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行》李十三叔

5、第五章：团团，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葡萄汁还未喝完半盏，就见贺鲁氏和一位僧人疾步而来。

　　僧人走在前头。

　　天气炎热，他额间渗出点点细汗。有些顺着额头滴下，落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上，像莲瓣上的露珠。

　　从他走入主街，须弥就看见了他。

　　步子看着不大。实际走得很快。

　　所以他一到包间，须弥就笑起来：“慧空哥哥，后面是有猛虎在追赶你么？”

　　本来是来给他登门请罪的。

　　没照顾好他那些珍贵的书籍，她实在愧疚得很。

　　可瞧见他这副匆忙的样子，哪有半分大乘天之徒的端严持重，小时候的记忆又忍不住和这个匆忙身影重合了起来。

　　那时她八岁。父王请来了中原原宫里的嬷嬷教授她礼仪。

　　野惯了的她似乎一下子就被束缚在了一身襦裙里。

　　一言一行、一坐一站都被嬷嬷拿着戒尺一一量刻。

　　她不满极了。但无可奈何。

　　那时唯一一次，无论她如何撒泼打滚，哭闹不休，向来无所不应的君王都坚定地摇了摇头。

　　并且和她说，团团，莫忘记了，你哭闹一次，学规矩的时间就延长一个时辰。

　　于是，她刚张嘴的“哇”又慌忙吞进了喉咙，唯恐学规矩的时间延长到了后半夜。

　　那时慧空跟定贤法师一起在宫外夏坐。

　　等他回来时，昔日野性难驯的小公主已被层层规矩驯养得服服帖帖了。

　　见他来了，竟还端庄地行了一个礼。

　　慧空眉头微皱。

　　入夜。等守夜的宫女嬷嬷们都睡熟，须弥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宫殿。

　　秋夜沉静。她熟门熟路地躲过侍卫，敏捷得像只小豹子。

　　慧空那时十七岁，单独住一间屋子。

　　见白衣赤足的小女孩又翻窗而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公主——”

　　不过这次没等他“有何事”出口，就见散发赤足的女孩先抱着自己腰，埋在自己怀里瓮声瓮气地哭。

　　她小声道——

　　“慧空，你不在的时候父王请了一个好凶的嬷嬷，让我学规矩。”

　　“慧空，你看我的手和胳膊，都青了，就是被嬷嬷用戒尺罚的。呜呜，父王也不疼我了，还说嬷嬷罚得好。”

　　“慧空，我不要学规矩，也不要呆在王宫里，我更不要父王了。

　　“慧空，你带走我好不好。我们去北邙山，听说那里有好多长着一只角的马，我想抓一只来骑——”

　　或许是因为憋哭得凶猛，玉砌似的女娃哭着哭着就上气不接下气，脸还呛得通红，鼻涕泪水更是糊了他一身赭红僧衣。

　　慧空有些手足无措。也就犹豫了一秒，就将她抱过来，伸出手一下一下抚在须弥后背，替她顺着气。

　　“慧空，我不要回去。回去被嬷嬷发现，又要站规矩。”须弥知他这难得的温柔是为了安抚自己，一会就要将自己送回寝殿，连忙抓住他的手。

　　说这话的时候鼻涕还挂在唇上。

　　慧空眼一沉，找了块没用过的帕子给她擦干净。

　　“公主不喜欢学那些？”他问。

　　“当然不喜欢！那些女孩子的规矩好多好多，像大山一样！”她皱成了一张小小的苦瓜脸。

　　说这话时忘记了自己就是个女孩子。还是雪团似的那种。

　　“比学经书还难？”须弥的神情似乎取悦了慧空，他眼里闪过笑意。

　　“这不一样——”小女娃瞥了一眼他。而后恍然大悟道，“慧空你又绕我！你刚才问的就像你们汉人书里的熊掌和鱼，好让我选一个。可这两者都不是我欢喜的，所以我才不会退而其次挑其一。”

　　这自觉聪明的小得意劲再次让慧空勾了勾唇。

　　他垂下眼睛，说：“好，那这熊掌公主不喜欢，明日我试着去和陛下说一说。”

　　“那鱼呢？”她吸了吸鼻子，瞟了一眼他房间的一摞摞佛经，得寸进尺道。

　　心里却在想，学规矩的事情父王是坚决不肯退让的，即使慧空为她求情大概率也是无济于事；可研读经书的事却是慧空说了算。

　　今日她能得一个承诺，自然就要拿到一个最稳的。

　　慧空噙着笑，摇头不语。

　　眼神里尽是洞悉。

　　“慧空，我就知道你在哄我开心！”瞧见慧空神情，刚才还惹人怜爱的娇糯少女似恼羞成怒了，猛然换了张面孔，柳眉横竖，叉着腰仰着鼻孔冷哼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么学起骗人来了！”

　　“你和父王一样，都开始骗我了！”

　　“父王为了让我学规矩，和我说，团团，日后父王要为你挑一个世上最疼你的夫婿呵护你，可若你一直如小狮子般疯玩乱窜、娇蛮无理，这名声传出去，父王去哪里给你找。”

　　“哼，若真如父王所说，那夫婿是世上最疼我的人，那我学不学规矩有什么要紧！父王又怎么说我不学那些女子‘淑容’就找不到这人了！可见是骗人的。”

　　八岁的小女孩本就生得灵动狡黠，此时虽不懂“夫婿”是什么，但不妨碍她知微见著、口齿伶俐。

　　慧空沉默。

　　“慧空，我日后都会有‘夫婿’，那你会有‘娘子’么？”沉默里，小女孩转了转眼睛，刚才的娇纵不见，转息之间又变得娇憨可人。

　　他既骗她又将她“小心思”无言拆穿，她觉得有必要冒犯他，将他气一气。

　　她眨着葡萄似的眼睛，怕慧空没听懂她的话一样，又解释了一遍，“慧空，我看寺庙里有些修行的居士，没还俗前和你一样是沙弥，还俗后娶了娘子才变成了居士。慧空，那你以后也会娶娘子、做居士么？”

　　小女娃脸上天真又无邪。似乎她仅仅是对这个问题好奇，一直扑闪着眼等慧空回答她。

　　“师父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见着了要快快走。”慧空撩了撩眼皮，回答得云淡风轻。

　　她顿时泄了气。

　　慧空拿了毯子将她团团裹住，目光扫过她又没穿鞋的脚。

　　看不清楚神情。但还是像以往一样，俯下身，背弓起来，“秋夜寒凉，我背公主回寝殿。”

　　慧空面上冷，嘴巴也冷，但心很温贴。

　　此时见慧空微愣，须弥这才惊觉，自己已非八岁，刚才那话似有“调戏”的意思了。

　　她不自然地咳了几声。

　　连忙端直身体，请慧空入座。

　　待贺鲁氏和旦增退出去关好门后，须弥才连连告罪，“慧空哥哥托付给须弥的那些书，须弥没照顾好，昨日整理书时才发现，五六成都有了不同程度地损坏。”

　　“须弥想着，这些破损的书籍肯定要赔给慧空哥哥的，于是就请了致仕的老太傅帮忙，看在哪些地方都能买到这些。”

　　“谁知老太傅看了，说说里面好多是孤本，在外买不到的。”

　　“须弥惶恐，特来向慧空哥哥请罪。不求慧空哥哥原谅须弥，只求慧空哥哥知道了心里不要难受。”

　　慧空神情微动。

　　他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无妨，不必自责，那些书本就是给你的。”

　　“那怎么行！”须弥听了，眉头一拧。

　　“那些都是大乘天留给你的，以前你每日都要细细拂尘，不肯让旁人触碰分毫。”须弥语声急促，“记得有一次我同你置气，仅仅将那些书卷全打翻了，你都半月未同我讲话！”

　　“所以，我现在是需要也不同你讲话，你才能好受些？”慧空微微笑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须弥语塞。

　　慧空原谅她，她觉得不行。

　　慧空不原谅她，像以前一样不同她讲话了，她更觉得不行。

　　所以，她今日来找慧空，其实是给他出难题？

　　她敛了眼。

　　不知怎么心里就委屈上了，眼里起了水光。

　　“都说了无妨，怎么还哭起来了。”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张青灰色的帕子，慧空柔声道，“真的不要紧，那些书都在我脑子里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样安慰的话，须弥本来不知名的微末委屈忽然就铺漫开来。

　　她淌着泪，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只断断续续道：

　　“你，你怎么如此轻易就原谅我···”

　　“我···我很不好的。明知你是信任我才将如此珍贵的东西托付给我，我却随意轻贱它。”

　　“我，我想让你原谅我，可你真原谅了我，我就又觉得心里内疚更深。”

　　“但你若不原谅我，不再同我讲话，我心里又难受。”

　　“我，我其实不爱哭的。”

　　“你这么一问，今日我来找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请你原谅还是不原谅我了···”

　　最后一句出来，须弥也觉得自己矫情。

　　她右手捏着杯盏，捏得指尖泛白。好半天，才努力使自己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她哭的时候，慧空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此时，依旧静静看着她，辨不出喜怒来。

　　须弥觉得，慧空禅心修得更好了，如磐石高山。

　　她止住微微啜泣声。

　　想让慧空觉得她是在惯常假哭博同情，于是脸上就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点如负重释来。

　　但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说点什么，对面那清冷僧人却先张了口。

　　雪似的声音，他问，

　　“团团，这三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