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桂花开》世上无酒

3、玉露

　　嫁入程府的第二天，黎小园终于见到了程老爷的正室——周夫人。

　　周夫人是一个面上很温和的女人，甚至看起来比小园想象的年轻很多。她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六岁，穿着立领鸦青褂子，眼角虽有一点细纹，手上还是细腻柔软的肌肤。

　　此时她的手端起一盏正山小种，犹如松烟一般的香气萦绕在中厅。旁边一个面容姣好的丫鬟服侍着添茶。

　　在严嬷嬷的示意下，小园跪下给她行礼。

　　“可怜孩子。”她说，用茶盖刮了刮碗沿，“我见过你父亲，听闻你还有弟弟妹妹，从河东逃难来，一路餐风露宿的。若不是知道你们有多不容易，我也不会多给你父亲二十两。”

　　小园这才知道父亲向程府多要了二十两银子，她一时间有些赧然，低头道：“多谢夫人善心，能进程府是小园的福分。”

　　周夫人问：“识字吗？”

　　小园道：“不识得。”

　　“女子无才便是德。”周夫人说：“不识字，是好事。”

　　她说：“只是礼数不能少，以往没人教也是没法子的事，既然进了程家，府里的规矩，多向旁人学学，总没有坏处。”

　　小园道：“是。”

　　周夫人将茶杯放回方桌上，一旁的丫鬟要再添满，她摇了摇手，面露一丝疲倦，道：“西厢房之前一直空着，你便住着吧。严嬷嬷，你待会儿带她过去。”

　　严嬷嬷点头应诺。小园听闻心里略松了一松。

　　“玉露。”周夫人转头对身边的丫鬟说。

　　玉露道：“夫人。”

　　“你跟着黎姑娘伺候。”

　　玉露闻言，一时大惊，手中的茶壶险些掉在地上。她连忙放好茶壶跪下，倚靠在周夫人大腿边，抬头问：“可是玉露做错了什么？”

　　她一双如水般的眸子很快红了起来：“我若是有错，夫人打骂便是了，何必要将玉露赶出去？”

　　周夫人笑了一下，说：“听听，你这是在说什么？”

　　“我什么时候赶你出去了？”

　　玉露哽了一下，低头道：“是玉露妄言了。玉露只想留在夫人身边伺候。”

　　此时的小园心里一动。玉露的声音有些娇柔，颇为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她正在思忖，听得周夫人态度渐渐冷硬了起来。玉露哀求了一会儿，见没有法子，只好站了起来垂泪道谢。

　　“走吧。”周夫人撇了撇手，几人一起退了出去。

　　到了西厢房，严嬷嬷似是有事在身，交代了几句便走了。小园发现她和玉露在一起时，俩人都不说话。仆役送了些被褥衣物和杂项来，小园让他们一一搬进西厢房里。玉露站在旁边抱着手臂，淡淡的看着。

　　小园直起身子望去，玉露穿着碧水裙，腰扎黄绸带，一双小脚若隐若现，身若蒲柳之姿，眼角犹有红痕，看着我见犹怜。

　　待仆役们走后，小园坐在床边，看着她道：“你哭什么？”

　　玉鹭带着怨怼瞥她一眼：“和你没关系。”

　　小园听到她的声音，又觉得耳熟，此刻突然想到上午在西屋里撞见的事，便坐下来问：“府里有几个少爷？”

　　玉鹭不想理她，又不好装没听见，只冷冷回道：“三个。”

　　小园笑道：“你喜欢哪一个？”

　　玉鹭一惊，回头看她，小园笑得无辜。

　　玉鹭稳了稳心神，道：“这是什么话，少爷们都是主子，当下人的有什么喜不喜欢的理。”

　　小园说：“主子也分亲疏呢。”

　　玉鹭说：“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她一时有些心虚，不愿再待下去，便找借口退了出来。西厢房外面有一棵梧桐树，她站在树下默默盘算。

　　程家有三个少爷，但只有小少爷程岫是周夫人亲生的。她原是程家二少爷程岫房里的丫鬟，后来被周夫人调去她的房里，伺候没过两月，又被指到小园这里。

　　小园没钱没势没娘家，地位和下人没什么区别，被指到这里伺候，她定是哪里让夫人不满意了。

　　她得去找程岫，让他帮她。

　　一整个下午玉露都不在，小园将西厢房的里间收拾了一遍。西厢房有外间和里间，外间是丫鬟睡的矮榻和一个柜子，里间摆了一张架子床，一个红木柜子，一个梳妆台和一个椅子。

　　仆役来时已经将被褥铺好。只是被褥都有一股储藏许久后发霉的味道，小园拎起来抖了抖，没有多少灰尘，可见是放在箱子里了，只是有一股像是什么东西沤烂了的味道冲进鼻腔。

　　小园打了一个喷嚏。

　　玉露不见踪影，周围一个下人都没有，静悄悄的。小园咬咬牙，心里浮出一点恨意。

　　人真是奇怪。以往她睡在脏乱的草棚里，心里一片平静，如今只因为一条发霉的被褥，她竟然有了恨意。

　　她闭了闭眼，将思绪打散。

　　天已经冷了，晚上睡觉不能没有褥子，小园决定先把褥子抱到外面晒上去去霉味，待日落了再收回来。

　　这活她做得轻车熟路。西厢房外面的桐树上很快搭上了几条五颜六色的被褥。

　　小园站着看了会儿，一时不想回屋里，正打算去别处看看，却看见对面的厢房里，一扇窗户微微打开了一点。

　　一个黄毛脑袋冒了出来，眼睛眨巴眨巴，见小园看着她，啪地一下就将窗户拉下来。

　　小园走过去敲敲窗户，道：“你是谁？”

　　对面却没有声音了。

　　小园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到了晚上，她点上蜡烛，看见对面屋子还是黑的。

　　她披上衣服往外走。玉露此时已经回来了，睡在外间，正睁着眼睛躺着，见小园拿着蜡烛要走，便坐起来问：“黎姑娘大晚上的去哪儿？”

　　小园问：“对面有人住吗？”

　　玉露说：“这儿这么偏，能住什么人……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应当是程四娘住在那里。”

　　小园问道：“程四娘是谁？”

　　玉露说：“是胡姨娘的女儿，有些痴痴傻傻的。”

　　小园耐心地问：“怎么没见到胡姨娘？”

　　玉露躺下去：“早死了。”在微弱的烛光下她打了个呵欠，道：“难产死了，可怜拼了命生了个女儿，还是个傻子。”

　　不等小园追问，她继续说：“夫人看她从小没妈，可怜的很，就找了奶妈看顾她。可惜她自小野得很，后来还咬了夫人一口，久而久之就没人管她了。当然，夫人好心，饭食衣物总是供着的。”

　　听了玉露所述，小园便回身吹灭了蜡烛，道：“知道了，睡吧。”

　　玉露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

　　等到了夜里，小园还是拿着蜡烛起身了。对面屋子里传来一阵阵哭声，哭声一会儿像猫儿叫春，抓心挠肝，一会儿像暗河流水，绵绵不断。

　　小园听见玉露在外间翻了个身，却没有起身，不知醒没醒。

　　烛灯的光摇摇晃晃。跨过院子，小园敲了敲对面屋子的门，笃笃两声在深夜中尤为明显。哭声一下子就停了。

　　“别哭了。”小园说。“你吵到我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对不起。”

　　小园憋在心里的气一下就没了，她放柔了声音，用曾经哄睡妹妹的语调，轻声说：“怎么了？怎么这样伤心？”

　　门开了，只开了一个小缝。铁和铁撞击得叮叮作响，小园才发现门闩上缠着铁链。

　　她从两边扯了扯铁链，铁链轻易地滑动了下来——原来没锁，只是绑着让屋里的人推不开，这么大的程府，竟然也没人帮她解开链子。

　　打开门，她并未往里走，而是将烛灯伸进去看了看。一个小床，脏兮兮的被子，几个碗放在地上，人也坐在地上，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瘦瘦小小的，泪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水痕。

　　小园往里走了一步，问：“你哭什么？”

　　“我要死了。”她声音细细的，头发枯黄像秋原上的杂草。

　　小园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她喃喃自语：“我好痛……我要死了……”说着说着，她又要哭起来。

　　小园举起手上的烛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见程四娘咧着腿坐在地上，一片黑色的阴影在她的大腿间。棕色的血染透了衬裤，在地上和灰尘混合成滑腻腻的东西。

　　她立马就知道了。程四娘来月事了。

　　小园说：“你不会死的。你来……那个了，女子都要来的，以后每个月都会来。”

　　程四娘哭得更厉害了：“我以后每个月都会死……”

　　小园愣了一下才道：“你胡说什么。”

　　她给程四娘用帕子擦了擦污秽，又在她的屋里翻了翻，有干净裤子，却没有月事带，想必程府的下人也不会想着准备这个。

　　她回屋里拿了自己的月事带，和干净裤子一起递给程四娘，说：“你会自己穿吧？”她另一只手指了指裤子，道：这个穿外面。”又指了指月事带：“这个穿里面。”

　　程四娘接过，懵懂地点了点头。

　　小园转过身，心想，程四娘似乎也不是玉露口中那么痴傻的人。

　　然而当小园转回来，却意料之中地看见程四娘穿上了裤子，将月事带绑在了外裤的腰间。看见小园看她，程四娘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好似在等她的夸奖。

　　小园无奈，只好让程四娘把外裤脱下来，自己教她怎么绑月事带。好在程四娘没有那么笨，五六次后，程四娘终于能绑好了。

　　小园累得差点儿瘫倒，打了个呵欠，说：“我回去了。”

　　程四娘却恢复了精神，指着窗户，跳着叫：“亮了，亮了。”

　　小园恍然一望。穿过小小的窗户，紫灰色的天光正从东边慢慢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