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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零陵香与人间世 ...

  •   五年前,慧空的师尊优婆罗法师为弘扬佛法,东行去了唐土。临行前,给唯一的弟子留了大量佛经、医药、历法等珍贵书籍。这些文字以吐火罗文、梵文、波斯语、汉语书写,写在丝帛、竹简和白桦树皮上。

      三年前,慧空西行问佛,又将这批珍贵的书籍托付给了须弥,并言明若他西行未回,这些书籍她可自行处置。

      前世慧空走后,她一颗心都扑在昙俨身上,哪还记得这些书文。

      而今虽重活,她又一心避僧人如蛇蝎,这些僧人的物品自然又被她遗忘在了幽深库房中。

      须弥坐在亭子里。

      净手、燃香,将一卷卷书籍重新晾晒、整理、熏烤。

      香是零陵香,中原制。可驱寒安神,用于书物则可防虫蛀。

      进贡零陵香的是康国人,他们长年行走于连通东西的丝绸之路。据他们说,唐国有一间天一阁,内藏万卷书,有“书山学海”的美誉。而阁中那些百年前的孤本籍典能留存下来。未受蠹虫,便是用了这种香。

      零陵香珍贵难得,所以龟兹国中也只有王室才有。

      在没有遇见昙俨前,她就缠着向王兄讨了一盒,准备送给慧空。

      一盒十支。

      王兄说,一支香可熏十册书,可保书籍五年不受蠹虫之扰。

      她心中略盘了盘,心想,那慧空那些书十支肯定是不够的。

      还想开口,长兄却先笑起她来,说,团团近日也开始藏起书来了?

      她脸一红。

      当初教授他们汉文的老学究临走前要把满屋的藏书留给她,她头摆得像个拨浪鼓,无比嫌弃地说道:“伺候你这些书比养一只松狮犬还难,我不要!”

      松狮犬是波斯国独产的小犬,形长三寸,毛如幼狮,灵巧异常,却极其娇贵难养。

      听逆徒将孔孟圣贤之道和一畜生相提并论,老汉师气得胡子抖了又抖。两指惯常又竖立于胸前,强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须弥不想长兄知道这香是给慧空的,便欢欢喜喜收了。

      她觉来日方长,日后再找借口向王长兄多讨些就是了。

      可零陵香还没送出去,慧空就说他眼下心有惑然,见山已非山,要去天竺求问佛心。

      她气极了,转头便跑。回府就将零陵香遥遥扔在了水洗池里。

      一旁的贺鲁氏见她怄气,怕小祖宗日后又闹着要,“哎呦”一声眼疾手快地将零陵香从水里捞出来。

      只不过香遇水则潮。纵使之后小心修复,如今能用的也只有三支了。

      现在想想,慧空当年离开时,她竟因为同他置气未去送他。

      那时的她,果真任性得很。

      “公主,您看这个——”沉思间,有侍女举起手中的一卷丝帛,面露尴尬。

      写满阿拉伯文的丝帛表面已泛黄。因长时间堆在封闭阴暗的房间里,一些字迹已模糊不清,还有好几个地方也被虫蛀了洞。

      “哎呀。”她慌忙放下手中的书,将帛书接过来。

      仔细瞧去,此卷书字迹模糊共九处,有六处被虫蛀了洞。

      她心一疼。

      赶紧吩咐侍女一一检查其他书籍,将有破损的全部摘出来。

      而这一摘,也让她顿时傻了眼。书卷里五六成书目都遭到了不同程度地损坏。

      须弥望着那堆堆破损的书卷,她想,自己可真混账。

      明知慧空哥哥嗜其如命、爱若珍宝,却还将他托付给她的珍贵遗忘轻贱、视若草芥。

      她同那人,又有什么不同。

      ***

      宽蓬马车一路疾驰,进入城镇后便找了一家临街食肆,停了下来。

      随即下来一位衣着考究的仆妇,穿忍冬纹半臂,落定后安好脚蹬对车厢行礼恭声道:“公子,到了。”

      “嗯。”来往行人只听得一声极浅的应哼,似珠玉入水。

      循声望见,再见车上下来一位着青色折襟翻领长衫、袖口领口都用细细金丝绣着蔓草纹的胡人小公子。

      小公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单薄,但满身高华,皓齿明眸,隽秀眉眼若群芳入画,艳光灼灼,不容逼视。

      如此好相貌,可惜生了男儿身。有行人暗暗折舌。

      胆大一点或有癖好的则频频回头。

      但一回头,便冷不丁地被小公子身后那身材高大的护卫目光一刺,他们又只得慌忙将脖子一缩,超前装作继续赶路的样子。

      这通身华贵的小公子正是穿了男装的须弥,侍立一旁的是乳母贺鲁氏及侍卫长旦增。

      须弥抬眼看了一眼用汉文和吐火罗文双语写的“香满楼”匾额,紧接着朝贺鲁氏耳语几句,吩咐她“不急,慢慢来”后,便和侍卫旦增踏入这间汉人开的食肆中。

      凡旅舍食馆的伙计们都会练就了一双识人火眼和伺候人的本事。见须弥往这走,立马就有马房的伙计上来接过旦增手中的缰绳,迎客的伙计则在距离须弥三步远的地方始终垂着眼弓着身。

      这个站位既不会冲撞了贵人,又不会冷落了贵人,他殷勤道:“公子,您好些时日没来了,这次想吃点什么?您买下的包房每日都打扫着,小的们都盼您日日来呢。”

      那句“盼您日日来”说得极情真意切,不似讨好。

      须弥弯了弯眼睛,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

      一旁的旦增掏出银币赏他,粗声道,“要些新鲜的葡萄汁,馕和瓜果,再上些三净肉。”

      伙计欢欢喜喜接了银币,听见小公子这次只要馕、三净肉等食物却吃了一惊。

      以往这小公子来,都指名道姓要吃中原素斋。有段时间,甚至还跑去厨间,跟着来自的中原掌勺师傅亲自学做。

      小公子出手阔绰,单买下一个包间的钱就足以买下十间他们这样的食肆。东家将这小公子当做财神爷一般供着,自然凡事由着他,唯恐惹了这小祖宗一个不顺意。

      他们这些做伙计的更是抢着伺候他,只因这小公子手里没个数,随意打赏就是他们几月的薪俸。

      “好勒公子,您稍等片刻。”做伙计的心中虽疑惑,但该问的不该问的,他们心里门清。

      须弥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上。

      主街道相比两年前,热闹了许多。酒肆林立,商旅来往,街道两侧店铺为扩大店面,都在外面搭起了棚子架起了摊位,来自东西方的货物都摆在摊位上,叫卖声、争吵声、吆喝声、议价声、评头论足声随着操着各种语言的人起起伏伏,熙熙攘攘。

      须弥把玩着手里的粗陶酒盏。

      饮酒类或软饮,容具当以颇璃。颇璃透明,凡有颜色的水饮入怀,水光摇曳间便会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动人神采来,可食可观,赏心悦目。

      不过市井小店粗陋,加之一应酒水皆为行商解渴赶路之用,谁会去在意器具匹配不匹配、美不美的问题呢。

      以前,她其实是极为讨厌这样杂俗混乱的市井的。

      当初是为了看那人,她才买下这间临街的包间。

      那时高僧陀罗那法师西辞,临走时将雀离寺托付给刚到龟兹的那人。

      面对这个清瘦文弱、名不见经传的汉家僧人,苏巴叶城的民众们包括雀离寺的众僧都心有怨怼:这人是谁?何德何能可当一寺之主?

      于是,入雀离寺第一天,那人就被执事僧赶了出来,说道,“一斋一饭,皆自众生。今首座于龟兹城中未得施舍,这斋饭,怕是食难入腹吧。”

      意思再明显不过,赶紧滚。

      谁知那人双手合十,平静道:“师兄说得对,昙俨受教了”。

      说完,竟托着钵盂,走出寺门,来到苏巴叶城最繁华的街道,沿街化缘。

      城中那时人还不多,但都听说了这位“空降”而来的汉僧使了狡诈手段抢了摩羯元法师的主持之位。

      有好事者复述了执事僧的话,不少人都眼含讥诮,面露鄙夷,冷眼瞧着他一家一家询问可否布施。

      第一天,长街十里,自然无人施舍一水一饭。

      消息传到王城,须弥听了觉得异常有趣。

      她虽不信佛,但王室一直是佛门的追随者。

      准确来说,佛门需要王室的权利传道,而王室也同样要借助高僧大德的声名扩大本国在西域诸国的影响力,以此吸引更多的商贾和民众来往定居。

      在这位汉僧未来前,陀罗那法师虽未明说,可摩羯元一直被僧众视为雀离寺的继任者。而在陀罗那闭关苦修时,摩羯元确实也以“代首座”的身份主持了不少佛会,在民众间颇有名声。

      她自小就知道,世人常说佛门乃清净之地。

      实则不然。

      寺庙众僧为声名、地位大打出手,背后勾结暗算害人性命的比比皆是。

      她的父王也知道,所以才在宫里供养了慧空和他的师父大乘天定贤法师。

      她很好奇,他们汉僧都是一样死脑筋么?慧空是,那傻和尚也是。

      于是第二天,她就换了男装,骑着马往苏巴叶城赶。

      谁知这好奇之举,竟成了至死她都未度过劫难。

      往事鲜明如蒸烟,缕缕随风散。

      须弥捏着杯盏,看着窗下形形色色的众人,听着窗外哄哄吵吵的人间。

      她深吸了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这感觉可真好啊。

      她当初怎么单为那人才买了这个包间。

      自己可真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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