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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的眼睛 ...

  •   阳春三月,邑江园林花光柳影,疏林如画。

      宾客们见着李仙韫纷纷行礼。当着衡山公主的面,他们未敢妄自议论,但那眼神交错,可真是意味深长极了。李仙韫甚至读得懂——

      “呜呼!衡山公主当真来了!她这是为了傅宣而来啊!”

      “这便是真真正正的情种了!”

      “今日真是来对了,全岐都的话本加起来,也不及今日精彩啊!”

      李仙韫却也不恼,原因无他,主要是上一世的确精彩万分。

      进士拜礼过后,她扬了声问:“谁是傅宣?”

      傅宣应声。她盛赞傅宣的文章,又将他叫到跟前,递了手中的汤婆子过去,“今日天还冷着,小心别着凉了。”

      彼时全场哗然,旁边阿爷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李仙韫则洋洋自得,她对傅宣珍重至此,不会有人再看轻他。确实,傅宣自此声名大噪,可她这个公主却是沦为了天下笑柄谈资。

      不说别人,这会儿李仙韫自己回想起来,也是尴尬得浑身难受——她怎么那么能装啊?

      “圣人到!”

      不远传来礼官高唱。

      李仙韫举目,见一高大男子阔步而来,身着朱地龙袍,气度沉稳而不怒自威。

      阿爷。李仙韫心中呢喃。

      自降生起,她便是楚国备受宠爱的公主。依祖宗礼制,“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可阿爷仍将五岳之一封给了她。

      这是盛大的宠爱,更是殷切的希冀,可上辈子,李仙韫辜负了个彻底。

      此刻想来,她愧疚难当。

      殊不知,当下的李骞心内也不平静。

      许是他对这个女儿太宠爱,将她养得过分骄纵蛮横。近日她痴迷于那个傅姓书生,为此时常与他争吵,昨日也才闹了个不欢而散。

      凭他对女儿的了解,今时相见,她定会板起脸,礼数就罢了,能喊上一声“阿爷”都得谢天谢地。

      李骞颇觉失望。

      然而走到近前,李仙韫竟是屈膝下蹲,端正地向他行礼,口道万福,声调从容,带着应有的敬重之意。

      李骞看着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李仙韫未得回应,稀奇地抬起了头。

      少女继承了她母亲的华贵雍容,乌发雪肤,丰肌秀骨,今日挽着飞仙髻,珠钗满头,浮翠流丹,眉间花钿殷红,乍一眼望去,颇有花团锦簇之感。

      她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弯,眉眼由此柔润了几分,反而显出几分乖顺。

      李骞更是难以置信。

      可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又为傅宣憋着什么坏呢?他并未为之所动,不过瞥见她通红的双手,还是心软道:“你身子尚未大好,快些入座吧。”

      更是转头吩咐左右:“去拿个汤婆子来。”

      李仙韫仍是笑着:“阿爷真好。”

      李骞多看她一眼,暗自忖度,甜言蜜语至这般,看来她是要为傅宣求什么惊天大事。

      皇帝落座后不久,人声传达,新科进士到了,以殿试次第整齐排列,向皇帝、公主而来。

      李仙韫揣着汤婆子,掌心一团暖意,她端坐高位,目光下落,一眼便见了傅宣。

      虽说脑子不好,但她的眼光并不差。

      傅宣面如美玉,清俊雅致,素白中单外罩石青圆领袍,衬得身量修长,虽是二甲,位在稍后,于人群之中却如鹤立鸡群,极为突出。

      “陛下万福。”

      “殿下万福。”

      礼毕,一众起身。

      傅宣抬眼,向李仙韫望来,这一眼含情脉脉,有如春水荡漾。

      上辈子,李仙韫以为这是对她的爱意,此刻醒悟了,她才看得透彻,哪来的什么爱,分明是勾引,是欺骗,更是野心。

      明目张胆,腻得发慌。

      李仙韫真想拎起裙子冲过去,抄着汤婆子往他脸上砸,非砸烂了他这虚伪的嘴脸不可。

      但她是公主,发疯要不得。

      她只能定下心绪,右手抬起来,轻轻按上心口:“好可怕啊。”

      可怕?

      众人不解,李骞也奇怪地瞥向她。

      李仙韫不动声色,接上未尽的话语:“拖下去,挖了他的眼睛吧。”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并无玩笑之意。

      众人皆是怔愣。

      李仙韫转向李骞,嘴角一撇,流露出无尽委屈:“阿爷,他们行礼,大家都很有规矩,偏偏此人一直盯着我看,嚣张极了,也可怕极了。”

      李骞第一反应:“你说的是谁?”

      李仙韫伸出细白如葱段的手,指过去:“他呀。”

      还字正腔圆补上一句:“傅宣。”

      傅宣被直指着,怔了一怔。

      李骞皱起眉:“你要挖了傅宣的眼睛?”

      李仙韫点点脑袋,道:“他今日敢这样瞪我,今后就敢骂我,打我,甚至杀我。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

      傅宣的表情复杂难言。

      向来自持稳重的皇帝李骞,也抬手按上了眉心。事态进展出乎他的预料,他……他得缓缓。

      李仙韫劝说:“父王,快动手吧,不然他跑了。”

      李骞按得更用力了。

      他想过李仙韫今日会为了傅宣有求于他,却没想过是求这个。勉强稳下心神,李骞耐心道:“他是进士,不能因为瞪你一眼,就被挖了一双眼睛。”

      李仙韫听进去了,还很认真地考虑片刻。似乎下定了重大决心,她道:“那各退一步,就挖一只吧。”

      李骞:?

      李骞:“一只也不行。”

      李仙韫听得,不由面露失望之色,抱着汤婆子,蔫头耷脑地不再说话了。

      李骞看她侧脸,心中疑惑更甚。这还是他女儿么?被夺舍了吧?

      今日是游宴,君臣当同步邑江之畔,共赏天光水色。进士们已见过礼,李骞该动身了。

      他深吸口气,去问李仙韫:“一起走吧?”

      李仙韫摇头,柔弱的声线:“女儿被吓坏了,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李骞凝视她一瞬,并未强求,对珠璎道:“与公主回去,再请尹太医入宫。”

      “是。”

      待众人行远,李仙韫才不紧不慢地动了一下。

      珠璎上前。李仙韫单手托着汤婆子,搭上了她的手臂,“回吧,我真困得不行了。”

      乘马车回宫,李仙韫头脑昏昏,不知何时睡去。

      “殿下!殿下——”

      呼唤一声叠着一声,李仙韫被闹醒了。

      李仙韫睡得不稳当,本就难受,带着怒气撑开了眼皮。可眼前女官身着碧色弧颌式衫子,红黄间裙,半边身子都倾过来,见她醒来,笑逐颜开:“殿下你终于醒啦!”

      她的怒气瞬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相较珠璎稳重,宝络却是个活泼的女官。李仙韫生性贪玩,珠璎奉皇帝之命对公主有劝谏之责,总限制她的玩乐自由,但宝络不同。她的生母玉敛乃是慧妃最宠信的女官,亦即李仙韫的奶娘。宝络不讲那么多规矩,会陪着李仙韫一起玩。李仙韫有许多轻松烂漫的回忆,都与宝络有关。

      可是上一世,宝络死在李仙韫的面前,傅宣的手下一箭射穿了她的右腿,第二箭笔直贯穿了她的心口。血水溅到李仙韫的脸上,灼热异常,宝络疼得皱起眉头,却还竭尽全力将李仙韫往外推:“殿下,你快走呀!快走!”

      这会儿,宝络又靠近一些:“殿下,听说你在邑江宴上要挖了傅宣的眼睛——”

      李仙韫晃了晃神,从回忆过渡到当下。

      消息比她先入宫,李仙韫并不意外。这意味着,岐都人人都将得知此事,这也正是她洗清污名的第一步。

      “殿下,为什么呀?”宝络娇俏的小脸上盈满了好奇。

      “宝络,不可胡闹!”珠璎过来,面色微沉地喝止,担心宝络惹得公主不悦。

      李仙韫却只笑了一笑:“没事。”

      她腾出手,捏了一下宝络的脸。好想念她呀。

      “怎、怎么啦?”宝络被她捏得一阵脸红。

      “被挖眼睛是最惨的了,所以要挖他。”李仙韫收回手,回应了疑问。

      宝络捏紧了拳头:“打断腿也很惨的!”

      李仙韫坚持:“不,挖眼才是最惨的。”

      一边的珠璎:……

      就不是很懂。

      李仙韫下了马车,要回殿内。

      却有个内侍火急火燎地奔来,太过着急,临近了还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口啃泥。

      “不长眼的东西,”珠璎往前一步,拦在李仙韫身前,“公主尊驾之前,怎敢无礼!”

      内侍伏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李仙韫倒并不生气,问:“何事如此着急?”

      内侍将脑袋埋得更低些,颤声道:“是……是那个仆役,他、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啦?”宝络听他磕磕绊绊,都快急死了。

      “空了……”

      李仙韫起初不明:“什么?”

      内侍的声音带了恐惧的哭腔:“他的眼睛空了……没有了……”

      一路过去,血腥味逐渐浓重。

      殿后内苑已围了许多人,都是赶着来凑热闹的。李仙韫递给珠璎一个眼神,后者会意,训斥道:“没什么可看的!都散了!回去做各自差事!”

      往里走了几步,李仙韫见到墙角的少年。

      骨架尚显单薄,却已可见肌肉的线条轮廓,他肩背紧绷,如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乌发散乱,面容苍白,一手紧紧按着左眼,血水正是从那儿不断地冒出来。

      少年剩下右眼是完好的,目光凶狠,环伺左右,仿佛若敢靠近,便会撕碎他们的喉咙。

      “公主殿下来了!”有人喊了声。

      少年似乎一愣,倏然看向了李仙韫,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型极漂亮,戾气消弭了,眼神无辜清澈,透露出几分脆弱。

      李仙韫要往前,宝络害怕,拽住了她的袖子。李仙韫拍拍宝络手背,在几步远处站定。

      “眼睛怎么了?”李仙韫问。

      少年不说话。

      旁边有个内侍提醒:“殿下,他是个哑巴,来两年了,一句话没说过。”

      他边上人觉得公主没问就擅自作答,实在是大不敬,忙将他按回去。内侍退了两步,嘴里还嘟囔着:“刚才他流那么多血,也是一声没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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