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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冲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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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程府招亲冲喜的消息时,黎小园做了个决定。
她要嫁给四十四岁的程老爷为妾。
她和父母弟妹一路流离,当看到浏城的城门时,正好她最后一只草鞋也烂了,脚趾头肆无忌惮地挤出来。她把草鞋从脚上拔下来,父亲照着她的后脑勺狠狠掼了一下。
“赔钱货,尽糟践东西。”
他含含糊糊地骂着。
小园看着他踩着母亲新编的草鞋,两只脚向两边撇着,一晃一晃地走向路边的茶摊。城门已经关了,茶摊上几个满身尘土的老汉坐在一起说着闲话,她看见她的父亲满脸堆笑地去讨茶,随后攀谈起来。
不出所料,等他回来的时候,脸上泛着红光。
“你生了个大宝贝。”他对着母亲兴奋道。
母亲麻木地给弟弟喂着奶,并没有回答。
他原地转了个圈,手脚乱舞,看着小园两眼放光。妹妹本来坐在小园怀里,此时害怕地躲到了她身后。
“五十两!五十两!”
他喊道,像是抑制不住嗓子,又生怕被谁得知了他的欢欣,要与他分钱。
晚上一家人还是在草棚里挤在一起睡觉,但是父亲坚持要让小园睡在他的身边,哪怕妹妹哭喊着也不改主意。母亲抱着弟弟睡着了,妹妹失去了姐姐,睡得很不安稳。
小园听着耳边男人的鼾声,他的手像鹰爪子一样勾着她,他的体味掺杂着刺鼻的汗臭和腐臭。透过草棚稀稀疏疏的棚顶,小园看见夜空中有很多星星。
应该是最后一天了吧?
果然,进了城后,小园看见父亲抛下他们,三步并两步,将城墙上红底黑字的告示撕了下来。
旁边路过的两个家丁看着这么个衣着邋遢面黄肌瘦的流民,一上来就撕了招亲告示,差点要打他一顿。
很可惜,他们及时止住了。冷风将两人的对话声送来,隐隐约约的。
“官爷,这钱上哪儿领?”
“你识得几个字……看得懂告示?”
“小民听人说的……可是程府老爷有病,要纳妾冲喜?”
一个家丁抡起拳头:“你说谁有病?”
另一个家丁伸手一拦,上下打量他:“不错,你有上面要找的人?”
“有,有。”父亲停住了,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远远指了过来:“小女就是。天干地支年月日时,都和官爷要的一模一样。”
三人一齐望了过来。
小园默默攥紧了手指。
母亲惊疑地抬头看她,仿佛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自己的大女儿。弟弟在她的怀里沉睡,偶尔咂咂嘴。妹妹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不再伸手讨食,而是大声哭了起来。
待到月上梢头,一顶轿子从程府的小门悄悄抬了进来。
夜已经黑了,府里静悄悄的,一只野猫从干枯的树枝上跳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屋脊上,黄色的瞳孔望向程府的后院。
轿子上绑着红绸,飘在夜风中。两个轿夫一声不吭,里面的人也不出声。过了几道门槛,到了距离主房只有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轿子落了下来。
早已候着的嬷嬷扭着腰上来,掀开了帘子,道:“黎姑娘,下来吧。”
小园从轿子里钻了出来。她身形瘦小,旁人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穿着蓝黑布衫,因为脸瘦的缘故,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且黑亮,就像圆圆的龙眼核。她落了地,有些拘谨地站着。
嬷嬷抬手往她脸上一擦,抹下来一指灰黑。
“这贪财的老东西,闺女卖了这么多银子,连脸都不给洗洗。”
嬷嬷张口就骂。
小园闻言,抿了抿嘴,似乎露出了一点笑。
嬷嬷将她领到西屋去坐着。过了一会儿,仆役们抬着浴桶来了,放在了绣着春江绿鸭的屏风后。浴桶里的水虽然温着不热,看着很干净。
待仆役走了,关了门,嬷嬷指着浴桶旁的矮凳,道:“东西放这,衣服脱了,我给你洗。”
小园这才开口说第一句话:“我自己洗。”
嬷嬷瞥她一眼,也不跟她争,道:“你自己洗不干净,脏了臭了,被老爷扔出去,莫要怪我。”说罢,她转身走到屏风后面,倚着胡椅坐着,脚一搭一搭。
小园深吸口气,脱掉了衣服,稳稳地踏入浴桶里。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亲密地舔着她被夜风吹得寒彻的身子。
她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铺板紧挨着,梁柱相叠,看不见一点夜空。
过了片刻,待洗罢,她回头,看见屏风上嬷嬷的身影黑作一团,一动不动。隔着屏风,她高声问道:“嬷嬷,我穿什么?”
嬷嬷扯了新衣服,绕过屏风过去。低头一看,浴桶里的水已是乌得发黑的了,姑娘倒是变白了一些,身形细得像春天刚抽出来的柳条。
她一把将小园从浴桶里扒拉起来,穿上衣服。
小园光着身子,面对着同性也有些害羞,倒是不像刚才一样拒绝,只是低着头。
嬷嬷看她一眼,突然问道:“姑娘真是那告示上的年月日时出生的?”
“是。”
嬷嬷叹道:“那便是命了。”
小园问:“什么命?”
嬷嬷道:“自然是好命了。”
她利落地给小园穿好了衣服,梳好头。衣服不合身,丹彤色的裙摆耷拉在地上,走动时得提着些。小园看着小,实已过了及笄之年,故而嬷嬷选了木簪簪好,发丝绾上,显出一点难得的温婉之气。
到了穿鞋时,嬷嬷却犯了难。
小园没有缠脚——或许很久之前缠了,又在整日的奔走流离中脱落了,总而言之这是一双几无雕琢的天足。
嬷嬷给她试了几双鞋子,都不合脚,只好选了一双最大的绣鞋,逼着她套上去了。
小园站起来,踮着脚走了两步,差点摔倒,便踢了两脚,将鞋子甩了下来。
嬷嬷骂道:“谁教你脱下来的?穿上!”
门外有小厮笃笃敲门:“严嬷嬷,快到吉时了。”
严嬷嬷看着她将鞋重新穿上,打开门:“好了,带走吧。”
夜里,小园提着裙子,踮着脚,跟着小厮从西屋出来,穿过长长的连廊。
小厮带着青头巾,三步并两步,走得快,一会儿便回头催她快些,莫误了吉时。不合脚的鞋子摇摇晃晃,她走得踉踉跄跄,
几点烛光摇曳,她看见小厮的眼神连连往下瞟,落在她走动时裙摆露出的绣鞋上。
小园把裙摆往前放,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一会儿便到了东厢房,两个婆子站在门口,先是敲了三声门闩,随后便打开了门,让她进入。
她拖着脚进去了。
满屋的药味,满屋的红烛。浓烈的药味冲进鼻腔,惹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红烛光摇曳,台上案上都有,照得屋里长长短短,全是影子。
小园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却没看见程老爷。
桌上放着些蜜饯红枣花生圆子,用几个青瓷盘装着,如同小山。她撇过头不看。
桌前的昏帐里,她看见什么躺在床上,扁扁的,没有动静。她凑近一晃眼,锦绣被褥下竟是个骷髅,吓了她一跳,再一定睛,原来是程老爷。
程老爷原是闭着眼的,此时眼皮微微掀起。他的眼眶发青,两颊内陷,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不像是四十多岁,倒似七八十岁的人了。
一只干瘦苍老的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手上星星点点,不知是癣还是疹。
那手往虚空里抓了抓,好似在召她过去。
小园定睛看他,那老人的胸脯忽起忽伏。她舒了一口气。死人是可惧的,一个将死之人却不可惧了。
小园走了过去,将程老爷搀了起来,让他靠着墙坐在床上。
“老爷。”想了想,她唤道。
听到女人的声音,他短暂地清醒了,从眼皮缝里打量他的第四个妾。
他的第四个妾,脚大如船,身量平平,就是个没长开的粗鄙黄毛丫头。
程老爷很不满意。
他前后总共娶了两个夫人,三个妾,哪个不是风姿绰约的女子。浏城人说起他,不说别的,都说他艳福不浅。特别是他早逝的前妻,更是难得的美人,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顾盼之间,摄人心脾。
只可惜死得早。
他怀念了半年,又娶了现在的周夫人,虽不及亡妻,也是个丰满美人。
再看看眼前的黄毛丫头,眼睛挺大,圆溜溜的,可又瘦又干,面有菜色,连做丫鬟都不够格。
若不是为了冲喜,他怎么也不能同意这门亲事。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药是一碗接着一碗,大夫看了一个又一个,气却是一天比一天进得少,出得多,如今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想到此处,程老爷心灰意冷地闭上了眼,任小园怎么叫他都不睁开了。
见程老爷不再理会她,小园将人塞回了被子里,扶着程老爷躺下。
随后她便将青瓷盘里的蜜饯和果子一扫而光。上轿子前灌的稀粥早就化了,肚里唱了半天的空城计,这会儿正好都用果子蜜饯填满。
程老爷躺在床上,眯眼一看,更是气结。
小园吃饱了,端的是心满意足。她把蜡烛一一吹灭,把被挤疼了的脚从绣鞋里拔出来,借着月光和衣躺倒在床边。
她心想,也不知道妹妹如何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父母和弟弟,但以前都是她照顾妹妹。她走了,妹妹会哭吧。