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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团团和老太傅 ...

  •   上次慧空喊须弥“团团”,还是在她十岁的时候。

      那一年,老龟兹王逝世。

      君王下葬前,她拦了净人,将自己和父王都关在灵房内,任长兄、幼弟在门外如何喊如何求,她都不开门。

      她看着棺椁内面容英挺但眉眼倦怠的君王,眼泪不自觉地一串串淌,像王城外汛期的木尔扎提克河。

      父王弥留之际,她就在父王身边。

      犹记得刚过不惑之龄却老如耳顺的君王吃力地伸出手,抚上她的眼。

      君王说:“团团,你眼睛真像你母妃。”

      还说:“团团,莫哭。父王是解脱了。”

      解脱了。解脱了什么。

      须弥不懂,她小心翼翼地揩干泪水,不让眼泪掉在父王的殓衣上。

      大乘天说,逝去之人若沾了亲人的泪水,轮回路上走得不安生。

      她不想父王走得不安生。

      所以她一遍一遍擦干眼泪,一遍一遍用手指抚平君王平得不能再平整的殓衣,一遍一遍哑声问:“父王,你还没告诉团团呢,解脱了什么?”

      她暗暗期待着,期待君王只是睡着了,或是她做了一个梦。睡醒以后还会像以往一样,面对她固执倔强的闹人纠缠,君王刮刮她的鼻梁温声道:“团团,谁教你专扰人好梦的?”

      外面兄长和幼弟的喊声不知何时停了。冷风穿堂,听得灵房里招魂幡哗哗响。

      三月天,刺骨凉。

      她裹了裹身上的麻衣,挨坐在君王的棺椁旁,歪头问:“父王,你是不是也觉得冷?你快起来,起来抱着我就不冷了。”

      烛火森森,明明暗暗。有静默叹息无声蔓延,惊得满室烛光微闪。

      须弥敛了眼。

      良久。又站起来将身子探进棺椁,手伏在棺木边,哽咽道:“父王,你快起来呀。这里好冷,团团不想呆在这里,父王最疼团团,快带团团走。”

      语声近乎哀求。

      这次,君王好似也不舍小女儿哭,终于有了回应。

      须弥听见,沉寂灵房外忽然传来一丝极轻的叹息。

      而后。她听见,有人在喊她——

      “团团。”

      而今再听慧空叫她“团团”,须弥一怔,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低下头。强忍住泪意。

      自重活一世后,她第一次发现在慧空面前她如此爱哭。

      眼前又出现那双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这次是将她喝了半盏的葡萄汁蓄满。

      包房里放着冰块。慧空递给她杯盏时,宽大僧袍拂过来,带来一阵清冷松香。

      “慧空哥哥说笑了,什么人能给我委屈受。”她接过葡萄汁,仰起脸时眼里水光退去,轻巧地接过话。

      慧空抿唇不语,目光静静瞧她。

      瞧得她发虚,慌忙将话头拉回来:“刚才慧空哥哥说那些书全在脑海里了,这倒点醒了须弥。”

      “慧空哥哥,我有一个主意可修复那些珍贵的书稿,你听听看可以不可以。”

      “破损书稿的原版既然买不到了,但却可以誊抄。我想,那些书稿是被须弥损坏的,那须弥就将那些损坏的书籍按照这原稿一一誊写下来,缺失的部分留着,等慧空哥哥来补上。”

      “你看这样好不好?”

      好还是不好。
      慧空没说话。

      他知道眼前的小女郎是在避重就轻回避他的问题,但看见她眼里的慌乱和郑重,他略沉吟了一下:“我记得,那些书稿共计九九八十一卷。”

      须弥眼神闪了闪。

      慧空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唔。”好一会,面容妍丽的女郎才咬了咬唇,像下了很大地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看向他,“那我就当慧空哥哥是答应这个法子了。既如此,十日后,我将誊写好的书稿全部给慧空哥哥送过来。”

      慧空缀了一口葡萄汁,没接话。

      深褐色的眸子里燃起星星点点的莹亮。

      嗯,这算被动答应了。

      ***

      回到公主府,一连七日,须弥都闭门不出,伏在案前奋笔抄书。

      直到慧空遣人来报,说阿竭莫耶大人即将远游西域诸国,公主此时赶到城外木提克河兴许还能送老太傅最后一程时,她想也没想,骑了马就往王城外赶。

      老太傅算是她幼时的老师之一,年逾古稀,睿智儒雅,和须弥的汉文师傅是忘年交。

      小的时候太傅见每每见她静坐端方,执笔如松,都摸着胡子与有荣焉地感叹:“三公主果然被刘兄教得好”。

      语声慈和,目光爱宠。

      小得意劲让她下笔的字瞬间歪了。

      那一年须弥的师父老汉师要去焉耆访友,为免玩疯了后汉师回来又闹“离宫出走”,龟兹王便下令让他们同王长兄一起跟着太傅学习,不图学点什么,只求个收心养性。

      对于这三个孽徒就这样托付给了阿竭莫耶大人这事,小老头起初还高兴,后面却时时提着心。

      两位王子倒也罢了,有陛下压着,他这个师父在或不在都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可独独三公主,胆大包天又古怪精灵,被龟兹王宠着什么祸都敢闯。

      汉师想起三公主那些捉弄人的手段,唯恐自己那板正的好友教授了三公主后气得一下辞了太傅之职。

      但又怕三公主闹出点动静后龟兹王罚重了她,想起逆徒抽抽模样他又揪心。

      于是连着好几个晚上辗转难眠。临行前小老头眼下发黑,牵一匹枣红色的老瘦马,不顾她在场,拉着好友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若三公主顽劣,贤弟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愚兄回来再行收拾。”

      说得颇为含蓄又直白,连带着敲打她的意思。

      但阿竭莫耶兴许那时汉文还没练到家,以为这话是汉地师父说自己徒儿的谦词,里面的隐含意思是就是夸她好。

      于是阿竭莫耶吃了个定心丸,答应得也颇兴高采烈。

      气得小老头当即跨上马,“驾”地一声挥鞭而去。

      想起那个爱喝酒的小老头,须弥就忍不住笑。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都会去捉弄的么?

      她只会对自己喜欢的人放肆。旁人面前,她一贯客气又疏离。

      阿竭莫耶教了她的三月,她装得好学勤奋又不失小女孩的娇俏顽皮,使得一向严厉无妻无子的太傅大人望向她的眼神软了又软。

      即便后来她大些,性子外放乖张时,凡听到背后有人刺她娇蛮任性,听说这位老太傅都要气得“呔!”一声滋回去。

      护短不讲理的模样和她师父如出一辙。

      若说小时候她对老太傅的恭敬是装出来的,到现在却是发自肺腑,诚心诚意。

      前世弥留的两年里,云游诸国的老太傅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龟兹长公主痴恋佛门千里驹的故事,不顾年迈连赶了十日路到龟兹。

      到王城后更等不及吃饭洗漱,灰扑扑地冲过来敲公主府的门。

      那时她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本是不见客,可乳母擅自将他迎了进来,存着让这位老太傅骂醒她的心。

      谁知老太傅一进来,瞧着她那样模样,眼泪顿时“哗啦”一下,失声痛哭。

      像个孩子。

      哭完后,掖了掖她被角,拄着棍又一语不发地走出去。

      须弥那时已浑浑噩噩,眼里看不见旁人。

      老太傅在她眼中,和庭院的一棵树、树上的一片叶没有区别,故而他什么时候来,又什么时候走,须弥浑不在意也全然不知。

      但记得有那么一天,老太傅又来了。赤着眼睛,虎口处还不知去哪里磨破了渗着血,推着她坐在庭中的老榆树下,对她道:“三公主,那人老臣去见了,配不上你。”

      呆滞的她听见太傅说那人,这才转了转眼珠,望向他。

      对于她的痴情,人说得最多的是她不知廉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竟然打起佛门高僧的主意,还说这红颜骷髅人间皮相怎么配和一心皈依我佛的佛子站在一起。

      听了那么多,老太傅是唯一一个没有责骂她,而只和她说“那人配不上你”的人。

      也是后来,须弥才知道,这位素来方正持行的老太傅,那日再见了她后便冲去雀离寺。

      一瞧见那人就冲过去将他打了一顿。

      那时那人正在带领僧众在佛堂做晚课,老太傅被僧众们拉开时,他已全无昔日的端方静肃,指着那人鼻尖声嘶力竭地骂:“你这竖子,算个什么东西!”

      往事重重而来,须弥鼻头一酸。

      前世她被那么多人爱着、护着,怎么就一头热,只看到一个昙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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