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重生）》绿扇

1、以身殉国

　　地牢阴冷无光，李仙韫不知被囚禁多少日夜。

　　直到傅宣将她放了出来，她才惊觉，政变那日尚是孟夏，如今却已入岁暮寒冬。竟这样久了。

　　“衡山公主。”

　　傅宣这般唤着，嗓音低沉，似有几分缱绻柔情。若是过去，李仙韫定会心生欢喜。

　　只是现在，楚国已亡，她不再是公主。灭国之人正是傅宣，曾深情说着“公主予我，江山不换”，实际上踩着李仙韫的真心，一步步登上了帝座。

　　她缄默不语，傅宣又笑了一笑：“带你去个地方。”

　　他率先动身，后边禁卫紧步跟上，推搡着李仙韫也往前走。

　　她的手脚皆戴着沉重镣铐，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入狱以来，她的腕部被铁器反复磨破、结痂，新伤叠着旧疤，丑陋狰狞不堪。

　　时值寒冬，岐都城内折胶堕指，雪雾飞洒。李仙韫衣着单薄，裙摆衣袖破破烂烂，沾满血迹与污秽。过去她极怕冷，哪怕春末也要裹着披风，这会儿寒风凛冽，她却毫无知觉。

　　他们登上城墙。

　　她鼻尖萦绕着冰冷的风雪，其中夹杂着并不浓郁的血腥气味。

　　傅宣停下来，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很久没见他们了吧？”

　　李仙韫不解其意，下意识地顺着他视线望去，看清时，她的瞳孔骤然放大。

　　重檐之下，悬挂着数颗头颅，一定是挂了很久，都已有些风干了。可即便如此，李仙韫还是一眼辨认出了他们是谁。

　　有她阿爷，曾耐心劝她：“你可以嫁给傅宣，朕不阻拦。但朕不能给他过盛的权势。这不利于你，更不利于朝纲稳固。”

　　有她阿娘，曾斥责她：“我生你、养你，将你视作掌上明珠，不是为了让你去讨好一个男人！你是大楚尊贵的公主，怎可屈尊去给人当牛做马！”

　　还有她的兄弟姐妹，她的近侍女官。

　　纵然是她养的雪白狮子猫，也被绳子吊死在那儿。它那么小，有风吹来，便摇摇晃晃。

　　李仙韫腹内痉挛，剧烈地反胃呕吐，可她已有两天不曾进食，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颤得厉害，赤红着双眼，向傅宣厉声质问：“你说过！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甘愿入狱，你就会放过他们！你答应我的！”

　　是她一心爱着傅宣，扶持他青云直上。皇室之内的密辛、利益纠葛，她毫无隐瞒，悉数相告。

　　当她意识到傅宣狼子野心，已然太迟了。傅宣纠集党羽，发动政变，控制了李氏皇族。

　　李仙韫原本可以逃出生天，可她舍弃不下。那日她抛弃尊严，匍匐在傅宣脚边，只为以一己之身换其他人一条活路。

　　这分明是傅宣的亲口承诺！

　　禁卫擒住李仙韫的臂膀，强力按在地上，不许她靠近新帝半分。

　　傅宣施施然立在那儿，端详着她狼狈模样，神色间一派愉悦，他好笑道：“你们古代人，怎么都这么笨啊。”

　　这句轻拿轻放，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无心吐露。他略微顿了一下，面上依旧噙着笑，不紧不慢道：“是他们反复恳求朕，让朕放过你。朕不准，他们竟然还想劫狱。你说，这叫朕怎么容忍得下？”

　　李仙韫眼眶遽然泛红。

　　分明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何他们不肯放弃她？救她做什么呢？

　　傅宣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道：“朕一开始是打算先关你几个月，磨去了你一身傲骨，再把你收入后宫。你对朕一片真心，那么想嫁给朕，朕虽然不喜欢你，却也可以实现你的愿望。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一个人，对朕的统一大业很重要。但是要他跟朕合作，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

　　李仙韫抬起眼眸。

　　她在哭，可她的泪早已流干了，此时夺眶而出的，竟是血水。

　　她本便肤白如玉，多日囚禁更令她面色惨白，蜿蜒的血泪显得格外殷红刺目，从双颊滑至下颚，断断续续滴落地面。

　　傅宣流露出不悦之色：“哭什么？你不是很爱朕，什么都愿意为朕做吗？这是最后一件事了，李仙韫，到了他的身边，一定要好好取悦他。必要的时候，为朕杀了他。”

　　马蹄声响隆隆，踏得空气与城墙隐隐震动。

　　傅宣举目望去，数百米开外兵马将至，当首一匹黑鬃马，背上那人身着白袍，身姿清朗而挺拔。泠泠如出鞘之刀，肃肃如松下之风。

　　通过利用李仙韫，傅宣对朝堂上下、岐都内外之人都有相当了解，也是借此他才能篡位称帝。可是这个人，他不知道。好在他留了李仙韫一命，现在还能派上大用处。

　　“傅宣，我从不是爱你。”忽然，李仙韫定定开口。

　　漫无天日的黑暗，让她静下心来回望当初。她渐渐地意识到，从一开始，她所爱上的傅宣，就是一个幻象。

　　或许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遇到一个人，以为他喜欢自己，欢欣雀跃，喜不自胜，此后便在脑中不断编织有关他的美好。

　　真正迷人的从不是这一个人，而是自己的想象，是那一场痴梦。

　　这场梦，她做过了，并为此付出了所有。

　　傅宣倒笑了：“你在胡说什么？不爱朕，你还能爱谁？”

　　还能爱谁？

　　爱自己，爱父母兄长，她是一国公主，本也该爱着天下万民。

　　只是她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急风乍起，吹散开李仙韫的长发，她孑然一身站在那儿，眼眸弯起来，忽地笑了。

　　衡山公主生了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皮囊，纵使饱受折磨，形容枯槁，这么一笑，亦如明月照玉，一时流光溢彩，仿佛天地间都亮堂了起来。

　　傅宣突然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神色骤变，向她大步踏近：“李仙韫！你……”

　　可他抓了个空。

　　李仙韫头也不回，纵身跃下。

　　他的后半句话被寒风撕裂，她没有听清。她也并不在意。

　　她是公主，曾享无边荣华，国破之日，她便该以身殉国。

　　只是那时她未能做到，何况犯下如此大错，她早已是百死难赎。

　　若有来生。

　　若得来生！

　　李仙韫迅速坠落，砸落在城门之下，溅起一阵泥土与雪粒。

　　剧痛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她很快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唯有耳边仍残存着响动——

　　马蹄声至，那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翻下马背。

　　“殿下？”

　　少年清冽的嗓音显得无措，带着些许沙哑，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

　　如此痛苦悲伤，究竟是谁呢？

　　李仙韫想不明白，彻底堕入黑暗之中。

　　这一年，她十九岁。

　　·

　　“吁——”

　　马车停驻之际，李仙韫的身子也跟着前倾少许，猛然一顿，惊醒过来。

　　她茫然环顾四周，发现正身处马车之内，臂下拥着顶翠纹织锦斗篷。帘外风动，捎来一段朦胧桃花香。

　　她不是死了？这又是哪里？

　　“殿下，到了。”

　　一只素手掀起车帘，李仙韫抬眸，正对上张暌违已久的面庞。

　　珠璎？她怔了一怔。

　　记忆之内，一众女官当中，伴她最久的是珠璎。办事妥帖，心细如尘，傅宣出现之后，珠璎屡次劝告，此人居心叵测、动机不纯，务必审慎对待。

　　可是李仙韫被爱情冲昏了头，加之傅宣言语挑拨，竟是对她心生龃龉。傅宣顺势而言：“公主念着过去的情分，舍不得她，不如交给我来做？”

　　李仙韫鬼使神差地允了。不久后，珠璎以偷窃罪名，被押至李仙韫跟前。这是污蔑，也正是傅宣的手段。

　　意外的是，珠璎并未辩解什么，只是跪拜顿首，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道：“殿下于奴婢有恩，奴婢今生再难偿还。可是殿下千万明白——傅宣绝非良人，殿下切莫受他欺瞒。”

　　那日，珠璎卸下公主赏赐的裙钗，投入了碧玉湖中。

　　她是以死相谏。

　　然而此刻，珠璎分明立在马车之下，如此鲜活，行动时耳垂上的那对蓝玉垂珠都随着动作晃动。

　　李仙韫神色微凝，右手藏在袖中，指甲用力地压上掌心——

　　痛的。

　　这不是梦。

　　难不成她殉国，才是梦？抑或是她死后重生了？

　　李仙韫更倾向于后者，傅宣给她带来的那些痛楚锥心刻骨，怎么都不像是假的。

　　珠璎支使小厮摆好了脚踏，回首望见李仙韫正蹙着细细黛眉，不免忧虑：“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不待李仙韫作答，珠璎又叹气：“也是了。殿下前几日感染风寒，尚未大好，又为了来这邑江宴上费尽心力……”

　　邑江宴。

　　李仙韫捕捉到重点所在，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承德十四年。

　　承德是她阿爷的年号。阿爷在位，极重人才，三月殿试放榜后，便会在邑江园林宴请新科进士。

　　李仙韫过去对这类事从不感兴趣，不过今年，登科进士中有个年轻人，姓傅名宣。

　　邑江宴上君臣同乐，许多显贵公卿也宴集于此，一为品宴，二为招婿。李仙韫放心不下，执意赴宴，还做得声势浩大。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傅宣是她的。

　　此时想来，李仙韫都被自己蠢笑了。

　　见她时皱眉时发笑的，珠璎心中不免忧虑，想来这便是为情所困了。

　　“困得想死，不如回去补觉。”李仙韫缓缓开口，嗓音略显嘶哑。

　　珠璎一愣。怎么是这个困法么？

　　“算了，”李仙韫清了下喉咙，“还是得走这一趟。”

　　真要论起来，她重生得还是迟了。

　　眼下这时候，她与傅宣已相识一年有余，岐都之内多有传闻，说衡山公主爱惨了书生傅宣，固执得三千头牛都拽不回来。

　　若是傅宣生病，她恨不得把骨头打断了给他炖补汤喝。

　　哪怕她阿娘慧妃威胁说再去私会傅宣就打断她的腿，她也会松一口气：“幸好不是打断我的手，不然还怎么与他执手偕老啊。”

　　言之粗鄙，但确曾是事实。

　　不过对如今的李仙韫，这实在是污名，既是污名，必得洗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