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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遇见 ...


  •   黎小园做了个梦。

      梦里蜜饯堆成了山,枣红色的甜腻腻的半透明的,伸手就能拿到,张嘴就能吃到。

      她张大了嘴巴,正吃得开心,突然听到如雷鸣一般的说话声,从天上笼罩下来:“你怎么全吃了?”

      “贱蹄子,只顾着自己。”

      “怎么不给弟弟先吃?”

      小园抬头一看,上面空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不见人影,只有声音一声叠着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她心想,我就不给你们吃,我一个人就能吃光,便赶紧把蜜饯往怀里搂。

      搂着搂着,她醒了。

      一张两颊下垂,薄唇紧抿的女人的脸出现在眼前,占据了大半个视野。

      小园眨了眨眼睛:“严嬷嬷。”

      严嬷嬷说:“好姑娘,你可真行,醒得比老爷还晚!你且去西屋候着吧,待晚些时候夫人不忙了,看召不召你过去。”

      小园又回到了西屋候着。严嬷嬷叮嘱两声便走了。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西屋似乎只是个杂物房,进门摆着几个椅子和案几,中间一道屏风挡着,屏风后都堆着杂物和帷帐,帐角逶迤拖在地上。浴桶早就被收走了。

      她绕过屏风,在杂物里翻了翻,被灰尘激了个喷嚏。

      歪七歪八的杂物里放着一块铜镜,覆满了灰尘,镜背雕刻了凤凰,颇为精细,用指一擦便显出铜色来。小园惊奇地左右颠倒看着,心想这么精美的东西,怎么放在了这里?

      她正看着,突然听见一女子的声音:“怎么来这儿……”

      声音从屋外传来。小园一惊,扭头,却紧接着听见了一男子道:“心肝,好久没摸你了……”

      两人的脚步声又轻又乱,嬉笑着逐渐往屋门逼近。小园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躲在帷帐后面。

      吱呀一声,门开了。

      小园屏住了呼吸,又往里藏了藏。

      那对男女进了屋,却未往里再走,而是停在了屏风外边,一人回身关了门,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子低声道:“别在这儿,都是灰,呛得我难受。”

      男子道:“这儿才好!平日里没人会来。你现在跟着我妈,要找你一趟可不容易,也不知是不是攀上哪个高枝了。”

      女子轻轻捣了他一下,娇声道:“夫人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我今日能出来已是了不得了。再说了,现下这府里除了少爷你,还有哪根高枝?”

      男子嬉笑两声,伸手过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突然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听着又硬又脆,又弹了一下。屋里三人都是一惊。

      小园眼睁睁地看见屏风边掉下了一块青色玉佩,玉不透,也不够青,白里夹灰,玉质看着有些粗糙。

      女子说:“我的玉……”说着便要去捡。

      男子将头埋在女子肩前,嘴里像含了块冰:“捡什么……管它的……”

      女子道:“别呢……我妈给我的,你且等等。”她推开正在身上开啃的男人,走了过来。

      小园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帷帐遮不住全身,只要女子往屏风后一望,便能看见她。

      一只白皙的手伸出了屏风,拾起了玉佩。随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她并未马上返回,而是有一瞬间的停顿。小园咬紧了嘴唇。

      “快些吧。”男人不耐烦地催道。

      那一瞬间的停顿转瞬即逝。女子回头应了一声,离开了屏风。

      过了一会儿,女子低低地娇喘了起来。椅子也嘎吱嘎吱的响起来,节奏分明,时快时慢,像个破烂的乐器。

      小园松了一口气,此时才感觉腿有点麻了,她微微一挪,感觉像蚂蚁噬咬般的痒感从脚底板弥漫到小腿。她不敢动了。

      这两人在做的事,她没经历过,可她见过。逃荒的路上什么见不着。父母要做这事了,就会把她和妹妹赶出草棚去。她们蹲在外边吹冷风,看星星,等母亲低声唤她们回来。

      只有在这种时候,弟弟哭了母亲也不会管他。有时候哭声大了,父亲还会大声咒骂几句。

      别人做这事她也见过,为了换一袋谷子,或是两斤肥肉。他们讨价还价,谈着价钱,总而言之得换些什么。

      以前还有人问过父亲,你大女儿开价多少。父亲说,我的女儿是要卖大价钱的,你付得起吗。

      屏风上两团模糊的影子,时而重合在一起,时而分离。

      又过了一会儿,女子叫了两声,声音高昂而急促,男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两个影子分开了,只有细细的喘息。

      男子从地上将衣服捡起来,温声说了几句。小园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只听见脚步声,开门声,随后是咔地一声,门开了,又关上了,屋里只留下女人一个人。

      那女子扶着腰,慢吞吞地穿着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穿得满腹心事。不久,小园听见她怅然叹了一口气,也开门走了。

      等他俩都离开了,屋子里恢复了寂静,尘埃在空气中飘着。

      小园愣了好久,才从帷帐后挪身出来。她正要往屏风外走,发现自己手里还攥了那柄铜镜,连忙放好走了出去。

      西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也许没有,而是小园内心不平静所致。她拔下了沾满灰尘的窗闩,上推窗户。

      新鲜空气带着桂花的香气涌进来。小园这才发现西屋后面种着几株桂树。

      桂花都开了,黄黄白白的,点缀在枝头。

      见严嬷嬷许久不来,她索性出了门,绕到了屋后。

      这里更是僻静。两端有泥土小路延伸出去,一面是西屋的墙,墙边种满了荼蘼,但是并没有开花——还未到荼蘼的花季。两墙中间种着四五株桂树。桂树的叶子颜色很深,绿油油的,交错着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最大的树下摆着一个石几,石面有很多磨损的痕迹。

      小园静静坐在石几上。

      人生的剧变发生在一两日内,她觉得胸中自有一腔气在左突右冲,只待寻着一个出口。可惜她自小大字不识得一个,憋了许久,只得深深吐一口气。

      在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脑海中浮起了许多念头。

      父亲拿到了五十两银子,足以在周边买一小块地,再搭个屋子,让一家人都住进去。若不是她,一家人还得在草棚度日,父亲再想起她,是否还会觉得她是个赔钱货?

      妹妹还没换完牙,时常在夜里因牙疼啼哭。待牙长齐后,也不知道妹妹会不会忘了她,忘了她这个如母一般照顾她的长姐。

      她嫁进来冲喜,也不知道程老爷的病好了些没有。她并不挂怀程老爷的身体,实际上,她对此漠不关心,她只是觉得既然她担了“冲喜”的名义,那应当有些用处。

      如果以后程老爷身体好起来,这个老得像骷髅一样的病老头就将成为她的丈夫了。

      以后一辈子难道就要在这里度过了?

      风吹落了一二点花瓣。

      她抬头看花。这样小的桂花,像米粒一样,竟有如此浓烈的香气。

      在香气中,她的心也渐渐静了。

      “黎姑娘!”

      过了片刻,她听到不远处喊了一声,似乎是严嬷嬷的声音。小园连忙起身,拍拍裙子,一回头却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站在小路的一端。他背对着日光,影子从他的脚边一直延伸到桂树底下。

      是个男子,负手而立,身着蓝底暗花缎面长衣,不知何时站在此处,抬眼正瞥过她。

      这人容貌异常俊美,眼廓深邃,鼻梁挺直,只是脸上神情郁郁,显得很是冷淡。两人眼神相撞,男人的神色中掺杂了一些疑惑。

      小园吓了一跳,这里偏且人少,顿时疑心此人便是之前在西屋里的男人,返回来找她麻烦,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好在此刻她听得严嬷嬷脚步声近了,便连退了几步,见男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叫住她,便连忙脚底抹油,连跑带走地奔回了西屋门口。

      严嬷嬷一把将她抓住:“你去换个衣服,在中厅边屋里等着夫人叫你。”

      小园有些慌。她这个上午遇到的人和事都陌生,严嬷嬷虽然只是在昨日见了一面,可已是她在此最熟悉的人了。她反手握住严嬷嬷的手臂,求道:“嬷嬷,你随我去吧。”

      严嬷嬷奇怪地回头看她一眼,心想这是怎么了,道:“我自然要带你去,省得你乱跑,你晓得中厅在哪儿么。”

      到了中厅旁边的小屋里,小园换了家常的蜜合色棉纱小袄,乖乖坐在桌子边等着。严嬷嬷自己进中厅了,嘱咐说待来叫她,她再进去。

      小园坐了一会儿,转眼望望四周,从这里的窗户可以直接看见中厅后面的院子,一只鸟笼挂在檐下,里头是一只黑翅黄身的黄莺儿。

      黄莺儿在笼子里翻身两下,盯着小园。

      小园扶着窗户,见四周无人,顿时起了玩心。她嘴一撅,一串“啾啾啾”、“叽哩哩”的鸟鸣声流畅而出,几乎以假乱真。

      鸟儿也愣了一下,随后张嘴应和起来。

      小园叫一声,鸟儿也叫一声。

      小园正玩得开心,忽然中厅后门开了,一个人迈步走了出来,她连忙噤了声。

      那人好似听到了动静,扭头往小园这看来。

      小园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在桂树旁遇到的那名男子,不知何时竟到了此处。

      她悚然一惊,连步退回屋里。正在此时,门开了。

      “来吧。”严嬷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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