟成缘因此不能沾血气、碰荤腥。金击子一直耿耿于怀,外出做买卖时常跟人打听这个地方,倒是有许多叫类似名儿的,但凡有点关系的,他都亲自去取了水,差家仆连夜送至定王府,但都没什么成效。他见这地图画的如此精细,便将西方所有湖泊都细细看了一遍,却并未有一个叫赤血湖的地方,心里纳闷,和钟成缘对视一眼。
钟成缘猝不及防被点名,吃了一大惊,以往出席朝政活动他都只是个摆设,他上头还有哥哥和黎华,再怎么问也问不到自己头上,顿了顿嗓子,“臣没有疑问。”
钟叔宝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那郡公可有了什么主意?”
“主意?”这也太奇怪了,头一回有人当着他父兄的面问他有没有主意,他猜想一定是史见仙对钟叔宝说了什么。
钟叔宝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怂恿他说点儿什么。
钟成缘赶紧扫了一眼西南的地形,一边思忖,一边道:“若想击退毕刹倒也不是不可能——”
钟叔宝听他这样说,其实已经很开心了。
史见仙却立刻嗔怪他:“这都什么时候了,郡公不要再谦虚了!”
钟叔宝一听这还算谦虚了,眼睛一亮,试探着问:“毕刹紧邻大安的地盘沃野千里,他们却不司耕种,若是能把这肥沃平原也拿下就更好了!”
钟成缘没料到史见仙来这么一句,也没料到钟叔宝顺坡就上,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道:“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史见仙道:“毕刹的国都就在启兴平原上,拿下启兴平原就等同于灭了毕刹,那时士德没有了挡箭牌,肯定与北边的广汗联合起来,从西边和北边一夹击,我们腹背受敌。”
钟叔宝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啊?那岂不是要先败毕刹,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士德,与广汗南北对峙?”
史见仙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钟成缘被他们的话吓得三魂出窍,刚刚他们还在讨论怎样救亡图存,现在就要平定天下了,小声对史见仙道:“你这不是害我吗?!我哪有这么大本事!”
史见仙眼睛一弯,冲他笑道:“你也太把你自己看低了,再说了,这是你第一封投名状,不立下不世之功怎么能脱身?”
“脱身?”钟成缘没明白他的意思。
钟叔宝对眼下的局势有充分的认知,其实并没期待能一下子灭掉两个百年之国,但仍难捺心潮澎湃,道:“天下分崩离析已上百年,连年互相征战,百姓苦不堪言,朕平生之志便是要熨帖天下、一统江山,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只不过——”
他略有些惭愧地笑笑,“现在说这些听来可笑,毕竟连现有的国土能不能保全还未可知。”
钟士孔与黎名交换了个眼神,这小皇帝君臣真有点儿不靠谱,大敌当前竟然在这儿好高骛远,眼下都快顶不住了,说什么将来?
想归想,场面话还是要说的,钟士孔立刻很恭敬地道:“圣上有如此鸿鹄之志,大安有圣上如此明君,实在是大安之幸、苍生之幸!”
黎名转头看了一眼黎华,果然,这呆子眸中犹有明星闪烁,一副已经准备好了抛头颅、洒热血的模样,完全被钟叔宝勾画的宏大远景唬住了。
李轻烟是个江湖人,不太会说那样漂亮话,也不大懂朝堂礼数,听到这样豪气干云的话,立刻抚掌而笑,豪爽地道:“草民只是一介莽夫,别的帮不上,从此以后,我灵通阁供圣上驱使。”
钟士宸见他们仗还没打,就被几句空话哄得像已经打了胜仗一般,心里可笑坏了,自己这两个侄子可真是说大话的将军、吹牛皮的柱国,整天做什么白日梦呢。但他自己刚刚败在钟成缘手下,所以并未将心中轻蔑宣之于口,只是抱起胳膊来冷笑。
他的不屑自然落在钟叔宝的眼里,但钟叔宝也不生气,只是一副走着瞧的表情,道:“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钟士宸没答话,也是一副走着瞧的表情,阴阳怪气地道:“那就恭祝早日风起了。”
钟叔宝无奈地摇头笑笑,跟自己的几位谋臣指指他,言下之意是要他们记住今日之耻,有朝一日定要令举国上下刮目相看。
钟步筹是个实干的人,先行把他们拉进现实,问道:“士德拢共有多少人马?”
相圭对史见仙道:“史先生在士德待过些时日,可知道确切的消息?”
史见仙伸出右手,指如葱白、指尖微红,五指张开时如同莲花花瓣初绽,“五万。”
钟成缘沉思了一下,“直接借他们两万,让他们想搞也搞不了小动作,只能跟咱们拴在一条绳儿上,这两万人破士德时还能再做文章,加上这两万,我们能有多少兵马?”
相圭把嘴里的一大口酒咽了,道:“安南军有六万。”
钟成缘用一种审视的神色看着钟士宸:“那平西军——?”
让钟士宸说句实话可费老劲了,相圭干脆直接替钟士宸说了,“他们有八万。”
钟成缘倒吸了口凉气,十四万对五十万,这可真的是非人力所能及,头疼地道:“陛下,不如先征兵吧,现在讨论什么都无益。现在是危急关头,再不保家卫国就要家破人亡了,应该不怕征不来兵,但能征来什么样的兵……说不好。”
金击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钟叔宝道:“金爱卿有话但说无妨。”
金击子一边谨慎地遣词造句,一边缓缓道:“草民从未出过征、打过仗,不敢班门弄斧,但也听过一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草民因生意往来南奔北跑,见许多百姓因……”
钟叔宝见他犹犹豫豫,又道:“不用有所顾忌,今夜请诸位来就是要集思广益、群策群力。”
金击子偷瞥了钟成缘一眼,钟成缘对他微微颔首,他才继续道:“草民见许多百姓因赋税劳役要么舍了故土迁往别州县,要么谎报年龄逃税逃役,要么投靠在地方豪强门下,这样一来,大片的土地都无人耕种,甚至谷子稻子烂在地里也没人收割,本可上缴国有的赋税也都收不上来,若是打起仗来,这粮、钱两物,怕是难以为继。”
这可说到相壬心坎里了,连日的打打杀杀、惊慌度日让他差点儿忘了自己本职所在,立刻附和道:“金相公说的正是,先帝兴修离宫别馆耗资颇巨,又任用奸佞层层盘剥,导致赋税繁杂,且数目不公,理应交十份的富户只要交五份,理应交一份的贫户却要交三份,这样下去可不行,不论现在要不要打仗,这个还是要早拨乱反正才好。” (金击子这会儿还没有官职,史见仙也是,大家乱叫,喊啥的都有)
这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钟步筹皱着眉头道:“虽然现在百废待兴,但是不论是都中还是地方,任上的都还是先帝钦点的官员,不是佞臣就是狎客,中用的少,捣乱的多,就算要下决心整治国中乱象,一应事务也难以开展。”
钟士宸常年身在边关,对朝中情况并不十分清楚,此时在一侧旁听,听得他头皮发麻,这一团乱麻都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真是犹如老虎吃天。心中竟涌起一丝庆幸,幸好自己没兵变成功,否则料理这个烂摊子的就是自己了,军队里那群老粗又派不上用场,一时又弄不来能臣贤士,那时可能比现在还要被动。
钟叔宝疲惫地按住太阳穴,“朕都晓得了,万事开头难,先一桩桩、一件件挨着来吧,史爱卿——”
“臣在。”
“你看咱们要先从何处起头?”
史见仙道:“那自然要先选贤举能,一要罢免旧值,二要选举新秀。”
他那边分条列项,钟叔宝这边就开始点兵布将,“有劳四皇叔(钟士孔)与钟侍郎(钟步筹)选几个得力的人,即日开始考核上下官员,去劣存贤;黎侍中(黎名)不要再等了,今年的科举提前半个月也无妨,颁布求贤令,应诏入都的良才你先筛过,而后朕要一一过目。”
史见仙又道:“接下来便是彻查人口户籍与土地耕畜。”
这事既细碎又棘手,钟叔宝也有些犯难,“啊……此事过于繁琐,又要与些刁民斗智斗勇,相长史(相壬)与金爱卿来主持吧。因上下官员还未整肃一遍,没有合适的空缺,只能暂且如先帝一般,让二位先做个使职,就叫户土使吧。不论中央还是地方,凡有违抗,直接罢为庶人。有事找李爱卿,直接汇报给朕,不要层层传递。”
金击子大为震撼,自己一下子就从三教九流成了钦差大臣,那还了得,“草民愚钝,万万不敢!”
钟叔宝道:“金爱卿嫌官儿小?”
金击子连连摇头,“不不不——”
钟叔宝笑道:“好好替朕操持,若是干得好,待朝堂腾出空来,红袍紫袍,任卿挑选。”
史见仙劝他:“圣上一片诚心,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金特使还不谢恩。”
金击子连忙扣头谢恩。
史见仙又道:“还有重修法典、再制规章,讼狱有法可依,赋税有规可循。”
钟叔宝道:“这个就仰仗先生您了,黎侍郎(黎华)最通筹算,不如你二人合力主持?”
黎华一听还有自己的事儿,立刻摩拳擦掌,这会儿别说让他修法典了,就算让他掏茅厕,只要能把国家掏富强,他一天能掏二百个。
史见仙握指成拳,往左掌一击,“这最难的来了,便是如何破毕刹、降士德。”
钟叔宝两手一摊,道:“实话实说,这个朕是毫无头绪,全都仰仗六皇叔(钟士宸)、郡公(钟成缘)和相将军(相圭)了。”
钟成缘虽然年轻,但史见仙一再保举他,相圭对他相当客气,先问他:“郡公怎么看?”
钟成缘道:“不敢不敢,我这么多年都是荒废度日,今天才知道这天下局势,不如待我回去想一夜,再与将军互通有无。”
钟叔宝小心地提醒道:“莫忘了六皇叔哩。”
钟成缘的笑容咻的一下云消雾散,皮笑肉不笑地冲钟士宸扯扯嘴角。
钟士宸也哼的一声别过头去。
钟叔宝无奈地与史见仙对视一眼,又将眼前诸臣看了一遍,恐怕落下什么事情,“若没有其他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史见仙怕钟士宸再与其他人起争端,又补了一句,“六王爷略留一留。”
众人纷纷告退,都要出去了,钟叔宝又忍不住从背后喊道:“切记切记,一切从快从严,放开手脚干,出了什么事,朕来解决——”
领了口谕,出了殿门,大家各有心事,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忐忑不安,有的义愤难平,但都有事要办,暂且顾不上心中所思所想。
唯有一人未领圣命,那便是钟思至,他见其他人都两三成簇,顶着月色一边走一边讨论,就连平日里同病相怜、壮志难酬的黎华此时也要有一番大作为了,心中十分落寞,顿时觉得确实自己如同仪仗队里的马一般,徒有其表,无所作为,长叹一声,撇下众人,自己先走了。
钟成缘与金击子走在人群最后,钟成缘一捣金击子的胳膊,笑道:“金特使——”
“哎呦,你别打趣我——”金击子回手拍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地抬眼看看旁人,幸好大家都没注意。
钟步筹忽然转过头来,吓了他俩一跳,钟成缘问:“怎么了,二哥?”
钟步筹拉住他俩,略慢了几步,三人落在后面。
他十分严肃地对二人道:“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们俩,一定要好好记在心里。”
二人一起点点头。
钟布筹往背后一指,“那官场上多半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只要你有半点软弱,有半步后退,他们就要得寸进尺,从今往后,只要是在众人面前——”
他一拍金击子的肩膀,“你,不许露怯。”
他又一点钟成缘的鼻子,“你,不许任性,明白了吗?”
两人又重重点了点头,“谢二哥教诲。”
“很好。”钟步筹又快走两步,赶上了他父亲和黎名。
金击子忽然有些鼻子发酸,钟布筹此言虽然是对他俩说,但主要还是告诫他。自从父兄没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语重心长、直截了当地指点他,凡事全靠自己悟,吃了苦头才能明白。
二人默然良久,金击子另起话头:“你明天是不是还要进宫跟那老贼共议大事?”
钟成缘有点发怵,“你倒真看得起我,怎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确定我明天就能有主意?”
金击子道:“你平时都是眉头一皱便计上心来,今儿晚上你眉头都皱千皱了,什么主意想不通?”
钟成缘听他夸奖自己,心里安慰了许多,“我可借您吉言。”
金击子又道:“你进宫时一定要喊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这是为何?”
“钟士宸这个人豺狼虎豹一般,我怕他对你不利,多个人多个帮手、多个头脑。况且,我弄了粮草就是给你们打仗用的,我听听要怎么打又何妨?心里好有个数。”
钟成缘听他要跟自己一起去踏实了不少,抱住他胳膊,“好——”
[2]如果我不说,怕这辈子都没人能发现,忍不住提一嘴,这四个地名“大安、士德、广汗、毕刹”,重组一下就变成“安德广刹,大毕汗士”,“安得广厦,大庇寒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老杜的这句真的很令我感动,特别是在现在这样动荡的大环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