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行》李十三叔

7、第七章：团团，我喜欢这么叫你

　　巳时已过，木提克河畔行人寥寥。

　　纵须弥快马加鞭，到时也只见远处天穹如盖，一行行商队扬起的阵阵尘土沿着茫茫绿洲渐渐消失于碧空尽处。

　　须弥勒马驻足。

　　此行按太傅心性，遥遥上万里，怕已经做好了客死他乡的准备。

　　幼时读书么，汉地有句名言，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她如今为老太傅践行都没赶上，实在“不孝”得紧。

　　若是她师父在地底下知晓了，估摸也要气得爬起来，大骂她“不孝徒”罢。

　　须弥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但一想到小老头若真端着一副白骨架气呼呼地指着鼻子骂她，她又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团团。”出神间，耳边清冷声音响起，唤她乳名。

　　须弥本能之下曼声应允，转头便落入一双灰褐色的轻柔目光里。

　　“慧空哥哥！”她惊喜低呼，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慧空。快速下马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目光盈盈问，“慧空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是来给阿竭莫耶大人送别的？”

　　话一说完，须弥怔住，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抱他手臂了。
　　吓得赶紧无措放开，脸也红了。

　　她这时候也想起来，是慧空派人来告知她老太傅西游的消息的，况且，老太傅和慧空的师父大乘天还是至交好友，慧空前来送别以及出现在这里都是理所应当的。

　　“嗯，我是来给阿竭莫耶大人送行的。”慧空轻轻一笑，似乎对她抱了自己的手臂并不在意，还将她吹落的面纱重新挂到她面上，继续柔声答，“我想着你知道消息后肯定会赶来，故而送完阿竭莫耶大人后便在这等你。”

　　嗯，等她？是怕她又说“你知道我要来怎么不等我”？还将她视为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须弥觉得好笑，脸上的热意也随之渐渐退下来。

　　“那就多谢慧空哥哥还这般由着我了。”她也笑出了声。

　　小时候每次慧空出宫夏坐，她都要偷溜出去找他。并且不管慧空在哪里夏坐，那里的路有多远多难走，那地方有多隐蔽多艰苦，她也总能循着蛛丝马迹千方百计地找到他。

　　大乘天和老龟兹王对此颇为无奈，尤其是大乘天。他好几次都想问她是如何找来的，但看着一旁冷若寒冰的徒儿正细细替她擦着赶来路上脏兮兮的手脸，又只得将满腹疑惑咽了回去，闭上眼装作未看见。

　　须弥那时候虽小，但也知道夏坐对于修行僧人修定禅心的重要性。所以她找慧空前，是去请教了她的师父。得知“夏坐时有个两三天休息也无妨”时，她才去找慧空的。

　　并且，虽然年年都去找，但找到慧空之后她坚决只在他身边呆三天。三天一到，回去时风雨无阻。

　　大乘天对她这个行为就更疑惑了。但抬眼又见自家徒儿望着她离去的背景半分无波澜，又觉得是他瞎操了心，便由着她这么多年一直来来往往的了。

　　只有一年，慧空和大乘天夏坐时去了塔格山洞窟。那石窟是来自大食囯的和尚主持开凿的，地方远，她找了好久才找到。

　　谁知到了那里，却被告知慧空和大乘天中途受邀去了百里外的觉新寺。

　　她气急了，怕在那觉新寺慧空把夏坐时可休息的三天时间给了旁人，于是又马不停蹄地朝觉新寺赶。

　　赶到时，落日熔金，栖霞满天。

　　她一把将马鞭丢给旦增，自己提起裙角就往觉新寺里面跑。

　　“慧空哥哥！”
　　“慧空哥哥！”

　　她急得大喊。甚至都忘了这是佛门清净之地。

　　喊了好半天，才在觉新寺后面的一处僻静小院看到他。

　　她急得一把冲上去抱住他，又踢又打的。打着打着只觉满腹委屈，抱住他，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她说：“慧空哥哥，你怎么不等我？你明知我要来，你怎么不等我！”

　　“不过以后慧空哥哥若有事，就别等须弥了。小时候是须弥不懂事，现在当不得真。”想起往事，须弥又朝他一笑。

　　那时，她确实娇蛮任性得紧。

　　慧空没接话。只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后站了站，替她挡了些好奇的目光。

　　须弥今日是从公主府赶过来的，出门前没来得及换男装，穿的便是日常服饰。她上穿青金色紧身收腰式短衣，下着同色系曳地长裙，袖口和下摆都镶有数道不同色的边饰，低调又华贵。这副打扮虽算不得抢眼，可她一身掩不住的高华气蕴和遮不住的曼妙妩媚，还是让路过的行人忍不住频频回头。

　　“怎么了，慧空哥哥？”须弥见慧空往她身后退了几步，诧道。

　　可随即迎上几道打量的目光，她瞬间便明白是自己这一身女子打扮和一个僧人走在了一起让人浮想联翩了。

　　慧空哥哥是在避嫌呢。

　　于是，她微红着脸往前快走几步，想和他拉出距离来。

　　可河边湿滑，她又急，大步迈开时没注意，眼看就要摔倒。

　　“团团，慢点。”慧空见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左手稳稳扶住她，见她站稳后才将手收回来。

　　隔着清薄衣料，左胳膊上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清冷的指尖。

　　须弥低下头，脸红成了一片。

　　“刚才还说自己不像小时候一样了，那怎么走路还走不稳？”耳旁一阵低笑。

　　慧空个子本就高，此时俯下身低下头来和她讲话，温热的鼻息落在她额头上，有点痒。

　　须弥脸更红了。

　　但幸好刚才慧空替她挂好了面纱，她想着即使她脸红着慧空应当也是瞧不出来的。

　　于是她抬头，像以前一样仰头狡辩道：“哪有。”

　　可谁知刚才慧空应当是想瞧她神情故而靠近了她，她这一仰头，额头正好撞在他的下巴上，听得慧空低低轻呼一声。

　　“慧空哥哥，把你撞疼了么？”须弥急得连忙问，手摸上刚才被她撞的地方，“是这里么？这里红了，慧空哥哥，刚才是撞到这里了么？”

　　“嗯。”慧空一愣，眼微微沉。

　　须弥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摸着一个僧人的下巴，吓得又急忙将手放了下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慧空哥哥，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

　　“无妨。”慧空声音有些低。

　　须弥想，慧空应该是生气了。以前，他生气时候就是这样。

　　于是她看向慧空的眼神里不自觉便显出了点无措来。

　　“团团，我没生气。”慧空瞧见她这神情，低低叹了一口气。

　　这令须弥有些好奇，心里还在腹诽“慧空哥哥怎么知道我怎么想”，又抬眼觑他，却继续落入那温柔的灰褐色眼眸里。

　　须弥便觉得这次慧空回来，有点变了。

　　应当是禅心修得更好的缘故，他柔和了好多，不似以往冷漠。

　　“书都抄好了么？”许是这样定定看他，慧空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转移了话题。

　　“唔，还没呢。”须弥低下头，脚尖踢着河边的鹅卵石，“汉文抄完了，吐火罗文的还有几卷。”

　　“嗯，太傅走前，把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抄好给我送过来的，不然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慧空又笑起来。

　　“无妨。能抄多少抄多少，不想抄了余下的便不抄了。”

　　“那怎么行。答应了慧空哥哥的。”

　　不知为何，须弥不敢再看他。慧空后面继续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见，她一边走着，一边眼睛望向木提克河，脚尖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石子。

　　“团团，怎么了，在想什么？”手臂忽然被他拉住，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一片雀羽落下来。

　　须弥猛然回神，她发现自己差点踩到了水凼里，是慧空拉住了她。可就这么一句话，就好像慧空抓住了她什么小辫子，她脸再次红了起来。

　　她有些慌乱，胡口诌道，“在想慧空哥哥怎么叫我团团了？以前我怎么让慧空哥哥叫我团团，慧空哥哥都不肯，不喜欢叫。”

　　正是汛期，木提克河河水汹涌。不知不觉间，他们竟远离大路，走到了河流上游。此时翻滚的河水冲刷着大石，激扬回荡，水声阵阵。

　　“没有不喜欢。”

　　“我喜欢叫你团团。”

　　良久，落针可闻的沉默里，须弥恍惚听见慧空这样讲。

　　漫天水声隆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