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行》李十三叔

8、第八章：团团，这是我师侄昙俨

　　须弥靠在马车内，小口缀着蜜水，想起三日前见到慧空，至今有些恍惚。

　　那天她怎么回公主府的都已经忘了。只知道回来时心跳如鼓擂，面纱下的脸也红得不像话。

　　还恍惚听见慧空和她说，他不住寺里，住在苏巴叶城一处小院内，三日后一早他让岑山来接她，带她过去。

　　她迷迷糊糊就答应了。

　　这三天想起慧空的话，她一直没睡好。今早才反应过来，既然岑山来了，她直接将书卷载好让他拉回去，何必她再走一趟。

　　可岑山来时，她还是换好了男装，坐在矮背椅子上打着瞌睡等。

　　贺鲁氏知她这一年多睡眠浅，还出声劝道：“公主若是困就多睡一会，那些书卷让岑护卫送给慧空法师即可。”

　　她摇摇头，闭眼含糊道：“不成，此番去也是让慧空哥哥检查检查，抄错了我重新拿回来继续抄。我若不去，即使错了慧空哥哥也不会说。”

　　这样拙劣的借口，不知道是骗贺鲁氏还是骗她自己。

　　马车一路摇晃，须弥就着乳母肩膀，迷迷糊糊睡了好几觉。等到慧空叫她，她才强迫自己打起点精神来，扶着贺鲁氏下了马车。

　　慧空的小院是苏巴叶城居民常见的民居，一进的小院子，中间是主屋，两侧是厢房，庭院里种着些花木和葡萄，此时葡萄正散发着迷人的果香。

　　“没睡醒么？”二人进主屋坐定后，慧空替她倒了杯蜜水，轻声问。

　　“还好。”须弥笑笑，眼睛都快眯成了月牙。

　　窗外贺鲁氏和岑山正在搬书，房中就只他二人。慧空又是个不爱说话的闷性子，须弥便觉得自己眼皮更重了。

　　她一边喝着蜜水，一只手强撑着头打起精神。

　　“团团你先坐一会，我出去看看。”许是要让护卫按照书目归置，须弥听见慧空又轻轻说。

　　她点点头。

　　待慧空出屋子后，睡意便再也不受控制席卷而来。

　　她想，既然慧空哥哥不在，小憩一会也无妨。于是撑着头，一边听着屋外的动静，一边悠悠睡了过去。

　　谁知这一觉竟然睡得这样沉。
　　须弥醒来时，正躺在榻上，一旁的乳母摇着扇子替她扇着风。窗外天光斜影，光尘浮动，直教人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清晨。

　　“公主，您醒了。”贺鲁氏见她气色好了些，出去倒了一杯蜜水给她润嗓子。

　　“嗯。”须弥接过，喝了一小口，“我怎么睡到这里了？”

　　贺鲁氏一滞。

　　“今早公主和法师聊了一会天，就睡着了。法师怕公主临窗睡着着凉，便将公主抱到了榻上，想来公主这十日抄书太累了。”贺鲁氏爱怜地笑了笑。

　　她其实想委婉说，现在公主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在慧空法师面前毫无顾忌。可想到慧空抱她时神情柔和但面无杂念的样子，便没作声。

　　须弥却是暗恼，她十三十四岁虽也经常缠着慧空抱，可之前是她不懂事，她如今十七了，已经是大姑娘了，何况慧空还是个僧人。

　　“下次阿塔记得叫醒我。”须弥按下心中的异样，整了整衣冠，由着贺鲁氏给她穿鞋，想着一会怎么和慧空解释。

　　可出门却见四下无人，不禁问道：“慧空哥哥呢？”

　　怕贺鲁氏误会，又补充问了一句：“岑山呢？”

　　“去雀离寺了。法师说，公主睡着了，他和岑护卫不便在这里。”

　　须弥徒然气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刚才她还在想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要避嫌。可如今慧空真避嫌了，她心中又莫名其妙有了气。

　　“走吧。回府。”须弥沉了脸，连声音都有些冷了。

　　贺鲁氏不知道这一年多一向平和的公主怎么忽然又使起了小性子。可她很高兴，作母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多活泼生动些。

　　何况这一年多旁人夸的“沉静端雅”本就不是公主原本的样子。

　　她小步跟上，试探问：“公主，那要奴婢去雀离寺告知法师一声么？”

　　“不用。你若去了慧空还要避嫌。”

　　确实是生气了，连“慧空哥哥”都不叫了。

　　贺鲁氏低下头跟在身后。她自须弥出生便跟在她身边，自然知道这位小主子的个性，每次和慧空法师闹别扭，就是眼前这幅样子。

　　来的时候是慧空的护卫岑山送她们过来的，如今离开，须弥想着她们得先去西市里租辆马车或是买两匹马。

　　她以前因着昙俨的缘故，常来苏巴叶城，故而对城中市集也极其熟悉。

　　可刚踏出门，就见岑山站在门前，见了她有些尴尬，抱拳行礼道：“公主，您是要回府么？”

　　“嗯。”须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快步往前走。

　　岑山挡在了她面前。

　　“公主，已经派人去寺里找公子了，公子一会就回来。”他硬着头皮继续拱手行礼。

　　头低着，不敢看须弥一眼。

　　“你是在拦我么？”须弥看了他一眼，停下来，淡声问。

　　不动声色的威压一时间让岑山冷汗涔涔。

　　他自小虽跟在慧空身边，可和这位龟兹公主接触不多，只知道自家公子将这位小公主看得比命还重要。

　　况且这还是他未来的主母，他不敢有丝毫造次。

　　“岑山不敢！”他单腿跪下，脸上显出惶恐之色，“只是公子让属下守在门外。说公主醒了即刻去通知他；公主要走时再拦一拦，务必等他回来。”

　　“他怎么知道我要走？”须弥眼睛里有了点笑意。

　　岑山听着这小公主声音软和了点，心想果真如公子所料，便诚声道：“公子说，公主醒来没见到他，定然是要走的。只是若公主真走了，他这哄十天半月也怕是无用了。”

　　语气沉沉，学慧空严肃时说话的样子还有些像。

　　只是——

　　“谁要他哄了？”须弥红了脸。
　　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奇怪，什么叫做“哄”。

　　“那你告诉他，不稀罕他哄我。”须弥轻笑一声，抬了抬眼。

　　岑山见状赶紧将路让开。
　　但还是跪在一边低头道：“公子说，属下拦不住也正常。若没拦住便让属下传一句话，说公主若走了，一会他去追公主回来。”

　　啊。怎么听着这话有点无赖的意思了。
　　须弥都被逗笑了。

　　“那就让他追吧。”她心里那点气就这样被喜悦填平。
　　须弥觉得，慧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哄她开心，就像以前一样。

　　只是还没走出小巷，就听后面的岑山朗声道：“公子。”
　　这声呼唤显然是唤给她听的。

　　一旁的贺鲁氏也低声道：“公主，听脚步声，是慧空法师回来了。”

　　看来他是从巷子另一头回来的。

　　须弥不管，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可还没走几步，身后熟悉的声音就笑起来：“团团，睡足了么？”

　　须弥恍若未闻，唇角却不自觉扬了起来。

　　“生气了？”身后声音化作洋洋碎雪，清冷里也带了点点暖意。

　　“是啊。”须弥再也忍不住，回眸转身，扬扬眉。

　　瞧见慧空似春山融雪的眉眼，她心情大好，抱着胸继续挑衅问：“慧空哥哥，我是不能生你的气么？”

　　像沉睡已久的小狮子忽然龇开了牙，自以为有点威慑力，实则奶凶得紧。

　　“可以生气。”慧空笑得温润。

　　“那你是要哄我么，但是哄十天半月也哄不好那种？”须弥决定再得寸进尺一点，微微仰起头，眸子里一片莹亮。

　　“要哄的。十天半月哄不好，那就哄二十天一个月。”慧空第一次这样直面迎着她的眼神，深深看向她的眼，连带着他眸子里染了一点她脸上的酡红。

　　须弥一愣，刹那间眉眼里不觉艳绽桃花。

　　“团团别闹，乖。我后面还有一位客人呢。”慧空眼里笑意闪过，拉起她的手，温声道。

　　他竟然说让她“乖”。

　　这不是小时候她“哄”慧空时候的用词么。
　　而且，她小的时候虽然常拉慧空的手，可自她十一岁上后，慧空便不给她拉了。

　　她一时间也愣住了，呆呆看向他，竟忘了挣脱开。

　　走近些移开眼，须弥发现，慧空的那位客人竟然是个僧人。

　　他就在僧人面前这样牵着她的手么？须弥几乎本能地缩手，可手一直被慧空牢牢握着，他手心的温度烫得她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而后听慧空朝着她轻轻笑：“团团，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侄，昙俨。”

　　一直低着头的年轻僧人，这才抬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