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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哑巴少年 ...

  •   “尹太医来了!”珠璎的声音,与她同行的老者白发苍苍,精神矍铄。

      尹氏高门,杏林世家,尹太医从医已五十余载,术精岐黄,又极得爱重,皇族内有什么病痛,都是请他照看。

      “殿下。”尹太医躬身长揖。

      李仙韫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摆一摆手,道:“劳烦尹太医看一看他的眼睛。”

      尹太医早闻到了血腥味,应声称是,走上前去。

      可是少年一动不动,仍死死捂着眼睛,浑身上下满是防备与敌意。

      “我是来帮你的,不必害怕。”尹太医好声相劝。

      少年置若罔闻,脊背甚至绷得更紧了几分。

      直到李仙韫笑了一笑,“我去外边等着。”

      再看不见她的身影,少年终是松了口气。他瞥向尹太医,眼神冷冷的,仿佛在说:你可以过来了。

      尹太医一愣,下意识地上前。站定后他才反应过来,心觉好笑,这么个半大少年,怎么就唬住了他?

      “好了,你先……”

      不等尹太医言罢,少年已放下了手,露出完整的面庞。

      尹太医行医多年,见识过诸多疑难杂症,皮开肉绽也不少见。然而眼下,他竟仍是怔神良久。

      少年的左眼空了,只剩下个窟窿,暗红浓稠的血水布满面颊,又不断滴落。

      “这真是……”

      尹太医手指都有些颤抖,偏偏这少年默不作声,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这伤不在他身上,仿佛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

      李仙韫暗自琢磨,上一世,并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对于那个少年,她的记忆也十分模糊有限。

      那样的眼睛,似乎……

      “我记起来了!”宝络灵光乍现,掌心合拢一击。

      李仙韫侧目,“记起什么了?”

      宝络瞅着她:“殿下,您不记得啦?两年前,您在掖庭救下个人……”

      经她这么一提,李仙韫也记起来了。

      两年之前,她才搬来永安殿居住,稚子心性,总惦记着阿娘,隔三差五地往瑶华殿跑,一腻便是一整天。一日回殿途中,李仙韫听见异常响动,似乎有人打起来了。

      李仙韫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忙一骨碌坐直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宝络也是不遑多让,立刻搭腔:“殿下,声音是从掖庭传来的!”

      李仙韫忙叫内侍放下步辇,提了裙裾下去,“走,去瞧瞧!”

      宝络兴冲冲地跟上:“瞧瞧,瞧瞧。”

      珠璎愣是没能拦得住。

      公主驾临掖庭,一众内侍纷纷稽首行礼。

      一个络腮胡汉子左张右望,学着旁人模样跪下去,胡乱地碰了下头,立刻又抬将起来,一个劲朝公主瞄着。

      李仙韫的目光越过他们,靠后边一些,两个内侍正将一个人强按在地上。

      掖庭令笑呵呵地迎上来:“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

      “那人是谁?为何这般压着?”李仙韫直截了当地询问。

      提起这个,掖庭令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那汉子道:“回殿下的话,那是他的儿子。他今日领着过来,原是要卖进掖庭的。可谁想这小子不乐意,挣扎起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制住。”

      这便是方才的异动了。

      李仙韫看看他,袖子都被扯坏了一只。她去问那汉子:“你儿子力气这么大,应当去金吾卫呀。”

      汉子咧了嘴笑,露出一口黄牙:“金吾卫那些人小家子气得很,就给三百钱,不如这儿给的多。卖了这儿,给三百五十钱呢。”

      李仙韫无言以对,又看向那边。

      少年似有所感,突然抬起了头。

      昨夜岐都才逢春雨,地面水露潮冷,少年脸上蹭了泥污,几处皮肉也磨破了,实在狼狈不堪,但那一双桃花眼过于漂亮,此刻眼尾洇红,眸光破碎,凌乱之中显出格外勾魂夺魄的美感。

      那是李仙韫见他的第一面。

      李仙韫这个人,总有与旁人不同的疑惑与同情。她不明白为何要去除男人要处,将其变作“阉人”。她从小就觉得这很残忍,何况这是个少年,一生才堪堪起了个头。

      她实在于心不忍,对那汉子道:“你的儿子卖给我好了。”

      汉子琢磨了一下,斗胆竖起四根手指:“既是公主,那……四百钱?”

      李仙韫不免好笑:“我直接给你五百。”

      汉子乐极,当场又“砰”“砰”给李仙韫磕了两个:“公主安康!公主千岁!”把他知道的吉祥话一股脑全倒出来了。

      珠璎给了银钱,两个内侍也将少年松开。其中一个道:“碰上了四公主,你这小子,真是好福气。”

      少年爬起身,抹了一把脸。

      李仙韫问:“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

      “他叫不输。”汉子专心数着钱,头也不抬地答。

      李仙韫没明白:“什么?”

      “不输钱,一直赢嘛。”那汉子嘿嘿一笑。

      李仙韫才意识到,这是个烂赌鬼。她忽然后悔给他五百钱了,那不正是助纣为虐,反倒给了他赌资么?

      可阿娘教过她,公主不可朝令夕改,必得说一不二,这才有主子的威仪。她心烦地撇了一下嘴角,打量着少年瘦弱骨架,问:“他几岁了?”

      “十三?还是十四?”汉子挠挠头,懒得去想,也想不起来,干脆继续数钱,“反正十几岁吧。”

      李仙韫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阿爷?

      “对了,”汉子笑嘻嘻的,“忘了说,这小子不能说话,是个哑巴。”

      对此,李仙韫并不觉得有什么。

      不能说话罢了,总比瞎了眼好。

      她极认真地思索一番,也不管少年能否听得懂,自顾道:“输赢的输不好看,依我的意思,换成澍雨的澍吧。毕竟昨夜才下了雨,我读淮南子,说若春雨之灌万物也,浑然而流,沛然而施,无地而不澍,无物而不生。”

      至于姓氏……

      李仙韫瞥了一眼只顾着清点银钱的汉子,更是嫌弃。她道:“我小字季姜,你今后便跟我姓季。我身边许多人都被赐了这个姓的。”如此,也便与这要命的爹完全撇清了干系,今后他将迎来崭新的人生。

      她望过去,言笑晏晏地问:“你可记住了?”

      季不澍看着她,眸底泛起微光,如寒潭之中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他点了一下头。

      那一日,岐都正待春中,大庆宫内草木蔓发,桃吐丹霞。季不澍跟着李仙韫回了永安殿,并未在宫中名册登记,类似于宫廷黑户。

      殿内人说起季不澍,一是夸他能干,会主动做仆役的活计,从不抱怨,什么脏、累的差事都能妥帖办好。

      二则是说他冷漠。季不澍虽口不能言,却实在生得俊美,宫人总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或是壮着胆子找他说话。可季不澍从不搭理。桃花眼本是潋滟多情的,他太孤僻,反而死气沉沉。

      他很少有表情,唯独听见宫人们议论起衡山公主,他才会冰雪消融似的,添些活人的模样。

      彼时李仙韫心生怜悯。少年十来岁,理应是最贪玩、鲜活的年纪,季不澍定是因为他那赌鬼阿爷的折磨,才会沦落至这番光景。她本想着多费些心力,将他养成寻常少年。

      可那之后不久后,李仙韫碰上了傅宣。她被甜言蜜语哄得头晕脑热,旁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上一世直到跃下城墙,她都未再见过季不澍,不知他的生死去向,甚至已全然忘了这么一号人。直到此刻。

      “殿下。”青衣内侍匆匆而来,叉手作礼。

      李仙韫看去,“何事?”

      内侍道:“傅家老夫人来了,要面见殿下。”

      李仙韫扬了一下眉。

      傅宣他娘,来得比她预想的更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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