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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程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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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园醒来时,天早已大亮了。玉露竟然端了一盆水来照料她洗漱。白巾搭在铜盆边,水蒸腾着热气。
热水覆面,一夜的疲惫登时消散了不少。
玉露一双娇手将毛巾拧干,说:“黎姑娘,我昨夜看见你去照顾那傻子了。你是个好人,也有好心,傻子都能得你照顾,不如你和夫人说说,放我回去。”
原来她打的这个主意。
小园说:“我怎么在夫人面前说得上话。你有那么多人求,何必求我。”
意外的是玉露竟然没生气,只是叹了一口气:“人大多只顾着自己,又有谁能顾着别人。嘴上说着一套,实际怎么做,又是另一套。”
一整天玉露都恍恍惚惚的,好似在等谁。她拿着扫帚,半晌也没扫完一簸箕落叶,在梧桐树底下时而抬头张望,时而低头叹气。
小园花了半天时间扯了些白布缝了条带子,又问厨房的人要了些干净的柴火灰,倒进去装好了,从窗口里递给了程四娘。程四娘伸出手,从窗户里拿过去,一双黑里透棕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小园。
小园说:“给你的。”
程四娘傻傻笑。
玉露站在后面看着,一声不吭,面上流露出一些嘲讽的神情,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然而玉露终于等到了她在等的人。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个带着貂皮八瓣小帽,穿着藏青长衫的男子站在院子门口,见到小园,便拱了拱手:“黎姨娘,见礼了。”
小园虽不认识他,见他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相周正,也有礼貌,就请他进来了。他说自己叫程岫,行二,是周夫人的儿子。
小园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进来倒很沉得住气,周围看了看,只说些寒暄的话,就像普通儿子对父亲的妾室,有些疏离又有礼貌。小园不愿与他多周旋,便对着里屋喊道,玉露,倒些茶来。
玉露气冲冲地出来了,边出来边道:“你倒只管吩咐我了……”
她突然噤声了,眼睛亮亮的,去泡了壶龙井茶来。滚热的茶倒在杯子里,心也烫烫的。两人在小园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也就是在小园这里,若是在周夫人面前,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程岫说,天越来越冷了,他那有个省炭的炉子,烧起来又热又好,等到冬天少不了用炉子,不嫌弃的话便她可以遣丫鬟过去拿来。
小园说,玉露你去吧。
就算她不答应,玉露也会去的,横竖她管不了玉露的行动。她看着玉露跟在程岫后面走出去,便坐在程四娘窗户旁边——不知为何,程四娘不愿意出来,小园拗不过她,索性在那儿放了个椅子,敲敲窗户,程四娘便把窗户推起来,趴在窗户上,两人隔着墙和一扇窗聊天。
小园说:“四娘,你觉得她要换什么?”
程四娘没听懂,歪了歪头。
小园突然想到一件事:若西屋里的男人是程岫,那昨天桂树旁那男的是谁?
没想到的是,到了晚上,玉露不仅回来了,倒还真把炉子拿回来了,偌大一个铜炉,上面铸成雁形,用料扎实,看着确实是好东西。
玉露的心情与白日时已完全不一样了。也许是感激小园没有阻拦她的缘故,她不仅为小园铺好了被褥,还点了不知哪儿来的暖帐香。淡淡的梨香萦绕在帐中,小园有些昏昏欲睡。
玉露拿了针线坐着,缝着一个香囊。
小园坐在床上,明知故问地引个开头:“这是给二少爷绣的?”
“自然是铜炉的谢礼。”玉露随口搪塞。
小园心知肚明,问:“这二少爷是程老爷的嫡子?”
玉露道:“是呢,周夫人就这一个亲儿子。”
“其他少爷呢?”
玉露咬断线头,低头道:“大少爷是前夫人的儿子,之前去武安了,昨儿刚刚回来。还有个小少爷,是郑姨娘的儿子,今年刚过七岁生辰。”
小园早知道周夫人是续弦,但不知道大少爷的身份,她问道:“大少爷去武安做什么?”
武安比浏城繁华许多,在浏城的下游,顺着浏河一直走,或者乘船三五日便能到。如果不是因为招亲她留在了浏城,也许她现在已经和父母一起到了武安。
“谁知道呢。”玉露心不在焉地说道。“和什么狐朋狗友在一起吧,也没做什么正经事,就是花钱,挥霍金银。”
她说的是从周夫人那儿听到的评价,实际她也并不知道大少爷在做些什么。
对程家来说,大少爷是一个有些尴尬的存在。他是程老爷的嫡长子,但他不是周夫人的亲生子,而且他和程老爷的关系似乎也一般。他少年离家,只有极少的时候会回来——那就是前夫人的忌日。
小园问到这就不再问了。她对这个少爷的兴趣已经到此为止了。
过了一会儿,小园转了个话题,回到了今天的事:“对了,二少爷答应帮你回去了?”
玉露看她一眼,确定她没有暗藏着怒火的迹象:“我们做下人的,只管听主子的安排。”
小园淡淡道:“横竖你主子不是我。”
玉露心想,你是什么人,也想当我的主子。
然而接下来几日,二少爷那边却没什么动静。玉露渐渐心浮气躁起来,她又寻机去了程岫那一趟,给小园带回了一个消息。
说不上是冲喜还是什么缘故,近日程老爷的身体倒还真转好了些,能坐起来说一两个词,有时也有精神多了,兼而大少爷回府,因此过几日程府要举办家宴,各房里的都一起聚聚,让程老爷开心开心。程岫答应她,等家宴时候,夫人心情美了,他便和夫人说,要讨她回来。
小园问,程四娘去吗?
玉露毫不掩饰地白了她一眼,说:“让她去丢人现眼吗?”
小园问,你怎么这么讨厌她?
玉露说:“你对她好,有什么用吗?”
闻言,小园转过身,不想理她了。
玉露倒上了劲,说个不停:“那些没用的人,你对他越好,你就会像踏入沼泽地一样,越陷越深,迟早把自己赔进去,你且看吧。我只对有用的人好,便是嫁人,我也只嫁有用的人。”
小园转身问:“你要嫁二少爷?”
“我不想一辈子做丫鬟。”玉露说:“我这样的姿容,只是身世差了些,不做正室,给他做个妾又有什么配不上的?”
平心而论,玉露的姿色当个妾确实绰绰有余。小园不解道:“你不怕我告诉周夫人?”
“告诉什么?”
小园一时难以启齿:“就是……你和二少爷做那些事。”
玉露说:“你怎么知道……你不会说的。”不知为何,她虽然瞧不上小园,但笃定小园一定不会告密,再者说,小园也没有证据。
同时她心里有个隐秘的想法:到程岫这个年龄,虽未至弱冠,但纳个妾也不算什么。若是事发了,程岫便正好可以求娶了她。这个想法她对程岫也未曾说过。
因此她并不慌张,反而咯咯地笑起来,问:“再说了,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小园有些恼怒:“我怎么不知道?”
玉露说:“你不知道这妙处。”
她上下打量小园,压低了声音:“程老爷的身子不行啦,我知道他是油尽灯枯了,新婚他也没碰你吧?你怕不是要守一辈子的寡?要么活寡,要么死寡……”
小园不屑道:“那又如何。”
那事儿有什么好的?小园心想。她从没听过那事儿有什么妙处。若有妙处,何以母亲不甚愿意?若有妙处,何以需要男子用钱物来换?她有时甚至在心里暗自庆幸嫁了个不能行事的老头。
程老爷好转对她来说不啻于一个噩耗。若是可以,小园希望他永远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玉露见她的神情,笑道:“待你遇到心爱的男子就晓得了。”
小园被她气笑了:“二少爷是你心爱的男子?”
“那自然。”她淡淡说。
傍晚,太阳将落未落,在屋子的影子里,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小园问程四娘:“你想参加家宴吗?”
程四娘嘴里塞着小园给她的糕点,一张嘴就掉渣:“家宴是什么?”
小园也是猜的:“呃,有很多人,很多好吃的。”她想好了,如果程四娘想去,她就偷偷带她去——根据她近日的观察,程四娘其实大概听得懂别人的话,就是反应慢些,才让人感觉痴傻,带她去让她乖乖坐着就好。
程四娘纠结了一会儿。她喜欢好吃的,但她不喜欢人。所以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去,不去。”
小园点点头,也不强迫她,站起来说:“你慢些吃。”
程四娘点点头,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身在屋里一通翻找。屋里又黑又乱,她翻了半天,翻得尘土飞扬。
小园从窗户外往里看,忍不住打断她:“你找什么?”
“礼物。”程四娘说完,继续低头翻找。她背对着小园,小园很快注意到她裙子上的污渍并没有被洗掉,有一块已经成为了暗暗的棕色,好在裙子也是深色,并不怎么明显。按理来说程府主子们的衣服每隔几天都会有下人来收,之后统一交给浣衣娘清洗,但程四娘无人照看,便是洗得不干净,程四娘一个傻子,也不能奈他们如何。
“四娘。”她小声叫道:“你裙子没洗干净,你把它给我吧。”
“找到了。”程四娘叫起来。
她手里拿着什么跑到窗边,把手里的东西往小园那一推。是一只用草编的蚂蚱,有须有翅,还有两根后腿。
小园真有些惊喜了。她拿起来对着夕阳看,阳光下的蚂蚱如同活了一般。“你自己做的?”
程四娘脸有点红:“我只会这个。”
“我收下了。”小园抿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